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寿二年,冬,突厥可汗阿史那·骨笃禄卒,其子默棘连年幼,其弟默啜自立,号‘阿波干可汗’。
除夕将至,上至天子百官下至升斗小民,大家都过起了闲适日子,一整年忙忙碌碌,总要给自己放假修整嘛。武媚心情还不错,赐宴以飨皇亲近臣。她与内史(中书令)豆卢钦望闲聊旧事,偶尔会以侄称呼他,可她姑侄俩其实是同龄人,头发花白,身板倒都挺硬朗。
武媚道:“说来你初入仕时并不平坦,唉,贞观十七年,着实久远,便是在梦中,亦难回顾啊。”
少年郎总是盼望长大,渴望建功立业,而对于豆卢钦望这位已是位极人臣的七旬老者,却更为惋惜青春不在,仿佛眨眼之间,人生已是暮途。
豆卢钦望微微摇头,不禁悲叹:“五十岁月悄然而逝,臣亦难回顾。臣以门荫补太子左千牛,不久。。。宫废,臣出为遂州司兵参军,那是臣有生以来第一次离开长安,远离家人,臣年已弱冠,心性却似少年,深感无助,孤身一人蛰居蜀地,惶惶不可终日,欲北望故土,可巴山绵延,上连青天,臣始终不曾望见。。。”
他察觉失言,急忙跪地告罪,武媚却面不更色,抬手示意他起身:“无妨,思齐,无妨。旁人皆道李贤是谋逆罪人,我却未忘我儿骨殖犹埋于巴山之南,可骨肉亲情岂能逾越国法礼教?我虽遗憾,却也不得不。。。寄哀思余生。”
豆卢钦望复入座,但不敢再说话,武媚轻笑:“万幸你父亲从未放弃你,事情平息之后便为你向太宗求情,你才有幸重回御前,乃有今日成就。需知侯君集、杜荷等贼在是年夏日都被斩首了。”
我的席位距二人最近,可他们的对话让我提不起兴趣,不对,其实我入宫之前便心不在焉,一方面因不爱喝又苦又酸的药饮每天都和武攸暨吵到不可开交,他怨我自私,我怨他心急;另一方面,我已许久未见旭轮,虽然苏安恒告诉我一切安好,可我仍会为他和幼明莫名担心,总是觉得他每一刻都会面对明枪暗箭。
不远处,妇人们仍旧继续着她们钟爱的社交活动,八卦颖川郡王武载德的妾室吉氏为他诞下一子,虽是庶出,毕竟是儿子,好生教养,兴许比那个成日跑去嵩山修佛求法的长子武甄要有出息。我心话那武甄的确专情但也太过痴情,纵观时局,武承嗣对储位志在必得,唐室旧臣多遭罹难,李家寡助前路渺茫,又何况一个被禁乾陵无依无靠的孤女,他心里装着那难见天日的囚徒,岂不等同把自己的一生也困在了牢笼里。
“阿娘!舅父出事了!”
我只觉眼前有个人影一晃,那淘气包便贴着了我开始绘声绘色的耳语:“儿听武崇训那帮来球闲谈,道武懿宗奉敕往荫殿笞打嗣雍王李守礼,后又入东宫,无故奚落舅父与诸表兄弟,端的是可恶至极!”
“先不提武懿宗劣行,”,我轻扭崇简耳朵:“ ‘来球’ 这等粗鄙不堪的俚语,你同阿谁学的?!”
崇简装疼,央我放手:“儿真不记得是哪个家奴了,咦,阿娘也懂么?”
我直想翻白眼,心话这小子的聪明劲儿总是用不对地方:“阿娘是。。。此为关内乡言,阿娘长自长安,偶有耳闻,自然便懂了。哼,不提此事。”
崇简故意拿话噎我:“诶?适才阿娘道不提武懿宗劣行,现又不准提儿习俚语之事,那。。。便请阿娘高抬贵手,彼此都可松快。”
“居然敢同阿娘耍心机?!”,我又去掐他屁股,这回是真疼,他小脸立时红透了:“快说,你预备如何戏弄武懿宗?”
