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蓉苦涩地想,这就是这个家族中不可逾越的等级,不管是生还是死,都是如此可怜。自己的母亲如果和自己一起死了,是不是也会是这样,被硬生生安排在不得相见的两处,连死亡都不能在一起?只是因为,自己虽然是庶出,却是高贵的上官家的二郡主,而母亲,从生到死,都不过是父王身边的一个侍女。
怀蓉忽然觉得有些明白,安氏和大哥,为什么拼着性命声名统统不要,也要去做这样以下犯上,杀父弑君的事情。或者他们也只是不甘心罢了,不甘心从一开始就注定要被人踩在脚底,不甘心这一辈子,永远活在别人的阴影里头。他们想要的是权势,却也是平等的地位。
身为庶女,怀蓉是明白大哥怀思心里的苦闷的,她清楚地知道,在怀慕的阴影里长大起来的怀思,心里该是埋藏着怎样的不甘。怀蓉忽然在想,如果不是因为安氏这些年对母亲的欺凌,自己会不会选择站在怀思这一边?因为她也和怀思一样是个庶出,比起怀慕被人夺去一切的痛苦,她更清楚地感同身受的,是那种从一开始便注定一无所有,所以才要靠自己抢过来的决然。
怀蓉笑了起来,原来自己和怀思才是一样的人。只是不同的是,怀思会为了这样的不甘而赌上一切去争夺,而自己想要守护的,只有一个母亲。
所以即使有着这样深切的相同,即使她非常明白怀思和安氏的理由,甚至于有着一丝的敬佩,她却只能站在她们的对立面上,生死相争。因为她也有着自己执拗的坚持,她也不甘心就这样,和自己的母亲一起沉落到黑暗的宿命里去,她为自己和母亲做出了抗争的选择。而所有挡在她面前的人,她也会毫不犹豫地出手清除出去。即使需要牺牲的,是自己的良心和爱情,她也不会再回头了。
怀蓉随着门外的来人往重华寺中走去,只觉得前头的人影有几分熟悉,叫住仔细一瞧,是葛氏房里的绫绡。怀蓉记得,这是葛氏的陪嫁丫头,和那一日翎燕出事,跳出来替葛氏申辩的就是绫玉一样,都是葛氏的心腹丫头。绫绡对于葛氏倒是忠心不二的,只是这丫头却比不上绫玉的聪明机敏,言行也失之于沉稳,并不是能担当大事的人。
怀蓉依稀记得绫绡初入王府的时候,也是个爱说爱笑的,行事仗着葛氏大奶奶的位置,也颇有几分张狂的样子。葛氏若是在别人那里受了什么委屈,绫绡也总是第一个站出来,叱责那些敢对葛氏言语不敬的人。
葛氏一开始还纵着她,见她时常因为自己的缘故,言语莽撞得罪了人去,也告诫了她几次。绫玉虽然是王府里派给葛氏的人,却因为机敏能干,倒比陪嫁的绫绡更得葛氏的宠信。后来连葛氏在怀思眼前,也渐渐地不甚受宠,绫绡在众丫头里头,也零零碎碎受了些苦楚欺侮。日子久了,绫绡也就慢慢地如锯了嘴的葫芦,再也不怎么说话了。
只是怀蓉冷眼瞧着,绫绡这个丫头,过了这么些年,也仍旧没有学会言谈谨慎,不过是形势所逼压抑着罢了。如今这些日子,葛氏渐渐地得势起来,身边急需要人,绫绡终究是葛氏的陪嫁,是她可以信任的人,她对绫绡也就重用起来。
怀蓉便笑问道,“你们大奶奶这几日忙着什么呢?”
绫绡闻言一怔,不想怀蓉此时倒是有心思问起这个来。只是绫绡听了葛氏的嘱咐,务必要对怀蓉恭敬有礼,便也笑答道,“如今前头那许多的事情要忙,王妃为静小姐的事情伤心,这几日病得厉害,自然也没法子再管事了。姑娘你想必也瞧见了,王妃的头发都白了,若不是婉主子精心照顾着,王爷也几乎寸步不离地守着,王妃只怕都熬不过去。如今只有我们云侧妃带着大奶奶一起料理,诸务繁杂,也是忙得焦头烂额的。”
怀蓉点头道,“如今咱们王府里事情繁忙,自然是多辛苦大奶奶了。我瞧着她这几日气色也有些不好,你若是有心,就给她多熬些补药,别一时累坏了身子。我见父王这几日,心里也是惦着王妃的病,二哥哥不在家,外头的事情也多劳大哥哥了。”
怀蓉说着便暗暗打量绫绡的神色,却见绫玉道,“我只是替我们奶奶恼我们爷,如今燕姨娘和静小姐都去了,他却只是在房里喝的烂醉如泥。我们奶奶替他料理静小姐和燕姨娘的事情这样辛苦,他却也不给个好脸色看。说起来,我们奶奶也是可怜人,自嫁给咱们爷之后这些年,对大爷也是十分有心的,却没有想到,大爷迷上了一个翎燕,倒把她搁在一边不理会。我们奶奶有什么不好?论起容貌品性,哪一处比不上翎燕那个蹄子?可恨大爷不过新婚的时候贪得一时新鲜,就把我们奶奶搁在脑后了。”
怀蓉心里一动,点头道,“大哥哥和大嫂子的事情,我也不好说什么的。只是你倒是对大嫂子忠心,时时处处,都惦着她一个人。只是大嫂子这些年,倒像是疼绫玉姑娘更多几分,也算是颇为委屈了你。难得你到了今日,还心心念念为着她好,并没有什么怨言。”
绫绡笑道,“二姑娘说的哪里话,像我们这些陪嫁的丫头,不管自己主子对自己好与不好,在外人看来,都是和自己的主子是一体的。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主子若是没有恩宠,我们这些丫头,又哪里有什么活路可走?所以我也不敢怨怪奶奶,不管怎么说,我从她未出阁的时候就跟着她,她虽然时常叫绫玉伺候,对我却也很好,哪里还敢有什么怨言呢?”
