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铣道一声谢,请我和芷汀先入府,老奴为三人拴马。我早失了耐性,小跑着向人群而去,来在人前,见这二三十人围成一堵人墙,都望着不远处的前堂,叽叽喳喳的小声议论。
两道熟悉人影立在堂外,是池飞与柳嘉泰,池飞正焦急不已的来回踱步。崔铣教人群都散开,为我让出道路通行,我几步冲到了堂外,不及与池飞说一个字,便指着那坐没坐样的讨债鬼大骂。
“玩物丧志!薛崇简,数载圣贤书竟不曾教过你这道理么!”
崇简却丝毫不惊也不怕,甚至像是一直在盼我,他笑着朝我迎来:“阿娘快来见过林姐姐。”
林冬冬伏在一架竖头箜篌旁,这一路行来隐约入耳的清亮流畅似淙淙溪流的乐声便是自它发出的。她不止貌美如花,就连一个背影都丰约合度。我平生所见美女倒也不少,但若失了华服珠翠的加持,仅以姿容评论便是寥寥无几了,这林氏可占一席。我真的很难轻易忘记,她与武攸暨傍窗谈笑,她望着他的眼神蓄着脉脉柔情,又何况,她与他的关系。。。
瞬间,我头疼的厉害,拉住崇简的手便要走,他却似脚下生根,反拉着我入堂:“儿尝观舅父教导成器表兄抚奏箜篌,已是精湛入神,今闻林姐姐之技艺,唔,竟是不分伯仲呢!”
崇简缠着我非要我也夸林冬冬几句,我怒瞪他,心话他这是故意要气死我么!他出现在这府里绝不是无缘无故,大抵是听说武重规养了一个来头不一般的别宅妇,淘气劲儿又犯了,带着小厮们来瞧热闹。可真是愈发胆大,居然连武家人的宅子都敢闯。若再不严厉管教,只怕哪一日真敢跑进洛阳宫上房揭瓦!
“公主慎意!” 见我高举了手,池飞连忙劝阻,示意柳嘉泰护住崇简。
此刻的我根本分不清是否因林氏的存在而加重了心火,我感觉眼珠竟开始涨痛,我勒令柳嘉泰交出崇简:“薛崇简,你实教我颜面扫地!我手中若有棍棒,定要打折你腿,教你日后再出不得门!此是何人府邸,此女为何人豢养,你来之前便心知肚明,待传扬了出去,你。。。薛崇简啊,薛家清誉全被你所毁!你大父、父亲泉下有知,该教我如何谢罪啊。”
见我突然落泪,崇简这才害怕,不再继续躲在柳嘉泰身后,着急忙慌的向我解释:“阿娘有所不知!儿听人言这林氏实是。。。实是武攸暨借武重规之名豢养的别宅妇!儿恨那武攸暨如此欺瞒阿娘,来此是为。。。”
说曹操还真就看到了曹操,武攸暨和武重规迈步进堂,二人比赛似的一个比一个走的快。武重规不怪罪崇简擅闯反倒向我致歉,说都是自己安排不周才惹出今日之事,稍后便派人把林氏送去城外庄子。
攸暨目不斜视,先挽了我的手送入自己袖中取暖:“天寒地冻,何须亲自来抓崇简?!”
“抓我?哈,此事全因你而起!武攸暨,我不许你假惺惺关心我阿娘!”,崇简来了精神,拼尽全力拽开二人的手:“若无你在外沾花惹草,阿娘又怎会这般?!”
攸暨冷淡的瞥着那炸毛小斗鸡似的崇简:“其一,我与你阿娘相识自总角,远在你小子落生之前,你阿娘便是要拿人心去耍玩,这世上只我一人敢剖出心来遂她意愿,真情或假意,她最是明白;其二,我与你本无父子之实,虽有父子之名却无父子之情,你不视我为父,我无言可辩,但你毕竟是后辈,在外时尊我一声 ‘定王’,算不得武某欺你年少;其三,你真懂何为沾花惹草?你小子,咳,还没。。。有过女人吧?”
崇简原本打的主意是我获悉实情后必然咽不下这口气,那么武攸暨少不得要吃苦头,可武重规那句道歉让他明白我其实早已知晓,现在,我又像个局外人似的任他被攸暨教训,这熊孩子立刻乱了阵脚。
“阿娘!姓武的欺负孩儿!” 撒娇卖萌是崇简的惯用伎俩,都十岁了也不嫌害臊,扑进我怀里,抱着我的腰便不肯撒手,非等我呵斥攸暨,他才达到目的。
我没教崇简如愿,趁孩子这时正胆怯,带他尽快离开这是非之地才是上策,他却耍赖不肯走。
“ 阿娘竟能饶恕武攸暨?”,崇简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阿娘且看,林氏道此物是旁人所赠,可这本是儿自府仓取出把玩,某日不巧失手砸在那武攸暨身上,后便不见了踪影。彼留之子,贻我佩玖,嘿嘿嘿嘿,美玉有仁德,黄金亦珍贵呀,儿窃以为,此物便是诗中所谓。。。定情信物吧,阿娘以为呢?”