崇简好不惊喜:“阿娘之意。。。是允准儿子为舅父报欺侮之仇?”
我瞪他:“你敢!哎哟,你闯祸一日,阿娘便要折寿一日,你真若孝顺,即日起便专心书卷,莫再惹事生非。”
他还要讨价还价:“为舅父报仇怎是惹事生非?明明是那武懿宗行恶在先!常言道舅甥好如父子,儿失阿耶,自幼得舅父疼爱,今舅父被困东宫,武家仗势欺人,儿若不报此仇,岂非愧对舅父往日照拂?!”
母子俩打起了嘴仗,谁也不肯先做退让,待扬翠一左一右的牵着崇敏和她小儿子李承况来到一旁,我们这才停战暂休。
七千里外的室韦突然罢了连续六十余年的进贡,这可是赤粿粿的谋反啊,武媚见招拆招,命李多祚率军平叛,第一自然是相信他统兵作战的能力,二则是因他的出身背景,室韦的民情、语言与靺鞨相近,以李多祚挂帅,能免去很多不必要的麻烦,最起码能省一个翻译员嘛。自家爷们在外浴血奋战,自己因此获邀朝天阙,如此恩赏对任何一个妻子来说都不会真心实意的领情。
二小儿各握着糕饼,明明是一模一样的东西,却无端端以为对方手里的更好吃,便你咬我一口,我再咬你的一口,彼此心里都有一个小算盘,谁也不愿吃亏,每一口都要把嘴塞的满满鼓鼓的,妈呀,小脸儿被撑的都快扭曲了。
崇敏哭咧咧的对我说:“二哥哥比儿高,嘴也大,多贪了儿的乳酥!”
李承况在家行二,上有一兄,下有一妹,我是教过崇敏该如何称呼的,可崇敏愣是记不住 ‘承况’ 二字,只清楚是一个行二的哥哥,便依自己的想法唤承况为 ‘二哥哥’。李承况满打满算比崇敏大个两岁,但人家基因好,爸爸家来自白山黑水,妈妈家更是远在咸海,这一北一西混在一处,嘿,浓眉大眼,手长脚长,长相和身高双赢。
崇敏自认为吃了亏,李承况反而坚持多吃多占的人是崇敏,趁崇敏正向我告状,脖子一伸,把崇敏手里的金乳酥又咬去了一大口。
扬翠又笑又气,一挥手,不轻不重的拍在儿子后背:“阿兄在家对你谦让,你竟不知要对崇敏谦让么!”
李承况正啊呜啊呜的费力咀嚼,说话不甚清晰:“可敏儿。。。不是。。。亲兄弟。。。为何谦让。。。”
我和扬翠都笑稚子有趣,我劝李承况慢些吃。崇敏可能是听懂了,突然望向在旁看热闹的崇简,想到自家哥哥平日没给过自己好脸儿更别提什么谦让了,愈发觉得委屈,哇哇哭着要我抱。
“二哥哥欺负敏儿!”
我越听越可乐,又不能发笑,轻声哄慰崇敏:“二哥哥喜欢敏儿,这才愿意吃敏儿的乳酥,不是么?敏儿为何要吃二哥哥的乳酥呢?”
