等芸月回到怀蓉的屋子里,绯玉早已给怀蓉装扮妥当。因是昌平王妃设宴,必然还有许多身份贵重之人。怀蓉虽不爱修饰,然而此一去却代表的是永靖王府的威严,自然不能草率淡薄。所以绯玉和几个丫头嬷嬷,出了十二分的气力,将怀蓉打扮起来。
更何况,自去年怀蓉到了敦煌,初次拜见昌平王夫妻以后,便再没有去赴敦煌城中的任何宴席。虽然王府里相邀过几回,也一概推了不去。而昌平王妃也像是不爱这些热闹虚文的人,后来也再不曾摆过什么宴席,连她自己也都渐渐隐没在淡金色的面纱背后了。
此时怀蓉坐在那里,由着众人打扮。那一身衣裳并首饰,并不是蓉城带过来的,而是早先怀蓉刚入敦煌时候,昌平王妃赏赐下来的东西。与蓉城衣裳式样并无多少差别,衣裙的料子却分外轻柔,好像飘拂的云朵一般,那蓝色清浅,像是天宇尽头,最是言说不明的那一抹颜色。臂上挽着极宽的银色轻纱,质地更是轻盈,几乎可以无风自动。装饰上头也与蓉城略有不同,一身上下,无半分金红颜色,只用银线串了珍珠装饰,织成密密的流苏,摇曳着幽幽的珠光。
怀蓉靠在那里,十分随意的模样,额前一串珠饰半遮住了眉眼,远远瞧着,似乎带着几分倦意,许是房间里有些闷热,脸上还不曾扑上胭脂,却带着晕红,与方才在外头的苍白有几分不同。怀蓉右手不经意地转着左手腕上的镯子,那镯子也不是寻常的金玉之物,而是由一样大小的珠子串了,五串珠子又并在一处,中间嵌着一枚蜜色的猫儿眼,清雅之中,就忽然带了几分不经意的诱惑。而怀蓉隐在摇曳珠串后的眼神,似乎在清冷之外,也带着若有若无的妩媚。
芸月冷眼瞧着,比当初在匀妆居里穿上嫁衣的那一个人,到底还是有所不同了。那时候的怀蓉像是绷紧了的弓弦,蓄势待发的飞箭,虽然看上去平静,实际上内里却暗暗绷着一股子劲儿,如今却像是已经放松了下来。即使这座敦煌城,还有这敦煌城中的人并不曾给她幸福,至少也给了她平静,如此想来,太妃也能安心许多了。
眉宇间的神情舒缓,却又有些空洞,好像所有的爱与恨,喜悦与悲愁,都已经被留在了遥远的蓉城。就连那不经意间流露出的妩媚娇柔,也是若有若无的,还不等人回过神来,就已经消散了。芸月看着这样的平静舒缓,总是觉得心酸,人的一生如此短暂,本不该这样度过的,眼前的怀蓉,仿佛这一生还不曾开始,就已经结束了。
芸月走上前去,从绯玉手中接过胭脂匣子,在怀蓉面颊上轻轻扫了一扫,退后几步笑盈盈道,“夫人今天脸色极好,不用胭脂,也是娇艳动人。”
绯玉也笑道,“难得瞧见姑娘兴致这样好,愿意去外头走动走动。说起来,这么些年,除了大婚的时候,都不曾见姑娘好生打扮过呢。说起来,昌平王妃的眼光倒是好,知道咱们姑娘喜欢素雅的颜色,这衣裳若是旁人穿着,断然没有我们姑娘这样的风度。”
怀蓉闻言几乎是笑了一笑,站起身来,走到了外头。走廊中的风大,一身的轻纱飘拂起来,一层一层地飞扬起来,就像是旋转着展开的一朵莲花。那蓝色本就清浅,此时被日光一透,更是几乎透明不见。而绾在臂上的银纱,犹如一对展开的蝴蝶羽翼,不断飞舞。怀蓉忽然回身一笑,那笑容也是若有若无的,逆着光,整个人像是要乘风而去,融入背后的天宇之中,而那个笑容,就是最后的告别。
敦煌的王宫中,仍然弥漫着那无处不在的异香,甜里头带着冷,叫人觉得心身俱醉。王宫中布置着一重又一重的鲛绡帐,随着宫廷里不断流动的风,不住地飞舞,像是绵延不断的海浪。或者这就是永靖王的居所始终被称为王府,而敦煌王族遁去之后,这一座属于昌平王的宏伟建筑仍旧被称为王宫的原因。这里始终带着萦绕不去的神秘,那神秘暗沉沉的,好像是这座永远光辉灿烂的城市的暗影。
