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蓉在禅房里点起了灯,这是她住了许多年的屋子,一切布置都熟悉如往昔。这院子原本属于她和太妃同住的禅院,封氏被安氏拘禁在了别处,此时这里只有她一个人住着,显得分外的安静。说是安静,院外连绵的松林,却有被风吹动的细密声音绵绵不绝的传过来,遮掩了院中人的低声谈话。
怀蓉侧耳细听,院外把守的那些人,因为自己的话,在葛氏离去之后,也暂时地退避了。怀蓉无声地笑了起来,她太熟悉这个地方,太熟悉这松风之声,她清楚地知道怎样的声音能够遮掩住自己的低语,也知道在这样的声音里,如何寻找到自己需要的讯息。
那是她在这个院落寂寞多年得来的报偿,在这样的时候,她仍旧眼明心亮。慧恒出来的这一条密道,是她在幼时孤寂的时候,夜半去攀折一朵蔷薇花,无意间发现的。这一蓬多刺的花通往前头的重华寺,她曾经就是从这里偷偷地出去,再从寺院一角的破败垣墙中越过去,避开太妃身边人的视线,悄悄地去四周松林中去,弹一曲琴,寻一份难得的平静和自由。
那一日为上官静和翎燕送葬,按照上官家的风俗,所有族人一起,将二人的灵柩送上重华山,先在重华寺里念上七七四十九日的往生咒,才会经过峭壁和密道送到后山的墓地安葬。然而就在所有人刚刚安定下来的时候,就被安氏等人,迅速地控制起来。
重华山中虽然有着太妃的势力,然而在这样的葬礼中,太妃心里纷乱,也没有想到会有这样的异变,那些人也就都只在外头守护,并没有能及时挽回这样的局面。何况安氏这一次用尽了手中所有力量,就算是封氏留在山上的心腹,也不能控制得住。
后来从慧恒的口中得知,为了严密防守,父王、王妃和太妃被关在离安氏最近的地方,而秦氏和母亲这些人又被关在了另一处,怀蕊年纪小些,当日太妃说了话,小孩子不能见这些不干净的事情,唯恐撞了什么,就留在王府里和几个外交的小姐作伴。
而怀蓉就一个人被关在这一所住惯了的禅院里,在最初的慌乱之后,她迅速地平静下来。这是她生活了许久的地方,再没人比她更为熟悉了。她清楚地知道自己就算逃了出去也做不了什么,她一旦走了,到了第二日的清晨,立刻就会引起别人的注意,她一个弱女子又如何能够救得了这些人呢?她自问也无法在一夜之间,突破安氏设下的重重阻碍,找到封太妃身边的人。她没有法子给远在千里之外的,唯一能够解决眼下困局的怀慕送信,也无法将这讯息留给在蓉城王府里的董余。
她想了想,只有重华寺的僧人才能够不动声色的做到这一点。而她,只有一直留在这里,假作束手无策以安定那些人的心思。
为了真实可信,从自己的衣襟上撕下半幅用血写就了书信,匆忙逃了出去,交给了慧恒。她说的本没有错,这是她此时此刻,唯一能够信任的人了。自然的,慧恒并不是怀慕的人,然而她能够确定的是,他至少也不会是怀思那一边的人。纵然慧恒不能帮自己,他至少也不会去害自己。这是这世上,她少数能够信任的人了。她也是幸运的,在略带仓皇地逃离之后,她很快就遇见了他。
怀蓉只记得那时候自己为了掩人耳目,披了一袭墨色的斗篷出去,然而到了重华寺里,却又不知他住在哪里。这几日寺里在念往生咒,他自然不会再出去后山弹琴,如此一来,在这煌煌大寺之中,几乎是海底捞针一般。加上寺中也有安氏的人悄悄巡视,怀蓉害怕自己被发现,就只好慢慢地寻去,心里却愈发着急。
忽然怀蓉听见一阵琴声,心中一喜,也顾不得许多,便匆匆奔了过去,却忽然猝不提防地撞见一个人,心里一惊,抬头去看,却正是慧恒。而那个弹琴的人,也不知是哪个寻常僧侣。怀蓉也顾不得想那许多,便把手中至关重要的血书,递给了慧恒。
那个时候她也忧虑过,如果慧恒不愿意,那她要怎样?她紧张地瞧着慧恒,所幸他只是怔了一怔,便点了点头接了过去。怀蓉只觉得自己心里长长舒了一口气,既然他接下了,那她就相信,他必然能够完成对自己的承诺。
那时她对慧恒只是觉得感激,她母亲的性命,也都挂在他的身上了。不论如何相信,这几日她总是觉得有些不安的,她终究只是一个年轻女子,在所有的重担忽然都落在自己肩上的时候,她如何能够不紧张恐惧呢?
