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戬奉旨到任太常寺,皇帝委派的空降兵自是无人小觑同时也引来了各方揣测,很快,流言四起,将高戬定性为我的私夫。
太平府里,我连喝了两天的败火饮子便翻篇儿了,武攸暨却天天摆着张臭脸,控诉自己身为男人遭受了奇耻大辱,要求我无论如何都要让高戬辞职回家,他亲自为我办事,哪怕是武承嗣的书房他也敢进去搜找。见我始终不肯正面承诺,攸暨愈发愤恼,可他不会知晓,在经历了这么多事情后,他是唯一一个我不忍利用的人。
入了五月,蝉噪蛙鸣,人也是时时燥热,恨不能抱着甜美多汁的 ‘寒瓜’从早吃到晚,偏偏就有那种硬是不让大家舒服的坏蛋,打乱了我窝家消暑的计划。
自从我帮着李昭德上位成功,武承嗣被罢免了一切实职,戴着一顶‘特进’的大高帽转战幕后,操纵着枪杆子——来俊臣,指哪儿打哪儿,真是应了那句话,“哥不在江湖但江湖始终有哥的传说”。这两年,追尊武家先王、给武媚上尊号,诸如此类的面子工程无不是武承嗣的主意,可能他认定了只要把祖宗们一一安抚好,自己就能当上武家的接班人。这一次,武承嗣搞了个两万六千多人的联名上疏,为武媚上尊号 ‘越古金轮圣神皇帝’,在我眼里和‘不死鸟一辉’也没啥区别。
武媚准许,在五月的最后一天登临则天门受尊号,赦天下,改元 ‘延载’,而她两年前改元 ‘长寿’是因齿落更生。登基未满四年,这已是她改用的第四个年号了,我很难不怀疑海南岛人民是不是仍在用 ‘天授’。
这鬼天气真是热到狗不咬猫猫不追鼠,我却裹着深衣礼服,挂着大带、蔽膝、革带等一应累赘配饰,头上还顶着九钗宝钿,巨热巨累,好几次都想倒地装晕,爱谁谁吧,而这一个时辰支撑着我没实行计划的信念就在则天门城楼下。
武承嗣与长子武延基位列于首,他父子之后便是旭轮,其后则是武三思。更可喜的是成器兄弟亦获准出席,虽说高矮参差年岁有别,但动静举止都如他们的父亲,不矜不傲,霞姿月韵,一言一行都是向天下宣告,李家的男人还活着,大唐的皇子还在坚守臣民的殷切期望。尤其成器,十六岁的锦服少年,与武家儿郎站在一处,更显英英玉立,卓尔不群。甚至我旁边的燕氏都忍不住叹惋,说若非成器被囚,倒是极好的子婿人选。
我稍拭汗,轻笑:“既是美玉,囚徒又何妨?”
燕氏颦眉:“难道阿晚竟舍得将女儿嫁入东宫?那新聘的临淄王妃,她阿娘哭病了双目,不曾听闻?”
说心里话,若不是惠香和敬颜年纪尚幼,我肯定会请武媚赐婚,旭轮是最后的大赢家,作他家的儿媳妇,真是求之不得。当然,李隆基是必须被pass的,其一,武媚已给他硬塞了一位妻子,我的女儿不能作妾低人一等;其二,伴君如伴虎,就算成为宠妃,但玄宗陛下的宠妃可没那么好当,前有武惠妃被活活吓死,后有杨贵妃替他背锅被勒死在了马嵬。
“不曾听闻,”,我深感意外:“为三郎聘王家女为妃是神皇的旨意,其母。。。怎能如此不甘?”
燕氏叹道:“天下间,又有谁舍得将女儿。。。唉,阿晚与皇嗣手足情深,我若与你多说,倒有挑拨之嫌了。”
我道:“阿嫂好意,我并非不懂,只是。。。既然阿嫂欣赏我那侄儿成器,又何妨。。。阿嫂,我阿兄不会久为囚徒啊。”
敬真是个好姑娘而且正是出嫁的年岁,成器若能娶一位姓武的妻子,便可缓解东宫内各人的窘境,待他年武家失势了,作为旭轮的长媳,敬真也不会受到任何牵连。若能促成这桩婚事,实是双赢。
可惜,燕氏打定了主意,在她及所有人看来,旭轮一家人都会被困死东宫,而我不敢说破天机,二人间便再无话了。
宴席开始后,我把敬颜姐弟介绍给成器等人互相认识,一向调皮的隆范隆业也都客气见礼,只有一个小祖宗,居然还记得除夕夜因一口糖瓜结下的仇,始终怒视崇敏。成器正抱着幼明,幼明亲昵的同长兄咬耳朵,成器听的是一头雾水,视线在崇敏和我之间悄悄徘徊。我心话,得嘞,估计臭小子也把我当成了仇人。
没想到,记仇的不光是幼明,崇敏气呼呼的指着幼明道:“你同我抢阿娘,羞羞!羞羞!”