其实二童都是以为对方的东西更好吃,但如果你认真的问他们为了什么,他们自己却说不清了。
崇敏擦了擦泪珠儿,扭头看向还在吃嚼的李承况,迟疑的回答我:“因为。。。敏儿。。。敏儿也喜欢二哥哥。”
我亲吻崇敏的脑门儿:“唔,相亲相爱,这便是了。顽了半晌,歇一歇吧。”
“安姨姨请入坐。” 崇简迅速让出了位置,笑说这殿中无趣,自己要去殿外走一走。
“多谢郢国公,”,扬翠道谢后在我的身旁坐下:“这洛阳宫变化甚微。”
离开宫廷多年,但身在神都,扬翠耳朵里并未断过消息,譬如范云仙被判腰斩于市,她还曾去送他最后一程。这巍峨紫禁十年百年都不会变,可她的旧相认却寥寥无几了。
我轻叹:“一石一木皆如昨日,只是故人。。。杳无踪影。”
“是啊,”,见崇简已然走远了,扬翠亦感慨万千:“久未见崇简,这少年郎。。。样貌虽不似薛君,然这谦谦做派倒未负家门,唉,面对崇简,直教我忆起公主与薛君的许多旧事。”
我时常觉得人生就像一场宴会,开席了,高朋满座,水陆毕陈,笙歌曼舞,很快,推杯换盏,觥筹交错,谈笑喧阗,此中欢乐难具言,唯恐今宵不复还;但正应了酒极则乱,乐极则悲的古理,以一件微不足道的意外为开端,这宴会就变了味儿,你扫眼望去,仿佛还是绿鬓年少金钗客、缥粉壶中沉琥珀的极乐之宴,可渐渐的,正话最好是反着听,指天恨地的誓言切莫作真,贴着脸儿挽着手的二人为抢一箸吃食便能断了情义,就连纲常礼教的枷锁也能借着一场假醉被打破捣毁;尾声,杯盘狼藉,十座九空,曲终弦断,你再看身旁,若还有一人不嫌你衣衫淋漓喂你喝一碗解酒汤,那你真的是人生赢家了。而我,没有如此幸运。
我问起扬翠她堂兄安金藏的近况,她道自己在事后两次前去探望,也一直没断了通过他母亲何氏和妻子康氏打听他的处境,得知自从安金藏康复之后,酷吏没再找过麻烦,兴许真以为他是得神明庇佑的不死之身,不敢再诬陷他。
“难道又有乐工、宫人被来俊臣抓去构陷皇嗣?” 见我情绪低落,扬翠急我之所急。
我摇头:“非也,是武家浑人往东宫羞辱皇嗣,皇嗣可忍,我不可忍,况我与皇嗣久未相见,甚为惦念,然我未得神皇允准,不得入东宫。”
扬翠没有接话,发冷似的打了一个寒颤,我才要关心她,却把话吞回了肚中,我猜,是因为赵子嫣吧。当年李弘自觉命不久长,欲与赵子嫣相见,意在话别。怜他二人情路艰辛,我助赵子嫣假扮宫奴私入东宫秘会李弘,意外被裴瑾娴察觉,又向武媚告发,导致赵子嫣被囚,最后与腹中骨肉惨死于李显剑下。我这始作俑者所得的惩罚只是跪了半晌,可寝宫却有十余无辜宫人代我承担了罪责。除了李显因病而遗忘了那段血案,亲历者莫不是不敢想起。扬翠是真的后怕,一个偏差,她就会是流杯殿里‘被消失’的十几人之一。
或许旁人至今以为我那时年少天真,所以对自己随心所欲的后果并不自知,但其实,我和他们一样,我也不敢回首!!曾反思,如果我没有遂了李弘的心愿,赵子嫣和孩子一定不会死,李显也不会因无力承担亲手害死长兄、枉杀妻儿的锥心现实而精神受创,彻底丢失了他最纯粹最珍贵的少年记忆。
这话,在为李弘守灵时,我悄声问过旭轮,他因哀思过度,成日思绪恍惚,好半天才回我一句‘此事与你无关’,言下之意,无论有没有东宫雪夜私会一事,李弘早已病入膏肓,众御医束手无策,至于赵子嫣,她若始终把李弘藏于心间,与李显的感情终有破裂的那一日,非局外的我能左右。这些年,我一直用旭轮的四个字为自己开罪。
是夜歇于宫中,我的睡眠并不踏实,总感觉有人站在床帐外盯着我,但其实值夜的宫婢就守在门口,绝不会任人进来打扰我。当我第四次撩开床帐时,武攸暨也醒来,略不耐的问我是否有心事。
“你可记得赵氏?庐陵王结发之妻?” 我抹去额间一片汗珠,颤声问他。
那已是十八年前的旧事,加之后来的李显成为太子、天子、废君,随便一件事都比一个无足轻重的女人死在后宫更为重要。李弘走了,李显忘了,真正为赵子嫣抱屈、真正疼爱她的人,也都在数年前那场政冶清洗中被武媚赐死了。
攸暨一时不明白我在说什么,他迟疑道:“庐陵王发妻?赵氏。。。哦,常乐公主与赵瑰之女,对么?记得是李贤先纳房妃,其后庐陵王纳赵氏为妃,啧,宫中宴席通宵达旦,好如流水不休。为何提及赵氏?她当年受罚是因不敬神皇,竟值得你牵挂至今?”
