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帮混蛋趁夜来犯,阍室内的十余家奴一半清醒一半补觉,还没看清凶徒模样,便被打伤打残,仅一人趁乱跑到了正门,拍门示警,让府内众人严防门户。
前有冯小宝放言火烧梁王宫,家奴们隔街看了好一场热闹,却怎么都想不到有一天自己也会遭此厄运,无不瑟瑟发抖的守在正门处。夜色寂静,愈衬托的那撞门声振聋发聩,很难说一河之隔的洛阳宫听不到这阵异响。
转入前院,走了十来米,攸暨忽遥指正门方向:“可是有人悬于空中?恐是贼秃架了梯子,方便瞭望咱们府中动静呢。”
我定睛观瞧,凄凄月华下,似有一道黑影,可惜距离太远无法辨认,如果硬要说那是个人,必是借助了工具,否则绝不可能在五六米高的空中安稳伫立。我不多想,当即吩咐婢女熄灭各自灯烛,又命家奴去取躬弩,虽然那黑影是冯小宝的概率极低。
一行人摸黑前行,越看那黑影就越像人形,待攸暨道停,我们立刻掩身树木之后,我研究手里的弩剪,心话这玩意儿的杀伤力应该还可以。
攸暨很是惊讶:“难道不是为我准备的臂弩?你会使弩?”
我摇头:“不会呀。”
“那便给我。”
“哦。为何非得停在此处?再近一些不好么?”
“以弩剪杀人,去敌一百五十步最佳。”
攸暨娴熟地佩戴臂弩,专心瞄准目标,只留我一道侧颜,他面无表情,甚至有些冷酷。我盯着他,暗咽口水,竟不合时宜的想象攸暨身穿戎装高骑骏马的模样,但转念一想,千好万好都不如活着,我宁愿他一生平庸无为,也不要他沙场裹。。。
嗖。
利箭破空,人影应声坠落,那让人心慌意乱的撞门声戛然而止,随即又响起了聒噪叫喊。我们跑到正门处,家奴纷纷行礼,我倚门去听,全是对我和武攸暨的辱骂,句句污秽下流,字字不堪入耳。
“是冯小宝!” 攸暨命家奴开门,说自己要亲手杀了冯小宝。
我突然犹豫了,喝止了家奴,劝道:“待冲撞起来,你会受伤。”
攸暨抽出佩剑,再次吩咐家奴开门,又将我推后一步:“贼秃这般欺侮,我若龟缩不战,岂不为天下笑?!便是留着命,日出后又情何以堪!开门!”
“且慢!”
芷汀追来,说池飞派人去通知她给所有家奴配备器械,以防被冯小宝他们突破。芷汀并不赞同主动开门,担心后果无法预料,建议从长计议,说不定会有禁军来为我们解围。芷汀以为我和池飞都会附和,可我是临阵退缩没主意,池飞则支持攸暨。
我看向池飞:“如此更有利于我们?”
池飞语气坚定:“贼秃兵出无名,我等保家自卫,天助之。贼秃约莫百人,而府中可用之人数倍于贼秃,况。。。” 她冲武攸暨一笑:“咱们的主帅斗志高昂,我思来想去,断无不胜之理。”
攸暨也笑:“既是上官娘子笃定咱们会赢,必是错不了的。”
几个家奴合力搬抬门栓,我去挽攸暨的手,却被他甩开了,芷汀和池飞一左一右的架着我向后退。门开了二三寸,秃驴们的叫骂居然稍弱,待双门大敞,府外竟是鸦雀无声。攸暨也不废话,举剑朝最近的那人砍去,一声痛呼,血溅三尺。
“何人敢杀我白马寺僧!”
家奴举着火把随攸暨出府,听他冷笑:“尔等看清,杀人者乃武攸暨。无赖冯小宝何在?”
“武攸暨!你胆敢。。。你不尊我,便是不尊神皇!” 冯小宝不敢近前,躲在人墙之后。
攸暨剑指西方:“天下悉知二圣,神皇之匹敌已于乾陵长眠,你是何猪狗,竟敢自比大帝!冯小宝,你怕是忘了自己是何出身,十年前,你不过是南市货郎,何其卑贱!”
