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蓉步入地藏王殿,太妃、父王和王妃还没有到,安氏和秦氏也都没有来。静儿的灵前,只静静守着一个人,却是上官亭。
怀蓉对于这位姑母,父王唯一的妹妹,其实并没有什么太深刻的印象。上官亭在怀蓉还未有出世的时候便嫁与了方正同,远赴颖城,从此回来的次数便寥寥。后来怀蓉再看见她的时候,不是在王府的夜宴上,就是在重华寺太妃的禅房里。因为自己常年跟着封氏,上官亭对自己倒也颇为亲近,每每看见自己,也总是笑着点点头说几句关切的话,有时还会随手送一个荷包,或者是几枚金银锞子之类的。
在怀蓉眼里,上官亭是尊贵而美丽的,性子也活泼,对晚辈们也亲切。只是除此之外,却也没有别的印象。就算是说话,也都是再寻常不过的寒暄家常。她一直以为,上官亭是被太妃和父王宠爱的小女儿,一辈子都是一番风顺的。年轻的时候在父母兄长的呵护下无忧无虑地长大,平安地嫁了门当户对风姿卓越的夫君,生下一对儿女,一切皆是如意的。所以性子与父王也颇为不同,一味地清浅明快,倒像是个孩子,与祖母的老辣和父亲的阴沉全然不同。
只是那一次,在澎涞替苏衡求亲的那一次宴会上,这位姑母叫怀蓉有些震惊了。原来她的血脉里也埋着这样的倔强执拗,平日里的随和微笑下头,还隐藏着瞬间叫人惊怔的气度。为了她的女儿清玫,那一刻的姑母,似乎是可以执剑面对所有人的。怀蓉在一边瞧着她的眼神,平日里的温和轻快都不见了,笑意下头是沉沉的冷峻严肃,连祖母封氏,在那一刻似乎也有了一瞬间的退缩。
尽管在那之后,清琼与苏衡订了亲,上官亭也恢复了以前的样子,在宜园里过着尊荣亲近的日子,和女儿下下棋,和太妃说说话,也并不多说多做什么。然而怀蓉心里,上官亭却也再不是昔日的那个人了。
在静儿的丧事上头,怀蓉也瞧见了,在柳妃一病不起的时候,上官亭默不作声地,就帮着封氏稳定了局面。即使是在这几日的混乱里,上官亭也一直冷眼旁观,并不发一言,既没有什么不安,却也并没有什么反应。就好像这里发生的事情,都与她无关一样。
怀蓉每次瞧见上官亭,她都是一脸平和神色,面容温柔肃穆如同佛堂里供奉的菩萨,就如同现在。地藏王殿的灯烛,似乎也比外头的要晦暗些,纵然是白昼,却也像是在夜里。那些长明灯火明明灭灭地照在上官亭的脸上,更加显得那一张脸有些不真实了。
上官静的灵柩就停在那里,小小的一具楠木棺,怀蓉一瞧见心里也觉得难受,便垂下了眼睛,而上官亭就像是瞧不见一样,只是静默地跪在佛像前的蒲团上,目光柔和地瞧着前头,似乎看着佛祖脚下的莲花,似乎看着静儿的灵柩,却也似乎什么也没有看一般。
听见了怀蓉的脚步,上官亭转过身来瞧了怀蓉一眼,眼神也是平静如水的,“二小姐今日倒是来得早。我正在给静儿念往生咒,二小姐自幼跟着母妃修佛,不如也给你这位小侄女念上一念,只怕比我念得要管用许多。”
怀蓉闻言,便也默默在上官亭身边跪下,合掌念了三遍往生咒,闭目一时,才轻声道,“姑母素日是不信佛的,怎么如今倒这样虔诚起来?”
上官亭看了怀蓉一眼,淡淡道,“或者是年纪大了,往日不信的事情,如今渐渐地也就信了起来。”又看了看前头上官静的灵柩,叹了一口气道,“看着静儿和王妃,也觉得人生无常,实在叫人心里不安的很。既然此时还有一口气,便修几分的阴鸷罢了。我还记得静儿出生的时候,府里上下是何等样的欢喜,王妃又是如何的高兴。如今隽儿还好好活着,她却已经不在这世上了,更不用说这两个孩子的母亲。我心里只觉得难受得紧,也做不了别的,只有给这孩子多诵几日的经罢了。可怜静儿这孩子今生没有福气,但愿来生,能够长命百岁,快活过一世。”
怀蓉也瞧着静儿的灵柩,沉默半晌,忽然道,“姑母相信神佛,我却是从来不信这些的。纵然我跟着太妃在这寺院里住了这么些年,又有什么用?仍旧是被困在这里不得出去,所谓神佛的地方,倒成了最坚固的囚牢,更是可笑。在怀蓉眼里,来生之事已经与我无关,神佛既不会给你来生,也护不得你的今生,若是想要什么,只有自己去求罢了。姑母心疼侄孙女,却怎么不挂记着自己的事情?”
上官亭也不去瞧怀蓉,只道,“我原本以为二小姐是个最清净无争的人,如今看来倒是我走了眼。这些日子的事情,我也看在眼里,却原本与我没有什么相干。不管是慕儿也好,思儿也罢,都是王兄的儿子,我的侄儿。不管是谁做了将来的王爷,又有什么不同呢?连母妃和父王也不管,我不过是一个嫁出去的女儿,自然也不用去管的,任他们闹得天翻地覆,我只等看这结果就是了。就算是蓉丫头你,迟早也是要嫁出去的,又何必为哥哥们的事情,卷进这浑水里头去呢?”