绫绡叹了一口气又道,“既然姑娘这么关心我们奶奶,我也就不瞒着姑娘。二姑娘不知道,我们奶奶虽然出身不高,在葛家的时候,却也是金尊玉贵的小姐。我们家里的大爷和二爷,也就是奶奶的两个兄弟,对我们奶奶也是十分亲近体贴。更不用说我们太太和老爷,更是把这唯一的一个女儿当作掌上明珠。我们奶奶在我们那里,品貌也都是最好的,哪一家的公子,不想着要娶进这样的女子进门呢?只是奶奶自从进了上官家的门,也就没有一日的好日子过了。大爷不必说,被翎燕那个丫头迷得失魂落魄的,就连后来进门的二奶奶,也处处都压着我们奶奶一头。”
“我们奶奶虽然脾气有些骄矜,却也并不是一个坏人。在家的时候,对我们这些丫头也好的很。只是后来经的事情太多,也就慢慢有些不一样了。然而在我的眼里,她永远都是当初我跟着的那个小姐。我们奶奶这些年受的委屈,我这个自小跟着她的人看在眼里,哪里有不心疼的呢?”
“奶奶出嫁的时候,我们太太就嘱咐我,要时时处处护着我们奶奶。我们奶奶身边,也并没有什么亲近的人,只有我,是一直跟着她走过来的。我早就已经想得清楚,这一辈子,都要守着我们奶奶。若是她不需要我,我就退在一边看着她。只要是奶奶有用得着我的地方,我也自然不会推诿。”
怀蓉听了绫绡的话,倒有几分的惊讶,仔细端详着这个丫头,点头笑道,“你倒是瞧得通透明白,进退荣辱都不放在心上,只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东西,守护自己想要守护的人,实在是难得。寻常人受了你这样的委屈,哪里就能这样轻易就搁下呢?我原本也以为你不如绫玉明白,如今看起来,大嫂子有你这样的丫头,才是她的福气呢。”说着就从发上取下一朵珍珠花事给她,“我原本该赏你些东西,这是这几日身上什么也没有带着,这个小玩意儿,你就拿着。”
绫绡略带羞涩地一笑,接过来道,“如今就多谢二姑娘了。”转而指着前头道,“姑娘,前头就是地藏王殿了,姑娘自己进去就是了。我们奶奶也在那边等着呢。”
怀蓉点了点头,见绫绡转身走远了,便叹了口气。绫绡这样的丫头,虽然忠心,却终究不能成为左右手的。她的心思单纯,自己不过有意无意地说了两句好话去试探,她就对自己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了。看起来,葛氏也并没有把如今的真正情势,尽数说给绫绡听,听绫绡的话,对葛氏如今正在做什么事情,她倒是真不清楚的。
只是怀蓉也依稀听出了些不对来,方才绫绡所说的,怀思这几日并不怎么去看葛氏,也不管外头的事情,反而独自一人喝着闷酒。怀蓉想起来那一日送葬,怀思看着女儿和翎燕的灵柩时候的神情,那痛苦,似乎有着更深一层的意思。
怀蓉心里一动,或者是因为某个原因,怀思才会对这两个人的死这样在意,以至于到了这里,也不愿或者说不敢去送最后一程。以至于到了千钧一发的现在,他也仍然只有靠酒,来缓解自己心中的痛苦。
怀蓉慢慢忖度着,如今自己猜的没有错,静儿和翎燕的死并不是偶然,那么就可以解释得通,为什么在送灵上山的短短几日里,安氏和怀思手底下的人,会行动得这样迅速,叫所有人都无力反抗。如今想来,这显然不是顺势而为,而是早就布下的局。怀蓉只觉得心里一冷,若真是如此,怀思的心,倒是比自己想象得更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