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惊道:“隆基不可!”
因天气炎热,李隆基跑的是满头大汗,他极其愤怒的瞪着攸暨:“你果然欺我姑母!我必请神皇降罪于你!”
崇简拉着我,不许我和攸暨靠的太近:“进宫!阿婆会为阿娘做主!”
被扰了兴致,攸暨心里极不痛快,这两个糊里糊涂的臭小子又瞎起劲,他忍不住冲二人发火:“好,那便进宫!我也要请神皇做主!薛崇简,李隆基,尔等入堂之前为何不教奴子通传?!”
崇简冷眼扫着攸暨:“自家宅邸,何需通传?”
隆基随声附和:“表兄所言极是!再者,真若教奴子提前通传,倒要错过你胡作非为了!”
“我胡作非为?!”,攸暨被气的火冒三丈:“我。。。我。。。唉,天地知我冤屈!!”
面对两个愣头青,攸暨是有苦说不出,发泄似的狠狠一跺脚,颓然的坐回席位,他耷拉着脑袋,不想理睬任何人。我知攸暨心中何其委屈,也知崇简和隆基太过失礼,便决定不再继续纵容,于是,我扶开崇简的手,与攸暨并肩坐在一处。
“日后,凡出入需教奴子通传,”,我平声道,崇简和隆基十分讶异的看着我:“尔等不懂?崇简,跪,速向汝表叔赔罪。”
他二人还是一副不敢置信的表情,崇简急声道:“阿娘!儿怎可跪他!”
被崇简捉弄了好几年,攸暨不是不想要一声道歉,但下跪超出了他的‘预期’,他忙劝我:“崇简是因孝顺才误以为我。。。”
我不许攸暨开口,再一次吩咐崇简跪地赔罪,隆基知我是动真格的,便替崇简解围:“姑母,是侄儿先薛表兄一步入堂,姑母若罚,应是侄儿向定王赔罪!”
说罢,李隆基单膝跪地,纳头叉手,诚诚恳恳道:“小子无礼,还望定王大度宽恕。再拜,愿定王。。。千秋安康。”
直到入睡时分,武攸暨又一次夸奖李隆基,说看着他调皮不羁与崇简不相上下,却没想到勇于担责,长大后或有一番作为,前途可期。自从李隆基那一跪,我的心就没回过原处,一直悬在颈嗓呢,此刻听攸暨竟然言中了隆基的未来,我的手也跟着打颤。
“实在可惜啊,临淄王妃已定!” 我心烦意乱,起床收了纱帷,想要透一透气。
攸暨不解,笑道:“我是夸你侄儿,你倒不满了?不提临淄王妃,寿春王妃仍是悬而未决嘛。”
我睨他一眼,拿起枕边的纨扇慢悠悠的煽风:“依礼是长女先嫁,你自然不担心,若教你把颜儿许给成器,你可是笑不出呢!”
“这。。。”,攸暨一怔,忽又叹气:“成器出类拔萃,我寻不出任何欠缺,然而,自神皇革命,魏王便对储位势在必得,对皇嗣深恶痛绝,武家诸王怎能违逆魏王之意?纵是神皇钦定敬颜为寿春王妃,我也会被武家视为异己。我可以不为自身计,却不能不顾崇敏。”
我道:“何意?你偏向李家,怎会不利于敏儿?”
他为难的看着我:“虽有李家旧臣为复唐而前仆后继,可万一。。。万一神皇属意魏王,魏王成为大周的二世皇帝,彼时论功行赏,清算异党,我不怕死,却不忍连累崇敏,即便侥幸保命,恐怕一生为庶民,清贫庸碌。”
我默默聆听,如何不体谅攸暨的忧虑。父爱无声,但在危难面前,他们甘用性命为儿女担下一切,从不犹豫。
“攸暨,”,我抱住这位情绪低落的父亲,轻声安慰:“大唐必复,相信我,我不会让你死。”
隔了三天,太平府迎来一位意想不到的客人。赶上武攸暨休沐在家,我们正在后堂陪着孩子们读书识字,攸暨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阍者所说是那位。。。怎会是她?所为何事?”
我的心情不只是意外,还有些惊慌,因客人的身份过于特殊:“我怎知为何事而来?”