“你阿娘丑,我才不稀罕呢!” 幼明居高临下,摇头晃脑道。
旭轮只手掩面,笑到内伤,看都不敢看我。我拼命的抑制心火,简略的把前因向愈发糊涂的成器解释了一遍。
李隆基在旁听罢,颇不屑道:“武家表弟气度狭小!我六弟生的如此可爱又伶俐,深得神皇恩宠,便借姑母一抱又何妨?!”
崇敏还没熟悉自己和隆基他们之间的亲戚关系,愣了一愣,随即跺脚嚷道:“不是姑母!是我阿娘!是我阿娘!我就是不许我阿娘抱他!哼,你欺负我,我教二哥哥揍你!”
换李隆基目瞪口呆了,他并不知二哥哥是谁,误以为是崇简,不敢置信道:“薛表兄与我情同手足,绝不会听信你的浑话!”
崇敏有点害怕,缩到我腿边站着,惠香不明所以的问李隆基:“此事与我阿兄何干?李家二郎今日不在宫中呢。”
“我。。。薛表妹,我在。” 一旁,成义忽然十分腼腆的发声。
我忍不住笑了,向众人解释:“彼李二郎非此二郎。是李多祚李大将军府上的承况,崇敏偏与承况投缘,见面时要吵要闹,不见时又彼此想念。”
旭轮笑说:“扬翠真是嫁得良人了。”
我道:“是啊,他夫妻心意相投,着实教人羡慕。”
“是我对你不好?为何要羡慕旁人?!”
对天发誓,我真不是有意激怒这位醋王,谁知道那句话会飘进武攸暨耳朵里啊。旭轮气定神闲,看好戏似的等我会如何答复攸暨。
我轻咳,不自在道:“我与子侄久未相见,你我有话回府再议。”
攸暨皱眉看一眼旭轮,又担忧视我:“阿嫂道你先前耐不得热,此时竟不入座歇息?如何养好身子?”
闻言,旭轮亦敛笑皱眉,众目睽睽之下,他就那么不管不顾的盯着我,眼神幽怨。我心中直叫苦,吃醋很流行吗!
我低头装聋作哑,忽闻隆基似笑非笑道:“所谓父子相传便是如此了,有定王为表率,也难怪崇敏表弟气度狭小。唉,至亲叙旧片刻,我姑母还需顾及定王脸色?”
如此言论,不止令攸暨折颜,于我也是意外,连忙道:“三郎,姑母与汝表叔之间从无龃龉。”
李隆基却是不信,他很认真的望着我说:“姑母何必如此畏惧武家?侄儿已长大成人,足以保护姑母!”
若换做被成器安慰,我已热泪盈眶,可面对着李隆基,我心里真的是五味杂陈:“年幼儿郎说的胡话只你自己听懂了,姑母与表叔不会与你计较。我吩咐宫人寻来崇简与你相见,你们一道去顽吧。”
李隆基神色失落,随即又挺直了腰板,梗着脖子对攸暨道:“不许欺负我姑母与表兄!”
攸暨本无意计较,因见李隆基盛气凌人的模样与崇简如出一辙,偏要逗一逗孩子,一脸和善道:“欺负?哈哈,临淄王不必过度担忧,至多是崇简言行无状,委实有失体统,我便命左右绑了他,笞数杖,稍事惩戒罢了。”
成器兄弟都信以为真了,尤其隆范隆业商量好似的目瞪口呆,想不到调皮捣蛋还会挨板子打屁屁。
李隆基险些跳脚:“你竟敢如此对待薛表兄!!”
这时,河内王武懿宗有急事来寻武攸暨将一切尽收眼底,他目光一斜,阴阳怪气的对旭轮道:“子侄目无尊长,皇嗣竟不严加约束?如此,某可要代皇嗣管教临淄王了,免得日后惹下大祸连累皇嗣!”
武攸暨正欲打圆场,隆基直视武懿宗,泰然自若道:“吾家朝堂,干汝何事?吾父乃大周皇储,你先是不礼不拜,此为僭妄!现又出言不逊,欺我年少,我定要在御前参你!”
一时间,四下异常安静,隆基成了全场焦点。
武懿宗大发雷霆:“果然反贼便在东宫!好,便请神皇圣裁,看今日竟是谁家朝堂!”
“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攸暨拦住武懿宗,神色焦急:“竟值得堂兄如此大动肝火?堂兄胸有庙堂之量,还请宽恕三郎。”
武懿宗颇为不满:“全无骨气!”