摆宴的厅堂却极大,不见一点装饰,即使摆了几十张几案,仍旧是空荡荡的。虽然是白昼,却仍旧点上了千百支灯烛,照的这殿里的一切都纤毫毕现。怀蓉走进去的时候,下头的位置上早已坐满了人,瞧着她进来,纷纷起身见礼,即使是坐在最上头的昌平王高羽和王妃玲珑,还有一侧的纤雨郡主和任连云,也都微笑着站了起来。怀蓉目不斜视,只一径走到最前头,对高羽和玲珑行了礼,又对纤雨行了平礼。眼光往边上一扫,果然她的夫君文崎,正坐在纤雨和任连云的对面,身边空了一个位置。
瞧见怀蓉进来,文崎却并未起身相迎,只是嘱咐身后的侍女给怀蓉的杯中添上了酒。怀蓉落座之后,伸手擎起面前的酒樽。那是用最好的和田白玉琢磨成的夜光杯,呈上了西域进贡的葡萄酒,殷红的颜色好像是血。
怀蓉站起身,遥遥对上座昌平王夫妇致意,语声清亮而平静,“愿敦煌万世兴盛,永享太平。”说着就将杯中的葡萄酒一饮而尽。怀蓉一转眼瞧着怀慕,将手中的酒杯递了过去。
文崎怔了一怔,也不说话儿,便接过怀蓉的酒杯,自己执起玉壶斟满了,同样起身对着上座朗声道,“愿敦煌万世兴盛,永享太平。”说着却并不曾即刻饮酒,却转过身对着下头在座的所有文武百官,目光炯炯凝视一瞬,这才霍然抬手将杯中酒一倾而尽。
底下的众人似乎被这样的豪情所动,不约而同起身,都举起了面前酒樽,对昌平王夫妇高呼“万世兴盛,永享太平”,如此三次。昌平王夫妇也举杯同庆,众人这才坐下。待众人都落座,文崎举起手中空盏,又一次遥遥致意,这才徐徐坐下。
文崎坐下之后,便侧目瞧着怀蓉。只见她嘴角含着一丝笑,神情却慵懒随意,好像方才那样的山呼,并不是她引起的一般。似乎是方才那一杯酒饮的太疾了些,夜光杯中葡萄美酒的艳色,似乎都晕染到了怀蓉的面颊上。
一双眼睛更是清亮动人,那光辉深处,却又带着几分缠绵醉意,就好像腕上那只猫儿眼,无意之间就流转出无限妩媚风情,那妩媚藏在往日看惯了的高华气度之下,若有若无的,分明就在那眼睛里藏着,却又叫人说不出所以来,眼波流动之间的韵味,叫人不敢逼视,却又忍不住想要仔细去瞧。
文崎一时之间竟瞧得怔了,怀蓉却似乎并不知晓一般,又从文崎手中取过玉壶,给自己斟满了一杯。却又不饮,只是仔细瞧着那晶莹剔透的酒浆。
还不等文崎回过神来,上头坐着的昌平王忽然笑道,“方将军和夫人鹣鲽情深,纵然是在这殿堂之上,将军也只顾着瞧夫人。”
文崎霍然回神,也不答话,只瞧了昌平王一眼。
昌平王瞧见文崎的眼神也是一怔,转而笑道,“方将军何须介怀,如此夫妻和睦,正是旁人求不来的福分。只是美中不足,成婚一年,却也不曾诞下一子半女,倒叫人觉得遗憾了。”
说着嘱咐身后的侍从取出一样东西,遍示众人,“这座送子观音像,乃是我亲自去千佛窟中求来的,今日便赠与将军和夫人。”那漆盘中正是一座玉观音像,不足一尺,却一看就是极好的东西,玉质莹润,琢磨精美。
众人赞赏了一回,有一人便笑道,“王爷这观音像,想必请了不止一尊罢。说起来,王爷迎娶王妃还在方将军成亲之前,说起来已有两年。咱们昌平王府,也该添上一位小世子才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