攸暨有意谢客,我突然反悔,拦下了侍女:“不可。纳征之礼已行,王家小娘子正经是我侄妇,她首次登门拜会,怎可拒其好意。”
既如此,攸暨便带着孩子们暂避,敬颜满不乐意,问来客是什么贵人。
我笑道:“是隆基表兄之妻,你需以嫂待之。”
片刻,侍婢引一人走近后堂,我忐忑却也好奇,抬眼望去,只看见一道胖瘦合宜的身影,步伐不紧不慢。她止步帘外,行礼时口称 ‘阿奴拜见公主,公主万安。’。
芷汀低声笑说:“我原想着王妃会自称新妇,以求亲近公主。”
我笑不出来:“太原王氏的女子,视规矩礼节如性命。”
芷汀道:“这位王妃与五郎之母同祖同源,不知在族内是何辈分。”
我勉强一笑,不想被芷汀看穿我的异样:“即便是王芳媚的孙辈,待迎入李家,隆业也需以嫂称之。”
芷汀亲自去迎王氏,很快,人到了面前,仪态端庄,风致清雅,我既见识过如刘丽娘、房云笙那般的天姿国色,这王氏的容貌落在我眼里只能算是中人之姿,不过,豆蔻年华的少女,那抹若有似无的甜美稚气最是迷人。
我客套的夸了几句,问她闺名,她道是‘月君’二字。
我道:“如月之恒,如日之升,想来尊府对你寄以厚望。”
我注意到,在我说出‘日’字时,王月君迅速的纳头一礼,芷汀赞许笑视。我再问她父母近况,她道父亲在晋州做官,自己和双生弟弟王守一陪着母亲暂住舅家。
许是王月君不擅恭维,又或是她不屑于拍马逢迎,她接着就说出了此行目的,是因李隆基生辰,她送来一斗面粉,求我送去五王宅,好教李隆基吃一碗汤饼。
芷汀玩笑道:“王妃理应送汤饼,也免了临淄王府中的庖厨一顿忙活呢。”
王月君面色微红,我道:“面粉才合宜呢,若是汤饼,送到我手上,洒覆一半,再送去三郎手上,又洒覆一半,岂不彻底洒了月君一番好意?呵呵,月君且安心,我教三郎来此吃汤饼,便用你送来的面粉。”
王月君少坐即辞,芷汀把她送出后堂,回来时啧啧称奇,说这位小娘子礼数周全,简直是滴水不漏,换了旁人,不见得会在听到‘日’字时行礼,而且心细如发,还记得给李隆基送一碗生辰汤饼。
我道:“他窦家姨母隔三两日便送来饮食百货,王月君送一碗汤饼不足为奇。”
芷汀请示我:“这便去请临淄王?”
“也好,教人去备午膳吧。你亲自往积膳坊,一字不漏,实话实说,好教三郎记王家一份情。这世道,多的是人想看他兄弟笑话,月君送的可不止是一斗面粉啊。”
“是。”
没想到,我没等来感动到痛哭流涕的李隆基,却看到一个因感冒而鼻涕直流的李隆基。芷汀回来说李隆基生病了,我便随她去了积善坊。
“怎敢劳烦姑母?!” 李隆基病恹恹的,见我入房,大惊之下便要起身行礼。
一旁的崇简拦他:“我阿娘不需你这一拜,仔细身体。”
我道:“快些躺下,烈日炎炎,怎会伤风?”
隆基因咳嗽而喉痛,眉宇一直难展,哑声道:“正因暑热,侄儿贪嘴吃多了酥山,夜间憋闷难眠,吩咐奴子将冰盆置于枕旁,内外受寒,天色初明便觉浑身乏力。”
上无父母关心、约束,家奴们又一味顺从,这一类的小病小灾怕是断不了的。我不由叹气,让芷汀去查看汤饼是否煮好了。
见崇简精神奕奕,我随口调侃:“你二人形影不离,你倒是侥幸躲过一劫呢。”
崇简眼睛一眨,乐呵呵道:“是啊,该是儿一病不起,阿娘与武攸暨便可舒心了。”
“胡白!”,我闻言又惊又气:“我怎会盼自己的骨肉。。。崇简,你仍为前事而耿耿于怀?”
崇简充耳不闻,俯身替隆基掖实被角,自言自语道:“你我皆是孤苦飘零之人,唉。”
隆基小心翼翼的观察我脸色,我知崇简是故意耍脾气,只得在心里劝慰自己几句,面上还是温声笑道:“这话倒教阿娘不懂了,你是形单影只,人家三郎已是阿谁夫君呢。呵,今晨啊,临淄王妃曾登门拜会。”
顿时,隆基神色木然:“姑母莫要取笑,哼,阿谁甘心嫁我李家。”
都说人死如灯灭,若是殷实小富之家,这‘灯灭’至下葬还需历经一十八道礼节,下葬之后另有反哭、虞祭等数礼,子居父母之丧,一年居垩室,寑草垫,枕土块,仅以糜粥果腹;二年回正卧,不床寑,可食菜果;三年不婚娶不歌舞,可以酱醋佐味,丧期结束后方可饮酒开荤。而皇族贵戚的丧礼则更为繁琐,真真苦煞孝子贤孙。
刘窦死的冤枉更死的凄惨,上有武媚坐镇,丧礼自然是无从谈起,李隆基什么都没能为母亲做,人被困在东宫丁忧,宫外却出了一位王妃,他内心的痛苦煎熬和对王妃的厌恶可想而知。
我蹲身,伸手探隆基额头,些微烫手:“姑母怎会取笑你?三郎,姑母要恭喜你,王家小娘子不仅贤良淑德,且重情重义,虽未成礼,可小娘子已把身家性命托付于你,托付于李家了。”
李隆基此刻当然是听不懂的,我打量着空荡荡的房间和他所躺的简陋苫垫,不禁万分同情:“三郎孝心诚可嘉,可是,窦娘子在天有灵,不知要如何心疼呢。”
“姑母!”,隆基忽然痛哭,匍匐着靠近我,我顺势抱住了他:“若知阿娘安魂之处,供侄儿祭拜凭吊,余生也可稍得安心啊!姑母,神皇为何如此苛待阿娘!为何定要毁我阿娘身躯!”