我和旭轮都替隆基赔不是,武懿宗哪里肯从,硬是拉着隆基去见武媚。回想除夕夜武懿宗醉酒讨粮一事,我反而没那么担心了。待武媚听罢起因,先是扫视了武懿宗一眼,当她的视线落在隆基身上时,笑意几乎消失了。
“二度春秋,隆基已是少年郎,”,武媚的语气里听不出丝毫对隆基的欣赏或是好感:“容貌酷肖你父亲,就连做事作派。。。不,你现在是弘的儿子了。呵,顶撞定王与河内王,你可知错?”
旭轮急忙跪地:“是臣教子无。。。”
“启禀神皇,河内王字字属实,然而,臣无错,”,隆基叩首,一如他呵斥武懿宗时那样从容不迫:“神皇乃万乘之尊,臣嗣父与皇嗣乃神皇亲子,臣以推恩之幸获封王爵,尝思皇恩浩荡,无以报效朝廷。是定王与河内王失礼于皇嗣在先,臣维护皇嗣,维护我大周尊卑之序,故而无错可认。”
“狂悖小儿!”,武懿宗愤愤不平,指隆基骂道:“近墨者黑,你受教于皇嗣,可想你父子于东宫之内是如何诋毁我武家。。。”
武媚忽抚掌笑说:“是我的孙儿!我生有四子,个个甘冒天下之大不韪忤逆父母,却从不敢面对本心,以致母子间常生嫌隙,可其实,子女犯错,父母理当管束,不是么。但凡他们胆气如三郎,愿与我交心,便不会有。。。那些遗憾。”
武攸暨以眼神示意武懿宗,后者遂不再多言。李隆基大惑不解,旭轮则惭愧垂首。
“成器,成器。” 武媚招手,示意站在我身后的成器近前。
武媚免了那些叩拜缛节,她神情十分慈祥,一眨不眨的端视成器眉眼:“宋玉卫玠当如是啊!你尚在襁褓时,大父抱着你,盼你早日成人,唉,可惜天不假年,大父没能等到,阿婆等到了却再也抱不动你了。”
成器默默垂泪,那时他年仅四岁,不知生离死别之重,而等他真正明白李治的离去是何意义时,乾元殿被毁,明堂拔地而起,洛阳变成了神都,大唐亡了,包括自己的母亲,柔弱之躯,亦不幸沦为国破家亡后的牺牲品,而造成这一切的女人,又是如此真挚如此深情的与自己回忆过往,他有满腔困扰,却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我悄拭泪,乐呵呵道:“成器已是六尺伟儿郎,阿娘真若要抱,怕他会羞死呢!女儿今晨见了成器,一时未能辨认,还道谁家有如此福泽。唉,只怪我一双女儿年幼,若能亲上压亲,必成一段佳话。”
武攸暨暗暗扯我衣袖,小声道:“不可。”
武懿宗忍不住讥笑,大概是他觉得我维护李家过了头,竟要把女儿推进火坑。武媚沉默着,别有深意的看向我,我心中悚然,顿时意识到是自己说错了话。
今时今日,以武媚对我的恩宠,我每个子女的婚姻实则是一枚极具分量的政冶筹码。如果武媚允许我与旭轮结为儿女亲家,外界并不会视作普普通通的中表联姻,他们会认为这是武媚对旭轮的保护,乃至猜测武媚决定归政李家。
我兀自惶恐,却听武媚含笑道:“儿郎们年岁渐长,理当出阁开府,旭轮,可有异议?
连着两个月,我每天过的都像是在做梦,美梦。一街之隔的积善坊便是武媚赐给成器兄弟的宅邸所在,猜想他兄弟五人更不敢相信这一切竟是真的。
崇简是彻底脱了缰,通常吃过早饭便不见了他踪影。因二府进出都不必经由坊门,宵禁也禁不住他的腿,他是直接出这门入那门,定鼎门街宽约百步,于一个半大小子就是小菜一碟喽。最开始心里还有点数,会在亥时左右回太平府歇息,后来也不管三七二十一了,索性就歇在积善坊中,像小时候一样与李隆基同榻而眠。这是我乐见之事,所以从不干涉。
并非没有遗憾,可我怎敢请求武媚将幼明也放出呢。那天宴会结束时,我为旭轮送上又一年的生日礼物,他心情异常复杂,既为儿子们重获自由而振奋却又担心他们出宫之后会遭遇不测,我向旭轮承诺我会竭尽全力保护孩子们。
“请公主过目。”
“好。”
侍女打开大小各异的箱柜匣匮,我亲自查看。池飞随口道李隆基是子辈,我为他的生辰费心很是不合情理。
我笑:“你言过其实,我不过置备几样小礼罢了。侄儿出阁本是喜事,我身为姑母理应略尽心意,可那宅邸内外的应用之物都由尚宫局操办了,我正愁没个好由头呢。”
好一会儿才查清楚,我吩咐池飞按李隆基的身板尺寸裁制一些御寒衣物,毕竟这八月一结束就要入秋了。很快,侍婢端来了各色布料,同时奉上浓郁香甜的酥山,供我与池飞品尝解暑。
“我仿佛。。。驸马何在?” 突然觉得少了点什么,我想了想,好像晨起后就没见过武攸暨。
池飞道:“内史转帖百官,驸马获帖之后便赶往修行坊豆卢府,以示敬重。”
我略感意外:“百官赴拜内史?是何要事?”
