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载元年,秋八月,司宾少卿【姚璹】为纳言,左肃政御史中丞【杨再思】为鸾台侍郎,洛州司马【杜景俭】为凤阁侍郎,并同平章事。
梁王武三思率诸蕃酋长奏请征敛神都铜铁,造天枢于端门之外,铭纪功德,黜唐颂周;以姚璹为督作使。诸胡聚钱百万亿,买铜铁不能足,赋民间农器。
高戬和柳意带着满了百日的儿子登门拜访,谢我前番送去厚礼。小家伙想是刚刚睡醒,双眼迷迷瞪瞪的,满脸不高兴,一直噘着小嘴。我小心翼翼的抱过婴孩,轻吻柔若无骨的小手。孩子生在端午后第九日,不知佩戴了谁人编制的五色延年缕,已略有褪色。
“大郎取名未取?” 我笑问他夫妇。
柳意替孩子擦去唇角口水:“不妄,高不妄。”
高戬道:“不求此儿大富大贵,安分守己,一切随缘即可。”
轰隆。一记穿云裂石的闷响传入堂里,继而是一声接一声,没有要停的意思。我们这些大人都嫌聒噪,又何况一个婴孩,小不妄咧嘴便哭,柳意急忙抱回了儿子,柔声哄慰。
芷汀瞥一眼正北方向,虽然除了一堵墙什么都望不见:“万幸夜间从不开工呢。”
高戬调侃:“夜间赶工岂不惊扰神皇安寝,梁王无此胆量。”
“武家那二浑人,”,我没好气的抱怨:“行阿谀之事向来是不落人后,更不计后果!哼,明知地官(户部)库府储蓄不足,却问诸胡索百万亿钱以购铜铁。”
高戬道:“索胡人之钱已大损中国之威,公主或许不知,今铜铁不足,梁王令问京畿各州百姓赋农具,得二百万斤,以炼铜铁。试想,农人缺少器具,则不利耕种,则明岁无粮可缴,唉,铸这天枢是为歌颂神皇功绩,可梁王之令引得怨声载道,只恐天枢铸成之时,民心也已大失。”
“言之有理,天枢愈高,民心愈散啊,”,我心中涌起阵阵愁绪:“只是,阿娘素重祥瑞、梦兆,又年事已高,行事日益骄奢,厌恶拘束,臣下谏言指正只会引起阿娘的猜忌。无论阿谁阻挠此事,不消武三思动手,阿娘自会惩处。”
见我苦恼,高戬趁机建议:“若以亲疏论之,武家二王如何比得神皇与公主骨肉情深?进献忠心,二王可行,公主亦可行,公主熟谙神皇喜恶,取悦神皇,压制二王气焰,于公主是轻而易举啊!”
我沉思其言,柳意担心的望着高戬:“自神皇革命,公主从不与魏王争这些虚功,此次若。。。招来魏王报复,又该如何是好。”
高戬自信一笑:“脸面是留给旁人看的,会被自己或对手撕破,迟早而已。只有握在手中的,才是睥睨对手的杀器,公主如何以为?”
“杀器?你是指。。。可我,”,我盯着自己的手,略迟疑道:“为今之计,除了保护皇嗣,我不知要如何。。。”
“争宠,争权,”,高戬一字一顿,不容置疑:“争一位李姓太子!而不是虚有其名的所谓皇嗣。但凡公主去做,无不可成!!只不过,高六敢问公主,庐陵王,皇嗣,二者仅能选一,公主欲助何人登上储位?”
我颦眉,无故心慌:“一母同胞,有何不同?”
“大有不同,”,高戬神情变得拘谨,揣度着用词,恐我不能接受:“依戬愚见,神皇更属意亲子,只不甘李家中兴之后压制武家,故而犹豫不决。无论庐陵王或皇嗣,若其一不幸殒命,尤其,是为魏王所害,则幸存之人必得神皇庇佑,也会助神皇下定决心传位亲子。事半功倍,复唐之日可期。”
咚。
芷汀手里的鲜果落地,恰滚至我脚旁,她惊的脸色转白:“高君可知自己在说。。。”
“心知肚明,”,高戬缓声道:“泄沓必生变故,欲成大事,需早下决断。”
我轻摇头,无人知我此刻头痛欲裂,也无人知我胸腔气涌激荡:“立嫡立长,我盼见庐陵王成为中兴之主,可是皇嗣,也必须平平安安。”
高戬似乎料到我会如此选择,他无奈一叹:“若公主决心助庐陵王入主东宫,则庐陵王必成复唐圣君,然而世事难两全,戬请公主深思,庐陵王将如何对待曾贵为至尊的皇嗣?”
