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亭讶道,“原来是他?我倒不曾想到。只是如今看来,却也是他最为合适了。难得他这样一个人,竟然也愿意为这件事情奔走。”想了想又道,“这些事情也都罢了。我唯一不甚明白的,就是既然这是你我都能做到的事情,王兄和母妃,又怎么会真的全然束手无策呢?”
怀蓉道,“我瞧着父王这几日,倒是一颗心都在王妃的身上,也不怎么理会这些事情。往日也不见他对王妃这样上心,更不消说为了她,把江山王位都搁在一边,丝毫不加理会。如今也不知是怎么了,连自己的性命也都仿佛不搁在心上,一心一意地只管守着王妃,唯恐她出了什么岔子。”
上官亭却笑道,“这也难怪了,多年的夫妻,怎么会真就毫不挂心呢。何况,”上官亭顿了顿,意味深长道,“柳妃终究是王嫂的妹妹,还是颇有几分相似的。”
上官亭想了想又道,“至于母妃,我倒真不知道是个什么意思。我冷眼瞧着,母妃绝不是个糊涂的人,这些年来的事情,她似乎都知道,却又总是袖手旁观。莫说是以前在蓉城,就是眼下在她的重华寺里出了事,她也只是闭目缄口不言不动。罢了,既然她不管,也自然有她的意思,我们却也不能依靠,只靠着自己,也就是了。”说着也不再理会怀蓉,闭上眼睛又念起往生咒来。
怀蓉点头,正要再和上官亭说几句话,听见身后的脚步声,周身一凛,便跪直了身子,学着上官亭的样子,也念起经文来。进来的人正是封氏,后头安氏和秦氏亦步亦趋地跟在后头。不论内里终究如何,外头看着,仍旧是母慈子孝的样子。
封氏见怀蓉和长郡主先到了此处,也没有说什么。等了一时又道,“怎么到了这会子,还不见王爷和王妃过来这里?”
安氏便答道,“姐姐连日里伤心过度,又日日来灵前祝祷,见了静儿的棺柩,总也撑不住,又要哭一会子。王爷见柳妃姐姐一日一日地憔悴下去,心里大是不忍。今儿个出门的时候,姐姐竟然就晕了过去,自然不能来了。王爷也就留在姐姐那里看着。”
封氏叹了一口气道,“也难怪柳丫头伤心,谁也不曾想到,静儿竟然就这样硬生生地去了,她哭得病了,也是难免。瞧她那一头头发,连我也不忍去瞧。既然有王爷陪在她身边,我也就放心了。”
封氏说着便率众在地藏王前反复诵读往生的经文,一时念闭,忽然问安氏道,“听闻后头翎燕那孩子的后事,都是葛丫头在料理。她虽然只是个丫头出身,却也算是进了我上官家的门,一应用度,也不宜太简薄了。我知道你是理家惯了的人,大奶奶还年轻,难免拘泥于礼节规矩,你把我的意思和她说说,除了官中留下的定例,由情形而定,可以再增补些。若是官中的银子不好挪动,就来告诉我,我自己出些银子,也就是了。”
封氏虽然如今被安氏等人软禁着,素日的气度却仍在,一席话出来,安氏也不敢多说什么,只应道,“太妃放心,翎燕给思儿生了两个孩子,只是这丫头苦命,如今和静儿一起撒手去了,我和月逍自然不会薄待了她。”
封氏点头道,“这丫头出身的,虽然比不上名门闺秀,到底生养了孩子,也是有功的。只要不要动什么歪念,我自然也不会亏待了去。若是这丫头生了什么不该有的念头,只怕也就是个没有福气,没人疼的孤鬼儿罢了。”
这话隐射的意思极重,安氏闻言就变了脸色,封氏神情却只是淡淡道,“在这里呆了这半日,倒是有些头有些重,昏昏沉沉的,不如就散了。”说着话,也不等安氏答言,就扶着上官亭外走了。
秦氏见封氏如此当众给安氏没脸,冷笑了一声,便也跟着就出去,也不给安氏说上一句话儿。怀蓉回头看了一眼,却也不说什么话,伸手又点起一盏长明灯,合掌又默念了几句,便也走了出去,并不瞧安氏一眼。
安氏见几人到了此时,仍旧如此倨傲,心里恼怒之极,却又泛起一丝的冷笑。忽然瞧见怀蓉方才点起的那一盏灯,照在静儿的小小灵柩上头,心里却也觉得有些不舒服起来。然而看见上头刻着的一个萤字,才柔软了几分的心又是一冷,驻足一刻,便拂袖离去了。
地藏王殿的后头,一座小小佛堂里,也沉睡着一个女子。守着灵柩祝祷的人此时都散去了,只留了葛氏一个,沉默地坐在灵前,手里攥着一只荷包。瞧着已经颇有些年月的样子,雪白的颜色已经褪得旧了,只有上头的几笔绣纹,仍旧光洁如新。