眼前的孩子是我命中宿敌,我这不完满的一生将终结于他的剑下,然而此刻,这张泪涕交加的小脸与我的爱人是那般相像,他越哭越伤心,我的心也越来越疼。可是,我竟无言安慰,他怨恨的人是我的母亲,是主宰万物苍生的皇帝。
同病相怜又情同手足,一旁的崇简也泪流满面,轻轻的伏我背上:“阿娘莫要抛弃孩儿!”
“瓜娃娃,阿娘如何舍得!”,我也忍不住落泪,一左一右的揽着他们,少年郎日益健壮,而我的怀抱一如旧年,堪堪容下二人:“简儿,这些年你对表叔百般刁难,他从无计较,你被贼秃所伤,是他不顾一切为你报仇洗辱,又何况,薛。。。你父亲亡故,与他并无干系,你何苦处处与他作对?”
崇简顽皮却并不蠢笨,旁人待自己是好是歹他向来心知肚明,我当面点透,他无一字反驳,只是哽咽撒娇:“儿就是见不得表叔霸着阿娘。”
“姑母,侄儿有一事不明,”,李隆基凝视于我,他的眼神令我心慌意乱,似乎因过分专注而有些偏执,迸发着我无法辨认的神采:“姑母现与定王举案齐眉,姑母是甘做他武家王妃,又或。。。大唐公主?”
问题是如此尖锐,可他脸上全然是属于孩童的懵懂好奇,如此纯真,我甚至想不到任何借口揭穿他的真正用心,也或许,是我想太多了。
崇简噗嗤一笑,指点着隆基额心:“你这一病便蠢了,阿婆从未褫夺我阿娘封号,谁人不知太平公主?却从未有人敢以王妃称呼我阿娘。”
夜深人静,淅淅沥沥的小雨凉了这夏夜,却消不散窗外的虫鸣蛙声。隆基睡颜恬静,一尺之隔的床上,崇简轻轻打呼。武攸暨进房时,我正第四次试探隆基体温。
“何时回府?” 攸暨附耳问我,见隆基至今以苫垫充作床榻,他不禁皱眉,感慨孩子实在不易。
我借着攸暨的手站起来活动腿脚,低声道:“稍等片刻。怎可冒雨来此?”
他莞尔:“出府后行了三四丈,恰雨落,我偷懒,遂冒雨而行。”
我有点担心,替他抚去鬓边水滴:“何必来此?我是要回府的。”
“我害怕呀,”,他故作生气,手环着我的腰,把我贴向自己:“你更看重侄儿,若在这府中歇息,我今夜便要孤枕难眠了。”
我随手拍他胸膛,笑嗔:“没羞。你这哄人的说辞我早已听腻。”
“是么?那今夜便换一套说辞哄你开怀喽。”
过了一会儿,雨停了,成器送我们回府,但我没教他走出五王宅,虽然只百步,毕竟已是宵禁,如果被有心人知晓,恐怕会横生事端。
对王月君送面粉一事,成器大为感动且感激,说王家如此有礼有情,他作为长子长兄,理应代父亲和隆基略表谢意。
我淡淡一笑:“王氏乃我李家新妇,难道不该如此?你亲自道谢,只怕王家难承其重。这份忠心,你记在心间,他日还了王家便是。”
成器会意,看了一眼在前方等我的武攸暨,微颔首:“侄儿明白。不过,父亲与六郎仍被困东宫,侄儿情愿不要威赫之权,只求家人早日团聚,不必对月思人。”
至今称让帝,当日唤宁哥。
前半生命途多舛,后半生一人之下。家国为重,求仁得仁,我相信,在历经了皇家数十年的骨肉反目兄弟阋墙之后,成器会感谢一生好让不争的自己。
我也点点头,赞许他的善心却也不忍见一个好孩子被夺走他该得的奖赏:“上苍从不辜负孝行,终会团聚,你与阿耶终会团聚。”
作者有话要说: 5月10日更新:
其实我本人并不相信王皇后的父亲拿衣服换面粉给李隆基做汤饼的事,大家仁者见仁吧
一个扒九岁的孩子,武后会苛刻到不给饭吃?
如果真不给饭,王仁皎还敢这么做,那王仁皎对女婿也忒喜欢了
5月7日更新:
按《旧唐书》玄宗本纪,李隆基兄弟第一次出阁建府发生在天授三年(即692年,四月改元如意),武懿宗挑事反被李隆基怒怼就发生在这段时间
但这次出阁并没有持续太久,‘寻却入阁’,推测是因刘窦巫蛊一事 (长寿二年,693)
第二次出阁建府发生在圣历元年(即698年),李显被秘密接回洛阳,后被立为皇太子,李旦父子重获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