“贩夫走卒又如何!”,冯小宝不甘示弱:“汉室初兴,樊哙屡立战功,何曾有人轻樊哙以屠狗为事!汉室家传四百载,还不是仰仗周勃诛诸吕?何曾有人轻周勃微时以编筐吹丧为事!呵,武攸暨,你若笑我出身微寒,我现来问你,你武家汰祖入伍前走街串巷卖豆腐,岂不。。。”
攸暨勃然大怒,提剑便往前冲,不管是人是佛,为捍卫武家荣誉而接连砍杀。家奴自然是一拥而上,帮他抵挡秃驴们的围攻。
“公主不可!” 池飞拉住了我,可我担心攸暨会受伤,说我必须去皇宫搬救兵,尽快结束眼前混乱。
“此举等同谋逆!” 池飞劝我冷静。
就在我刚刚听到冯小宝惊呼撤退时,一行骑兵疾驰而来,为首之人勒令攸暨住手。我再忍不得,立刻冲出门去。救了冯小宝的人是一位女官,早几年由武载德举荐,道是故梓州通泉县尉司马慎微的遗孀,入宫后专为武媚起草诏敕,封夫人,官居一品,不苟言笑,听说秉性固执,不通世故。
“是白马寺主率众夜袭我。。。” 我怕恶人先告状,便想把前因与女官说清楚。
李夫人向我行礼,意在掐断我话头:“公主勿忧,神皇自有圣断,不过,定王若是伤了朔方道行军大总管,误了诸将出征,神皇必是要罚的。”
我和武攸暨深感意外,我发誓,虽然冯小宝突然发疯的起因令我相当满意,但我真的没有给冯小宝设套。
李夫人请冯小宝返回白马寺,临走,冯小宝指着我们,面相狰狞:“故作无辜,我呸!太平,你是想方设法的要杀我啊!!好,你夫妻牢记,我若战败,上断头台前定会先把你二人送走!”
冯小宝趁夜闯门一通兴风作浪却全须全尾的滚回了老窝,武攸暨与我待在大门口喝西北风,久久难以平复心情。
“不杀此贼,誓不为人!”
我拽着攸暨回房:“不需你我动手。此次阿娘命冯小宝挂帅,便是无意留他,不过是寻个好由头,以防外界窃议罢了。我生辰那日,你提醒我不能给自己惹祸,今夜却亲手杀了冯小宝的徒众,兴许你要吃苦头了。”
他将剑递给家奴去清理,气愤道:“贼人打上家门,我保家自卫,神皇不当责罚。只不过,冯小宝若因此战被杀,便意味着王师败于突厥,想到虎贲儿郎们在前线浴血却换回一个输字,我这心。。。唉,真真左右为难啊。”
我也不想为一己私心而看到无数将士惨死边疆,无奈道:“我会为出征将士祈福,愿我王师一路凯歌,便容冯小宝最后一次得意,总有法子能杀他。”
武攸暨故意奚落:“还是借刀杀人么?可你已然思虑了十数日。”
我掰他手指:“那你倒是想一个不脏手的法子呀!”
他轻松的挣脱了我,小跑向前:“若能抓到我,我便替你想法子。”
“当真?君子一言!”
“驷马难追!”
眨眼间,攸暨跑进了回廊, 我追了数丈远,眼看着他身影消失在一道拐角后,而我身处回廊中半,前不见他,后不见侍女。我向来惧怕幽暗,惊慌的又追出两步,可周身像是被什么东西所围绕,又仿佛有白蒙蒙的薄雾像我拢来,我脚下一软,蹲在原地一动不敢动。
“月晚!”
那手落在我肩上,如同为我灌入了无穷力量,我惊呼着跳起,考拉般挂在攸暨身上,人被他托抱着,心也有了着落。我急喘着说不出话,恰侍婢们举灯追来,四周这才添了一片光亮。
“你敢忤逆神皇,却不敢夜间行路,”,攸暨背我回房,爱怜道:“也真是怪哉。”
我觉得身体越来越冷,说话时牙关发颤:“我是。。。敬畏鬼神。”
他笑:“因了你自以为的亏心事?唉,你是思虑过度,其实那些事并非你之过错,只能说。。。各人命该如此。”
命该如此。这是我无比憎恨的四个字,但在今夜,在此刻,在它们从攸暨口中说出时,我心底的旧伤似得到了些许安抚。
“攸暨?”
“嗯?”
“你我未来。。。我是指。。。无事。”
“当真无事?”
“无事!!”
“哼,一句道谢也无,恶婆娘!”
