慧恒遽然抬头瞧了怀蓉一眼,怀蓉一笑道,“慧恒师傅不必惊慌,你是僧侣,也是妙手回春的良医,却并不是征战沙场的将士,我自然不会叫慧恒师傅去做那些为难之事的。”
怀蓉想了想道,“二哥哥信里的话,你也看得清楚。如今他身边的人,大都和他一起去了敦煌,还要几日才能够回来。而他留在蓉城的,只有一个董余大人。而董大人因为是二哥哥的心腹,大哥也就更多了许多小心,他虽然没有被一起扣在寺里,却被暗暗软禁王府里,名义上是照看王府中的几位外家女眷,其实就是叫他不能出去替二哥做事罢了。而太妃身边的那些人,虽然一直都在重华山上保护太妃,却也因为这一次事出突然,都被阻隔在这重华寺之外。如今重华山乃至蓉城之中,其实咱们的人不在少数,却都进不得这重华寺的最后一道门。”
怀蓉眼光一闪道,“如今我有心却无力,不能出这一道山门。而重华寺中的僧侣却又不同了。虽然如今寺中的每一个人,都在大哥的控制之下,然而僧侣总是红尘之外的人,重华寺又是蓉城最盛的香火所在,名山古刹,他也终究顾虑几分。我想,大哥和云妃并不敢对诸位高僧十分阻拦,不然如何去和蓉城的百姓交待呢?所以怀蓉想请慧恒师傅,务必替我上官家出这一次山门,下山去,想法子把董大人和太妃身边的那些人带进寺中来。如此一来,里应外合,二哥哥回来动手的时候,也就不必投鼠忌器,缩手缩脚的了。”
慧恒一怔道,“整个重华寺,如今已经被困得水泄不通,并不同于往日可以自由行走。小僧虽然没有被拘禁,却也实在是在别人的监视下度日。而小僧此时,还能到郡主这里来,也是因为寺中密道不为人知,这才能替郡主传递消息。若不是郡主居住于此的时候,就已经发现了这一条密道,漏夜从这别院里冒死潜入寺中找到小僧,小僧连这一传递消息一事,也是做不得的。而如今大公子等人防守得这样严密,郡主所说的,又是比传递讯息更为艰难十倍百倍之事,小僧能力微浅,更难逾越重重军士把手,如何能为郡主做成这一件事呢?”
慧恒话音未落,却见怀蓉静静地望着自己,眼中是沉沉的坚决,和慧恒所熟悉的清冷淡漠,“我上官家屹立百年不倒,在西疆所向披靡,一统山河。却没有想到此时,出了这样的内乱。大哥也就罢了,大哥的母亲安氏却最是心狠,如今连大哥也都要听她百步,若是叫他们倒行逆施得了江山去,莫说我上官家族嫡系血脉若有反抗的,都必将无一幸免,就说是蓉城的百姓,又如何能够安居乐业呢?重华寺是名山古刹,却并不是什么世外仙境,方才慧恒师傅也说,贵寺与我上官家,就如双生之树,同根同枝。君子之交淡如水,并不为一己私利,为的是天下仁义正道。”
“重华寺的高僧与我上官家族,乃是世代之交。往远了说,贵寺最先代开山建寺的一味灵光大师,就曾经被先王尊为护国金身,若没有灵光大师,也就没有我上官家族的今天,而没有完成灵光大师宏愿的上官家先祖,也就没有重华山的百年香火。慧恒师傅乃是灵光大师一脉相承的弟子,尊师定慧大师亦是西疆人人尊崇的得道高僧,佛家本就是为着普及众生而存在,不论情势是怎样的艰难险阻,慧恒师傅如何能够坐视众生沉沦苦海,而不管呢?”
慧恒被怀蓉眼中冷峻的亮光震得一退,在他的眼里,怀蓉一直是平静温柔到几乎淡漠的女子,却又有着偶然叫普度众生,舌灿莲花的他都不知所措的慧黠锋芒。只是无论是怎样,她从没有在他面前展露过,属于上官王族,叱咤西疆所向披靡的王者与武者的风姿来。
慧恒虽然叫她郡主,却从来没有真正留意过她身上的王族血统,他只记得她在寂静月夜里,在松林中的寂寥琴声,带着几分不安与焦灼,像是迷途的孩子,却又有着独属于她的一份坚持与执拗。而他唯一能为他做的,不过就是是平静她的内心,消除她的恐惧,拯救她的性命。
上官怀蓉在他心里像是佛前的一朵清淡白花,离佛祖更近一些,比之世上的俗人多了些□□,却仍旧柔弱。慧恒却不想,终究她的身上,和她的父亲兄长一样,留着执掌西疆数百年之久的上官家族的血,带着金戈铁马的凌人锐意和杀气。
她这一刻眼中的光芒,叫慧恒忽然有些不知所措,她的身上,原来还有着这样的力量,叱咤风云,拔剑纵横论天下,眼中的光亮,和她家族的那些王者将军一样,带着坚定不移,没有人能够阻挡的锐气。而慧恒这一刻忽然觉得,自己原本以为清静淡泊,能够包容一切的心,在这样的锐气前头退缩了。
慧恒虽然和怀蓉说了那么多冠冕堂皇的话,其实心里,却并不是如此想的。重华寺先祖的故事,代代相传,他怎么会不知道?然而他的心里,从来就没有过这样的壮志雄心,他是灵光大师的嫡传弟子,定慧大师的首席高徒,然而他的身上,并没有那些先辈高僧的坚定立场。
他不过是一个清清静静的人,有着属于自己的信念,仁慈而悲悯,然而这仁慈却是萤火之光,从没有想过卷进政治斗争,去和日月争光。在他看来,所谓立场是非,就算是世外之人,也看不清楚的。重华寺虽然供奉的是是上官家的香火,在慧恒心里,却并没有守护上官家族的意思。他不过是尽自己的微弱之力,以自己的医术仁心,救自己所能救之人罢了。
而他之所以帮助怀蓉,只是因为,他无法拒绝她罢了。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这不忍是因为什么。那一日怀蓉从这一条连他也不知道的密道逃出来,在暗夜里的重华寺里四处奔走,忽然撞见了自己。
他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怀蓉,张皇失措地逃出来,披着暗色的斗篷唯恐叫人看见,脸上是强装的镇定,却又是遮掩不住地苍白。怀蓉一反往日的矜持,径自抓住自己的衣袖,直说叫自己救她的家人。
慧恒一惊之下,本能地就就想要拒绝,却忽然瞧见她抓住自己的手指,似乎微弱地发抖。慧恒转过脸去瞧怀蓉,见她温柔平静到几乎冷漠的眼神深处,也带着一丝的颤抖不安。他在那样的眼光下终于点头,接下了她递过来的血书。他替她将这一封秘密的信,悄悄用重华寺的信鸽送到了敦煌,今日,就算来送回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