难怪吴四娘不敢收我送的虎头金,原来她早在林冬冬处见过,知是武攸暨所赠,遂猜出这两枚饰物原是一对,这才会对我和崔铣的身份起疑。
以我对武攸暨的了解,最初的故事应是他被崇简砸了自然非常不开心,但他作为成年人又不能直接动手把崇简胖揍一顿,就顺手藏了虎头金,以为崇简找不到一定会很着急。那之后,恰武重规邀攸暨去吴四家买醉寻欢,攸暨把这枚看起来十分昂贵的配饰给了林冬冬,于她是意义非凡之物,于他恐只是一件随手赏人的玩意儿。
我不理睬崇简,转头对上武攸暨的视线,低声讲出了自己的猜想,他不禁惭愧:“的确如此,我道此物是崇简的心爱之物,遂。。。”
“哼,我并未诬蔑你!以正室财帛豢养别宅妇,啧啧啧,世上怎会有如此卑劣寡情的男子。” 崇简为我伸张正义,做梦也没想到当初自己随手一砸竟砸出了一样打压武攸暨的铁证。
“还我。”
“还你?!”
崇简一头雾水,苶呆呆的任攸暨从自己手里拿走了虎头金,径直朝林冬冬而去。武重规觑着我不带笑意的表情,赶紧上前阻拦,他却是不从,终是把它交给了林冬冬。林冬冬不敢置信的抬头望他,杏眼含泪,连称不敢。
某个瞬间,我与她视线相触,她惊恐的避开了。我想起武攸止在吴四家酒席间说过的话,假如攸暨的妻子不是我,她已得攸暨为她赎身,从此与他长相厮守。
“各行当自有规矩,武某荒唐始自年少,并非不知。”他搀她起身,后者道谢,泪如雨下。
攸暨微微一笑,平声道:“此是都知应得报酬。说来,都知身陷是非之中,武某亦难辞其咎,深觉亏欠,今日别后,诚愿都知安康万岁,终得清净自在。”
林冬冬攥着虎头金,行礼再拜,一字一泪道:“妾身世飘零,大王不以妾卑贱,妾此生感念,只恨缘薄,不能为大王侍执巾节,净屋煮炊。余生难相逢,妾亦愿大王千秋平安,事遂人愿,与同心之人,赴白首之期。”
“多谢,保重。”
攸暨颔首,不再看她,转身回来牵了我的手离开。至于因计谋失败而气急败坏的崇简,被柳嘉泰扛在肩头打包回府。
“放我下来!阿娘!阿娘怎会放过武攸暨?!必是武攸暨给我阿娘下了咒!”
池飞平日里是那么庄重的一个人,也被崇简给逗笑了,点了点他的鼻头:“你哟,不惹祸便不舒服,今日真真是作茧自缚,公主必将你禁足府中!”
“无论你信是不信,”,二人共乘一骑,武攸暨拉我上马,突然回头看我,极认真的对我说:“我对崇简、崇敏从无偏私之心,都是我的儿子。”
我笑,自然而然的搂紧了他:“我信!年初贼秃们伤了崇简,你脱口道见不得旁人管教自家儿郎,我便知你心中未分亲疏。从来都是崇简太过顽劣,不尊重你,我必管教。”
他为我压紧风帽:“唉,无须多言,你我两心相知足矣。”
四天后,我又一次小产了。是我自觉腰酸背痛日益严重,遂派人去请杨元禧为我诊脉,他人还没到,悲剧便发生了,但我并未似上次那般悲痛欲绝,甚至较为平和的与杨元禧探讨优胜劣汰的自然法则。
杨元禧很意外我竟也懂医道,我解释:“我只是。。。猜测。”
他道:“可你恰恰猜中了。先师擅长妇儿病症,我曾拜读先师手札,其中记载有些妇人看似体健,却难生养,甚至终生未得一儿半女,先师留心多年,结论是此类妇人均历小产,是年与其夫。。。咳,同房,虽有幸再孕,然母体受损在先,仍旧孱弱,因而不宜生育子嗣。”
不久,武攸暨急匆匆的赶回太平府,他先是大发脾气不愿相信,后便颓然的守在我身侧,不言不语,不吃不喝。
杨元禧把家奴端来的饭菜推给攸暨:“既知缘由,日后你与公主。。。不必心急,总有喜讯。”
攸暨正心烦,顺手推开饭菜,喋喋抱怨:“甚么杏林圣手,宫中御医也不过如此!道是一切无恙,可月晚。。。哼。”
“贵子迟来也是常有的,”,我又把饭菜推给攸暨:“不必苛责自己。”
攸暨看也不看,忽捂脸,他偎着杨元禧,痛苦不已的倾诉:“尝闻晋时谢镇西因少时辜负女子真心,以致一生无子,乃至过继三代均绝嗣,我只当是古人怪谈,却原来。。。你亦劝过我,可我未听。果是我造下太多风流冤业,上天不肯怜我,是悔是恨,都迟了。”
我心疼的看着攸暨,元禧长叹,万般无奈道:“胡白,数百年前的野史稗记,阿谁能探真假?崇敏不是你的儿子么?你何苦如此为难自己。”
【11/04/2020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