葛月逍遣走了所有的人,独自一个人坐在这里,亲手理着翎燕灵前的一切,小心而沉稳。她这一辈子最恨的一个人已经死了,被自己和她们共同的夫君害死,走上了黄泉路,再也不会回头了。她就躺在这里,不管昔日是如何地笑语解颐,如今也只剩了这一副棺柩,即将在山上化为黄土。
她连重华山上官家的墓地也不能进去,只有葬在后山,独自一个人长眠。也不算是一个人,上官家除了有正式的侧妃名分的妾室,其余的姨娘,都是不能葬入那一片神秘的墓地的。只有怀思和自己,才会在百年之后,一起沉睡在那一片碧草之下。而这个女人,不论生前怀思的心里是如何看待她,也都不可能和他相伴了。
葛月逍心里忽然觉得十分地快意,她拆散了她们,从生到死,他们都不能在一起。再也没有人,能够抢去自己的地位,和夫君的爱。
外头的柳絮飘进来,一朵一朵地落在灵前,像是一场雪葬。只是一起漏进来的还有一抹残阳,落在青石的地面上,像是血的颜色。
月逍忽然想起了那一日在清晓阁里的黄昏,她躲在最后一点阳光留下的暗处,眼见着翎燕在怀思的怀里咽了气。她听不见这两个人说了些什么,却清楚地看见,怀思眼角为这个女人落下的眼泪。那一刻的自己,几乎有些恐慌。
她忽然明白,翎燕的死,或者并不是和怀思的永诀,反而是长久地牵系在了一处。她再也不会有色衰爱弛的可能,她什么也不必害怕,因为她将永远留在他的心里,楚楚可怜的,凄婉而美丽。死亡将她在怀思心里的位置无限地扩大了,并将坚不可摧,牢不可破。
而自己苦心孤诣所做的一切,不过是将她亲手带到了怀思心里,这个最圣洁不过的位置上头去罢了。月逍忽然觉得有些嫉妒起来,这原本并不是自己想要的结果。然而仔细想一想,自己宁愿像现在这样活着。纵然她一无所有,但至少还活着。比起蒙着爱的影子死去,她宁愿背着仇恨呼吸。
月逍笑了起来,也许正因为如此,翎燕能够得到的那些,自己永远也得不到了。这样也好,就算是记得,那也将是痛苦的回忆,怀思自己犯下的罪孽,将会折磨他一生。自己那样恨他,他落得这样的结局,可不就是自己想要看见的么?
葛氏望向外头,与一般寺院一味的肃穆不同,重华寺里,却有着和外头一样烂漫的花木风景。或者重华寺开山的祖师,正是要世人总这样的繁盛里头,看出终将要衰败的道理。从无尽的有中,明白根源上的无。
春日里烂漫的花都开尽了,嫣红媚紫都零落了下来,只有柳树的飞絮,仍旧在宣告着春,尚未完结。与佛堂里的阴暗不同,外头的绿意却是盎然的,即使是在夕阳下头,也瞧得见高台树色,一层一层地晕染开来,俱是勃勃生机。柳叶下头歇着几只黄莺,有一声无一声地唱着,燕子偶然低飞而过,略过院子中间夜里留下的雨水,影子轻盈漂亮。
葛月逍望着手里的荷包,春燕掠春柳的花样,正是眼前的场景罢。自己从醉酒的怀思衣衫里抖落出来,那针脚绵绵密密极为熟悉,正是翎燕的手笔。那一只燕子在杨柳枝里轻盈飞过,栩栩如生,就好像绣这个荷包的人还在眼前一样。
那微黄的丝绢已经这样陈旧了,可知岁月良久,远在自己来到蓉城之前。那时候,怀思和翎燕,一起度过多少个这样的春天?对春风杨花,朦朦欲醉,香炉游丝微转,两情缱绻正浓。原来自己才是那个打破了一宵春梦的人,怀思和翎燕的一场梦,到了如今也算是了解了。就算柳花上了青云,也终究是要落入尘土的。
而自己的一场梦,却又是何人惊破?自己也曾有过那样的时光,夏日榴花如火,正是杨花落尽之后才有的景象。只是到了如今,就算杨花落尽,庭前的石榴,也再不会开花了。春日尽了,初夏的光景,却永不会来。
春风不解禁杨花,蒙蒙乱扑行人面。在这生死交接的地方和时辰,看着这一天一地的杨花落尽来,月逍突然觉得有些凄凉。不论是对自己,对怀思,还是对翎燕,一场好梦,终究也到了酒醒人散的时候。只有这斜阳漫漫,落进这一座小小佛堂,照出杨花如雪。落尽了,就又过去了一个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