“不知,内史集见百官,”,池飞微摇头:“我亦闻所未闻,不过,新得了一则与冯小宝有关的讯闻。”
我急急吞下一大口冰冰凉凉的酥酪,嗓音不自觉高昂起来:“又要兴风作浪不成!?”
“兴许,”,池飞颔首:“公主可记得六月里,魏王举荐了二位方外高人入朝?”
“高人?!”,想到见过数面的那二人,我觉得十分可笑且可恶,握着勺子不耐烦的敲点食案:“你是指自称通晓未然的老尼?还是那自云生于吴大帝赤乌年间的韦什方?依我看来,武承嗣又在弄虚作假,是他吩咐武懿宗在其封地寻来佞人,哄得神皇欣悦开怀,他趁机谋夺储位!通晓未然?那老尼竟自号净光如来,哼,真是胆大包天!”
见我喋喋不休的嘲弄武承嗣及其爪牙,池飞无声笑笑:“公主再是不满却有何用?魏王所使阴谋诈术,偏偏正中神皇心意,否则,也不会出现效仿者。前日,有一老迈胡人云游至洛,自言寿数五百,二百年前与冯小宝有一面之缘。”
“弥天大谎!!”,我气愤拍案:“我阿婆积福行善,享寿九十又二,那以色侍君的男宠,凭何。。。老胡人必是冯小宝走狗!他二人狼狈为奸,合谋欺君!!好啊,冯小宝竟未死心!”
“秃奴还敢登门放肆?!” 武攸暨大步流星的入堂,见我和池飞正吃酥山,他在我身旁坐下,就着我的手喂了自己两勺,直呼爽快。
我把那狗屁老胡人的事同攸暨说了,他又吃一勺,抬眼看我:“神皇并不怪罪,弥天大谎又如何?除非,老胡人谋反,呵。”
我翻个白眼,心话这说了和没说也没啥区别,一个初来乍到的外国人,连自己的母国都说不清楚,在洛阳也没家没业,想给这样的一个盲流捏造谋反的证据,恐怕有点难度。他充其量是冯小宝花钱找来的群演,有罪,但罪不至死。
我和池飞挑选适合李隆基的布料花色,攸暨吃着酥山,稍扯衣襟,嘟囔道:“下火似的,里衫已然浸透了汗。”
池飞便吩咐侍婢为他更衣,他却摆手,眼波一转,侧身靠过来,笑嘻嘻的对我说:“月晚,你为我更衣,好么?我不教旁人碰我。”
池飞忍不住掩嘴遮笑,挥手示意侍婢们都退下,她自己也退后数步。我嫌攸暨太腻歪,拔腿要走,手却被拉住,一用力,整个人跌落进他怀里。旁边设有冰盆,一直散发着雾白凉气,可二人紧贴彼此,热气自他身体徐徐透出,我顿觉鬓间沁出了汗珠。
我有些生气:“你明知我耐不得热!”
“我晓得!”,他的语气也有点发急,眼中不见了笑意:“你的喜恶我无一不晓!可你对我又如何?尤其自你侄儿们出阁,你眼里便没了我!哈,你居然亲自为他们置备新衣?月晚,你可曾留意过我每日穿戴?你何曾用心为我挑选布料?!”
我眼看着一滴汗从他前额滑至鼻尖,一颤一晃,硬是不掉下来。见我在此时分心,他更加恼火,顺手在腰下一拧。
“疼!” 我又痛又惊,这辈子还没被人拧过屁股,下意识便要反击,却被他翻身压住:“池飞救我!”
“公主恕罪。驸马自便。” 池飞一边笑一边向堂外走去。
“池飞!你落井下石!”
很快,四下静悄悄,他试探着解弄纽带,我自是不从,轻啐道:“天光大亮,不知羞臊!”
他的手不离腰间,揶揄道:“偶试新奇,并无不可啊。”
二人闹了起来,饮食杯盏被我无意打翻,一个储冰桶也被他无意踢翻了。我问起这大半晌在豆卢钦望府中都做了什么,他正要解释,却听有人蹬蹬蹬的跑进堂内,同时还传来了侍婢们的惊呼阻拦。二人慌慌张张的起身,万幸衣衫还算齐整,足以见人。小拳头到了跟前,被攸暨轻轻松松的招架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