我于是捏着鼻子尖声尖气道:“幸得恩公相救,妾感激涕零。”
他突然坏笑,回头盯着我:“那娘子可否以身相谢呀?”
“不许看我,仔细脚下!”
“月晚?”
“嗯?”
“再过二十载,你仍会怕黑么?”
二十年后?我鼻头一酸,很庆幸他此时看不到我的泪:“会,此病无药可医。”
“你切莫贪嘴,我还有力气背你。”
“若我。。。先你而去?”
他嗔怪:“胡白!”
“兴许我原就是福薄之人呢?哦,我懂了,你必是要续弦,啧啧啧,背着二八年华小娇妻真是美哉游哉呀。”
“不续。”
“那你就要独守空房啦。”
“不守,”,他微叹:“我会每夜燃一只烛作陪,你也不会害怕了。”
我泪流满面:“你说过,人死如湮灭,无踪无迹,便是点燃千万烛火,我也不可能看见。”
“故此,你我约定,不准先对方而去。”
翌日,天色初明,二人便动身入宫,准备了一大堆说辞,明着是为请罪,实则是探武媚口风,看她是否有意惩处冯小宝,却没想到,吃了好一个闭门羹。
“这。。。七郎可否代为通传?神皇怎会不见我与公主?” 武攸暨不死心,客客气气的询问。
面前这人是右监门卫的校尉,二十来岁,姓杨名泚,高祖杨贵是武媚外祖父杨达的亲弟弟,就因了这层关系,他曾在李治晚年被选为李显庶长女的丈夫,但很快,随着李显被废黜,这对小夫妻的婚姻宣告终结。李显的老丈人韦玄贞一家死走逃亡,真是惨到不能再惨,但这女婿又一次得祖宗保佑,从朝散大夫的闲职开始,年年高升。唉,结婚到离婚仅仅大半年,又是十二三的大孩子没个定性,估计这杨泚早把结发之妻忘在了脑后。
杨泚更客气:“御命如此,泚不敢违,还求大王莫要为难小侄。”
攸暨皱眉看我:“如何是好?”
我看了一眼我的表侄兼前侄女婿,拉着攸暨向远处走了几步:“你我只得原道回府。神皇即便要罚,也不会是今日。”
攸暨道:“可神皇尚未对外公布冯小宝乃行军总管,算不得临阵换帅,不会影响士气。”
我道:“不,我方想通为何是以冯小宝挂帅。可记得五年前,这秃奴曾‘击败’突厥?”
他稍回忆,哭笑不得:“你竟称之为击败?!不错,秃奴是去了边境,可未与敌对战,还恬不知耻的在单于台刻功而返。”
我道:“他怕死无疑,可当年并非是他故意避战,而是突厥人误信了传言,以为他是天佑神僧,不敢与之交战。”
攸暨不确定的问我:“你是说。。。神皇对此役。。。并无胜算?命秃奴挂帅,是盼着阿史那·默啜问讯收兵?可默啜不是不卒禄。”
我说:“可默啜所求与不卒禄并无不同!试想,突厥扰边已数月,劫掠人畜丰厚,如今朝廷兵发十扒路,声势浩大,默啜自不会恋战,毕竟突厥不是吐蕃,从不以占我国土为目的,又何况是‘神僧’挂帅,默啜正可以此为借口收兵止战。”
我们这边预测冯小宝接下来的命运,那边有同僚与杨泚谈笑,说他弟弟做的饭菜令人回味无穷,央他带他们再去杨府吃一次。我们也懒得与杨泚说无用废话,直接打道回府了。
晌午,侍婢道高戬登门求见,我再三确认武攸暨睡的正沉,遂悄然离开卧房。
“如何?” 其实我问也是白问,只看高戬一脸难色,便知李昭德不曾应允。
高戬摇头,叹道:“李相直言,无论此役是胜是负,他都不肯在归途除去冯小宝。李相道,他答应公主为复兴唐室出力,但不会为满足公主一己私欲去杀一个并不碍事的失宠面首。”
我不禁恼火,随即又为自己的大意而深深自责:“早该料到。当初是他为了高官厚禄主动与我联手,若无我在神皇面前为他美言,岂有他今日风光!没想到,竟是我沦为他的弃子。”
“公主既能成全他,”,高戬毫不费力的将一块贵妃红捏碎了,笑说:“亦能。。。除此隐患。”
我皱眉:“隐患?李昭德心向大唐,怎是隐患?”