怀蓉闻言却笑起来,“我和姑母不同,姑母的一切都是顺遂的,我却怎么能与你相比呢?不过也只是争自己的一口气罢了。只是姑母只管置身事外,不过是想着,你身后有整个方家,就算是大哥真的要杀父弑君,为了方家的支持,他也不敢对你怎么样。姑母这一辈子都是如意的,就算是今日人人自危,姑母也不用理会。”
怀蓉露出几分嘲讽的神色,“是了,以姑母的性子看来,只怕是以为大哥不过就是和二哥哥争一争,不会伤着太妃和父王的性命。只是姑母怎么忘了,王族里头哪里有什么父子之情?父王若是遂了他的意,我还不好说结局会是如何,若是不遂他的意,不说大哥会怎样,云妃也不过放过我们这些人的。到时候就剩了姑母一个,又有什么意思呢?”
怀蓉分明觉得上官亭在自己身边就是一震,却也不去瞧她,只是笑道,“姑母做了这些年的富贵闲人,有些事情,却也并不知道。方家的老将军和姑父都在蓉城,方正端将军和文峻、文峰两位将军,前些日子,也被二哥哥送回了蓉城,这些姑母想来都是知道的。有了这些人在,方家和姑母的平安,自然是无需顾虑的。”
“只是姑母却不知道,方家的兵符已经全数交给了二哥,而姑母的儿子文崎哥哥,也已经和二哥哥有了默契,生死都是一路的了。就连方正端将军家里的文岄小爷,也和二哥哥一路正从敦煌南下。这些事情姑母不知道,可有的人却知道,方家明面上还是中立,其实早就已经没有别的选择,只有效忠于世子。若是方家还有别的想头,别说大哥这一边能不能信任你们,二哥哥也不会轻易就放过你们。“
怀蓉瞧了上官亭一眼道,“姑母,你既然是上官家嫁去方家的小姐,此时也到了你为方家选择以后道路的时候了。其实大哥打的主意,不过是趁着二哥在敦煌,迅速地控制住蓉城的局面,这样才能和他对抗。只是如今蓉城的局面还僵持着,二哥哥却依旧得到了讯息,不过几日便回来了。等二哥哥回来,就凭着大哥手里这些人,又如何能是他的对手?就算反抗,也只是沃汤泼雪罢了。”
“唯一为难之处,就是咱们这些人还在大哥的手里,打老鼠怕伤着玉瓶儿,不便下手就是了。二哥若是被逼急了,不管不顾就攻了进来,大哥也没有别的法子。只是如此一来,闹上一个鱼死网破,又有什么好处?此时姑母一身,担负的是我上官家的诸人性命,也是整个方家的将来,还请姑母要看清楚形势才好。”
上官亭沉默半晌才道,“我和你一样,也是身陷囹圄。我就算是有心,又能为你们做些什么呢?”
怀蓉笑道,“重华寺之中的事情,我已经做了安排。只是我安排了一个人,要往咱们王府里去,他一个人势单力薄,我实在是有些忧心。二哥身边的人,此时都被严密监控着,祖母和父王跟前的人也是如此。只是他们人手不足,方家的人他必然无法控制严密,如今也只是彼此对峙,各自都不动声色罢了。所以我想请姑母派人去保护他,务必要让他平安进入王府,不能折损了一丝一毫。”
“除此之外,也请姑母派去的人也把监视王府里的那些人清理干净,免得多事。说起来,府里倒都是你们家的小姐,就算是进去,以后也没有人敢说什么闲话的。至于最后进入王府里救人的事情,方家若是不想趟进我们家的浑水里,只需在外头接应就是了。”
上官亭沉吟了一时才道,“原本办这件事情倒是不难,但我如今的情形,也无法将消息传递出去。”
怀蓉笑道,“姑母这是和我说笑呢。虽然大哥和安氏围得紧,这重华山这样大,又不是他们所熟悉的,哪里没有空子可钻呢。若说是咱们这些人逃出去,或者是外头的人进来,倒是十分艰难。若单单只是想要放出讯息去,又怎么会不可能呢?我们西疆人,素来最擅飞鸽密讯之术,姑母身边的人都从军中来,不是我们身边的寻常丫头可以比的。不说别人,就是姑母身边这一次带上山来,帮忙料理家事的的漱月和浣月两个姐姐,又哪里会是寻常之人呢?怀蓉明白,只要姑母有心,自然是有法子叫外头的人知晓的。”
怀蓉顿了顿,笑容忽然有了一丝慧黠的意思,“何况瞧着姑母的神气,如今这样气定神闲,只怕不是寻常阶下囚该有的呢。”
上官亭一怔,脸上慢慢浮出一个笑意来。点头道,“二姑娘既然这样说,我也就不便再推诿。既然如此,我必不叫二姑娘失望就是了。”
叹了一口气,却又道,“我也知道不论我怎样想置身事外,都终将会卷进这一场纷争里头。只是我从来也不曾想到,在这样的时候,来找我的竟然会是你。”
怀蓉淡淡笑道,“我和姑母没有什么不同,都是上官氏的女儿。既然姑母逃不脱,我又如何能够超然世外呢?”
上官亭也笑道,“你说的很是,倒是我糊涂了。只是你说的这个人,究竟是个什么厉害角色,你把这样的事情也都托付给他,还要费这样大的气力,去保护他的平安?”
怀蓉沉默一时才道,“也不什么厉害角色,倒是可以信任之人。若说保护,既然交托了给他,他一旦出了事,岂不是前功尽弃了?”说着就拉过上官亭的手,在手心里给她写了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