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氏走到还有十步的地方,忽然听见一声响动,只见里头有人卷起了帘子,一个小厮推着一个装有轮子机簧的椅子出来。
椅子上头坐着一个人,似乎一瞬间被外头明亮的光刺伤了眼睛,帘子才刚卷起,便举起衣袖略挡了挡。放下手来,看见眼前站着的葛氏,似乎怔了一怔。脸上的神情,也说不出是欢喜还是伤心,倒像是又被刺伤了一般。一刹那间只低垂了眼睛,又过了半晌,才抬眼来静静瞧着她。
在那个人放下手的一瞬间,葛氏便停下了脚步。坐在椅子上头的不是别人,正是自己已经死去的丈夫上官怀思。这个所有人都以为已经死去的人,此时就就这样坐在自己的面前,双腿上覆盖着一件黑色外裳。仍然是消瘦的模样,看上去倒是比前些日子自己所见的气色好些。那种遍布眉眼的焦灼似乎淡去了,眼前的人神情平静,几乎有些空洞的样子,只在见到自己的时候,才微微起了一点波澜。
葛氏只觉得这神情似乎很是熟悉的样子,恍然想起,此时的自己,兴许也是这样的神情。放下了一切,生死也都不再是挂碍了。
怀思身后的小厮看见葛氏进来,便低眉顺目地退了开去,院子里只剩下两个人。葛氏忽然想起自己手中的那一枝茉莉,折下来的时候长了,似乎就要在晨露消失的时候枯萎了一样。那一抹幽幽的紫色,似乎也黯淡了下去。
葛氏见怀思不说话,忽然就走上前去,把自己手中的茉莉放在了他膝上。皎白的颜色落在黑色的衣袍上,就像是暗夜里的一轮明月。原本开始枯萎的,似乎又活了回来。葛氏往后又退了几步,见怀思默默凝视着手边的茉莉花。
那原本是他辛苦求来博得佳人一笑的,如今就在手边,却也似乎没有什么特殊的神情了。然而他却始终凝视着身上的那一点洁白,没有再移开眼睛。葛氏笑了一笑,就算是到了今日,他所放不下的,也仍然是这个人罢。
葛氏转过脸去看着角落里开着的石榴花,那样娇艳的颜色,却始终都不能争过那一点娇柔的白去。葛氏过了良久,才又回过头来,却忽然瞧见原本凝神看着自己膝上那一朵茉莉花的怀思,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抬起了头,似乎也和自己一样凝视着这出来的石榴花。
葛氏忽然觉得自己心里涌过一股子热流,就像是已经死去多日的心,忽然又跳动了一瞬。她只觉得说不出自己那一瞬间心里头的感觉,似乎并不是自己熟悉的嫉恨或者是伤心,自然更不会是什么温暖和期许,这些情绪早就被自己消磨地干净了。
她早就撂开了所有的期待,也用鲜血和死亡来宣泄了自己的不甘和恨意,如今一切都在一场大火里头烧尽了,她还有什么眷恋的或者是仇恨的呢?更或者,他此时看的根本不是自己眼中的榴花如火,而是石榴树下,和自己折下的这一枝一样,却未曾遭受摧折,初初盛开皎洁如月的茉莉。
葛氏转过头去,不愿意再去看怀思的眼光。那眼神里头太过空虚,似乎没有落在任何一处,叫她也无所适从。忽然方才出去的那个小厮又走了进来,却并没有回到怀思身边,而是在葛氏的耳边轻声说了几句话,便又匆匆退了出去。怀思仍旧瞧着墙角,什么也没有听见,也毫不关心。而听见那几句话的葛氏,却怔了一怔,骤然转回头去望着仍旧出着神的怀思。
或者,自己再一次站在了不得不选择的路口。只是这一次,所有的事情都已经露出了水面,初开的石榴花和茉莉都在这样清晰的日光下头,一起同时开放着,倒是相安无事的样子。没有谁在明处,也没有谁在暗处,再也没有什么欺瞒或者背叛。或者说,所有的欺瞒和背叛,都已经发生过。不管是自己,还是自己命运中的其他人,都已经到了一个了局。而如今已经明了了一切的自己,又要如何去抉择呢?她并不清楚,然而她不得不选择。
活着还是是死去,分离还是相聚,这对于这世上的大多数人而言,原本是不用选择的,答案再清楚不过的事情。对于曾经的自己,也是这样的。
然而对于现在的自己,却似乎是最难抉择的事情。死亡是终结,存活是继续。继续就定然比终结要好么?对于活了这么多年的自己,葛月逍只觉得无法给出肯定的答案。这终结甚至于是这么些日子以来自己最为盼望的,她之前的存在都叫她太累了,如今终于能够安心长眠。她这样告诉青罗,同样也这样告诉自己,原本丝毫也没有动摇。
但是现在,似乎又有了叫她能够继续的理由,尽管她自己还并不愿意承认。毫不留恋地死去,还是再去赌一次自己的命运活着,她必须要给自己一个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