高戬道:“此人刚愎专权,不睦同僚,甚至轻视公主,待大唐国复,他自恃功高,绝无可能为公主所用,必成心腹之患。”
“那。。。依阿戬之见?” 看着他手边那些点心碎渣,我若有所思。
高戬道:“杀之,一劳永逸,若不能杀,需将其排挤离京,也算中策。”
我立刻同意:“不错!行事定要滴水不漏,若为李昭德察觉,我可要好一阵头疼了。”
高戬莞尔:“公主勿忧。李相与魏王交恶久已,人尽皆知,若由魏王部下挑起事端,则事必成。”
“甚好,”,我心情转好,给高戬和自己各拿了一块贵妃红:“回府后代我问柳意安,无论璋瓦,我只盼她平平安安。”
“多谢公主牵挂内子。”
四十八个时辰后,突厥宣布退兵,武媚随即下令班师,一干将帅还没走到晋州便原路回了洛阳。既然不是凯旋班师,也就没必要设宴奖赏,冯小宝仍旧见不到武媚,但我和武攸暨却获准入宫。我准备了充足的眼泪,只待良机,便会向武媚哭诉那惊魂一夜。
几个奶娃娃聚在一处咿咿呀呀,吸引了我的全部注意。一个是武攸止与王妃杨氏之女鲤影,粉雕玉琢,不负众望的愈长愈好看了。一个是武媚表侄杨知庆的三女儿小福,由姐姐杨步虚扶着学步,眉眼也算清秀。另一个是武攸暨某个堂姐与昌宁伯杨澄的女儿真一,可巧,就是前几日代武媚阻拦我们入宫的杨泚的亲侄女。
武攸暨说他堂姐家的女儿与我有几分相似,我左看右看也没瞧出来:“是么?何处相似?”
攸暨低声笑道:“鼻梁过高,模样不甚聪颖呢。”
我瞪他:“嘴上无德。你嘲我难看便也罢了,真一可是你的甥女。”
二人拌嘴,我硬说武攸止家的鲤影最好看也最像我,攸暨笑我脸皮厚,说着说着,话题又变成杨知庆不会给女儿取名,应该叫大福才是。
“何为大福?” 攸暨奇道。
我道:“于女儿家,‘大福’自然是嫁得高门,夫妻恩爱,儿女孝顺,不愁吃穿呀。”
攸暨不同意我的看法:“太过贪心反而得一场空,这杨知庆信道,素来清心寡欲,‘小福’即是大福。”
隔片刻,武媚命我们近前说话,我向武媚告状,说武攸暨嫌我长的丑。
武媚忍俊不禁,故意调侃我们:“若要拿月晚与攸暨作比,确是不及,倒是委屈了攸暨呢,不过,任你是美是丑,攸暨心中永远只你最好。”
我赶紧点头:“儿自然明白攸暨待女儿是真心真意,便说前几日夜间,白马。。。”
“月晚,你曾向阿娘讨过一个恩典,”,武媚打断我的话,笑意仍旧慈和:“我当初不应,是顾及攸暨颜面,如今你夫妻相亲相爱,料攸暨不会介意。司礼寺(太常寺)二丞缺一,教你欣赏的那位高六郎补此空缺,如何?”
武媚不给也不容我有第二种选择,我只得佯装欢喜叩首谢恩。只不过,她猜错了一点,武攸暨介意,非常介意,即便高戬已与柳意成婚,不仅是高戬,任何被我提及的男人,他都介意。
近半年不曾缱绻共欢,他不免索求迫切,拒绝反促使他愈发强硬,讨饶也无效。我不得不以我身体尚未痊愈作为最后的借口,他的喘息稍缓和。他偎在我怀里,有些无助且委屈,如同受到伤害的孩子。
我不知所措,只能轻轻的拥着他:“攸暨,我。。。你。。。望你体谅,即便是主宰天下的阿娘,也需借助男人们在外行事,不是么?何况我对高戬从。。。”
“不许提!不许提!” 他恼火:“我想不通你为何信任旁人却对我只字不提!是我头脑蠢笨?还是我不值得被信任?” 继而又是柔情万分,诱惑着我甘之如饴的接纳了他:“我亦可任你驱驰,任何事,纵然你说是你志在东宫。”
空虚开始大片大片的蚕食我的理智,他的面容在视线中逐渐模糊:“我为储君?哈哈哈,册封你为太子妃?”
“你若不弃,我必寸步不离。”
【30/04/2020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