那时候的自己,是如此地需要别人的帮助的分担。在慧恒点头答应了自己的请求的时候,她只觉得紧绷的心,立时就松弛了下来。而今夜,慧恒不辱使命给自己送来了怀慕的回信,她的心思也就更是定了。连日来的恐惧不安,在她听见慧恒在蔷薇花丛背后的呼吸的时候,忽然也就尽数散了。
怀蓉知道怀慕和青罗的能耐,他们知道了这个消息,自然有法子能够救出这里的人来。然而她看见怀慕心中的嘱托,看着眼前的慧恒,却有了一刻的犹豫。
怀蓉也知道怀慕的办法,是解决危机最有效的方式,也大大降低了营救重华寺中诸人的风险,然而她更清楚的是,涉入这一趟浑水的慧恒,会遭遇怎样的危险。他原本只是红尘之外重华寺中的一个高僧,妙手仁心,却从不沾染是非。他在自己的心里是这样的干净,她在慧恒的身上,寄托了自己除了母亲之外的所有眷恋和绮梦,而此时,她却要亲手把这个最为干净的人,推到连她自己也厌恶至极的泥淖里头去。
怀蓉心里在想,这样是不是会毁了这个干净的人?然而她没有别的选择,她只有去请求他,或者说去利用他。不论在自己的心里,是多么的恋慕与他,她也都不能再回头了。自从她选择了站在怀慕一边,她就已经想得明白,她必然要牺牲掉一些东西。
今夜葛氏对自己的示好,她是没有想到的,然而她并不会相信她。怀蓉心里非常明白,与虎谋皮是极为危险的。而她站在怀慕一边已经做了一些事情,就算葛氏能够容得下她,安氏又如何能够容得下她们母女?她既然选择了自己的道路,就只有一往无前罢了。
而慧恒,只是不该在这个时候出现在她面前,成为她唯一的指望。她没有选择,只有这么一个可以信任的人,她必须要利用他。纵然她对他愧疚,却也只有对他说一句,请你好好活着。
怀蓉十分明白,慧恒心里终究是深种着天下道义和悲悯之心的。所以怀蓉对慧恒说了义正词严的话,也做了软语可怜的样子,都是攻心之计。如果一开始去向他求救的时候,自己还有着几分真切的恐惧和不安的,那么这一次,她的慷慨激烈也好,楚楚可怜也罢,都是在他面前的伪饰。她本以为他是澄明清楚的,或者能够看穿她的心思,却没有想到,他就那样轻易地应允了他。于是怀蓉原本已经勉强硬下来的心肠,忽然就觉得愧疚和不忍了。
原来他也不过就是这样的凡人罢了,并不像是自己以为的那样,高贵如同神佛。其实就算是以前,怀蓉也从来没有认为慧恒可以明白她的一切,就比如他知道自己的挣扎和痛苦,却不知道自己的无奈,更不了解自己的心。
怀蓉第二日推门而出的时候,见庭院里的那一汪雨水,已经在初生的太阳下头消失不见了。只有满院的柳花雪白,如同落了一夜的雪,薄薄地覆盖着这一所小小庭院。怀蓉倒有些出神起来,如此情景,倒有几分像洗砚斋的冬天了。
忽然有人在门扉外头轻声道,“郡主,该去前头给静小姐诵经祈福了。”
怀蓉点点头,如今自己等人虽然被软禁于此,却也仍然是替静儿送灵祈福的时候。每日清晨,都要往前头地藏王正殿去,替幼年夭折的上官静,点莲花长明灯烛,跟着寺里的僧侣念上一段经文,祝祷她能有一个长久顺遂的来生。每日也只有这个时候,怀蓉才能瞧见自己一样被软禁的亲人,尽管仍旧是在别人的监视之下。
然而她唯一想相见的自己的母亲,她却从来不曾得见。翎燕的灵柩,和上官静的一起送到了这里,却因为妾室的身份,不能和女儿一起供奉在正殿上,只停在后头一间小小佛堂里。而母亲,就和董姨娘、陈姨娘和白姨娘几个人一起,被安排到翎燕的灵前去祝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