重九佳节,登高赏菊,赋诗品蟹,宫中最热闹也是最引人关注的活动还得是射礼。崇简和武崇训又开始互掐,不约而同的使了激将法,都盼着对方在大庭广众之下射箭脱靶,见笑大方。
旁人都是兴高采烈,只我一人提不起兴致。每到这一天,我难免忆起薛绍。李钦正准备告知我薛绍入宫一事,但我因着急如厕便跑开了,可最后,还是与薛绍在百花丛中不期邂逅。那一刻的我们并不曾预见我们的未来,可那一刻的我们比未来的我们要幸运太多,我视他为救我出困境的恩公,他当我是谁家冲动少年,仅此而已。
他曾说我二人是因不解之缘才会一次又一次的相逢,呵,可也是他,解开了我们的发,终结了我们的缘。在西市,他对我笑,在牢狱,他对我笑,我记忆尤深,但那之间的十三年,他的笑容,我从未珍视。生死匆匆,当你想要抓住美好哪怕只是一点,一切都已如过眼云烟,徒留遗憾。
“可知安乐郡王涉谋反,难逃一死?”
(之前章节有写过李光顺被杀吗?如果写过就当没看过吧,拜托拜托!此文的时间跨度、内容篇幅都太长了,我真的容易糊涂)
与这突如其来的噩耗相比,更使我惊讶的是对我说话的人居然是上官婉儿。印象里,除了我于东宫流产那日,我二人这两年不曾交谈,甚至连那些客套虚礼都默契的互相免了。
起因是武媚命人训练鹦鹉压制猫猫,她据此猜测武媚有意立武承嗣为储,遂好意劝我尽早疏远旭轮,以武攸暨作为庇佑,免遭武承嗣秋后算账。可我当时气昏了头,又因不满她与武三思的绯闻,张口便拿她最不忍回顾的遗憾来讥讽她。我承认,是我不识好歹,是我心肠恶毒,所以,她也用我最难以启齿的秘密来反驳我,事后我再回忆当时,其实并没有特别的恨她,至多是恼火。
只不过,不恨并不代表我不重视,她第一次可以拿我的秘密来打女人间毫无意义的嘴仗,或许第二次就能要了我的命,甚至危及旭轮与幼明。我终有一死,但在那之前,她必须闭嘴,我不允许任何人听到有关于幼明生母身份的蜚短流长。
我仍旧漠然的望着欢乐人群,随口道:“李光顺乃神皇长孙,是非曲直,自有神皇圣裁。呵,我那侄儿徙居楚州某地,如何能料,三年过去了,竟会有人与一介废材通谋反事。”
“公主怎知李光顺另有同党?而非一人所为?” 上官婉儿愉快笑问:“又为何如此轻视李光顺?木讷流于外,敏捷藏于内也未可知啊。”
我冷哼:“上官才人聪明冠绝,何必与我绕话?废太子之子,所居宅院必是被严加看管,插翅难逃。”
“既是他难逃,外人又如何入内勾结?” 她寸步不让。
我这才侧目打量上官婉儿,正对上她澄澈且善意的双眸,心中稍安:“酷吏奏报之中,那些逆臣往往无所不能,不是么?”
她笑,下意识的点头附和:“是啊,前有裴行本枷锁无故脱落,疑是同党劫狱,今有李光顺宅中搜出密信,若非出自同党之手,又作何解释?看惯了来俊臣的伎俩,真不知他是聪颖还是愚蠢。”
“密信,物证,”,我凝神远眺,终于流露真情:“光顺不会被押回神都受审,是么?谁人为他收葬呢。楚州。。。太过遥远,他阿娘寻不到他。”
二人间静默了片刻,上官婉儿低叹:“听闻其母是服侍李贤的宫奴,生子之日撒手人寰,难产。”
那是总章年间的旧事了,比我和上官婉儿相识早了整整十年,短短两年后,李贤沦为阶下囚,李显成为东宫的新一任主人。而我迄今不曾遗忘,是她混入东宫,把自己出卖给赵道生,换取了李贤的秘密。
我忍不住轻笑,可我自己也不知为何忽然发笑:“每个人都告诉光顺阿曹是因产热而死,可无一人相信,他们都清楚,阿曹为我阿娘所憎,是顾及我阿耶,阿娘才容她多活了数月。”
“宫闱秘辛,真真假假,又能如何探究,”,上官婉儿皱了皱眉:“或许有一日,你我也会怀带颠覆世俗的秘密。。。与世长辞。”
她是无心之语,我却是心惊肉跳,难道她已洞悉我的心思?不,其实我不必怕她,她对未来一无所知,只我清楚她会成为左右李显的宠妃,胜算在握的人是我。而现在,她虽得武媚欣赏,却因身世之故难以获得武媚的信任,如果她胆敢与我为敌,武媚自不会允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