心跳稍事平复,我勉强笑道:“我怎会牵挂一介罪妇,我是想念三哥,这才会。。。其实,无人祭扫,便是孤魂野鬼,那赵氏也是可怜之人啊。”
“唉,听闻赵氏被幽于内侍省,”,攸暨顺着我的话开始回忆:“宫人不曾苛待,日日供以物料生食,孰料赵氏不会生火烧柴更不通庖艺,被人发现时身躯已腐,死状可谓凄惨。随后赵瑰夫妇被贬括州,二圣绝其朝谒。便是有人敢为赵氏祭扫,阿谁知其埋骨之处?诶,你当年正在洛阳,可知详情?”
身躯已腐。。。死状凄惨。。。不,杀死她的人并不是传闻中的皇权,是她的丈夫,是她孩子的父亲!而她却是为了他的平安才一心求死!那意气风发的少年亲王,立誓非她不娶,对她专情爱重整整十年,即使她身陷囹圄,他仍不离不弃,森严宫禁亦难阻挡他一腔长情,她又如何舍得他被已获罪的自己牵累,从此失去二圣的宠爱?看着他的剑如愿刺入身体,她可曾快慰一笑?
赵子嫣的旧时容颜在我脑海中愈发清晰,甚至,我竟看到一只蝴蝶翩翩落于她浅紫衣裙,我难以自控的尖叫着,瑟瑟发抖的缩回被窝,警惕的盯着帐外:“若人死无憾,当不会来寻。。。旧相识托梦吧?”
攸暨大惊失色,仿佛明白了赵子嫣之死与我有关,至少我清楚她的死另有隐情,他没有追问,没有迫使我去回忆,很快就把我揽进怀里。
“当然不会,人生如微尘,无轻无重,人死如湮灭,无踪无迹。”
五天后便到了除夕大宴,宾客无数,最热闹的还属女客席列。素来长舌的武三思之妻范氏满面笑意,一瞧就是又听了什么新鲜事,急于卖弄口才。
“三日前,一辆运草料的木排车在定鼎门不巧被旁车撞翻,竟滚落出两头已被剥皮褪毛的肥羊!内外血淋淋,甚为骇目!早先朝廷有令,禁天下屠羊,这如何能饶得?守门兵士层层上报,左肃政台彭先觉彭御史遂派小吏前往抓人,却被那赶车人给逃了。之后,彭御史写下一纸进状,各位可知彭御史欲告阿谁?” 范氏暂歇唇舌,故意要卖关子。
华阳夫人库狄氏久侍宫闱,自是了解这范氏的品行,她故作急色:“王妃若是不肯今日讲完,子时一过,我等可是足足憋闷了一岁呢!”
众人相视一笑,武攸止之妻杨氏恭维道:“弟妇耳目短陋,岂会知晓后事?纵是阿谁熟知来因去果,又如何比得阿嫂口齿伶俐!”
范氏得了夸赞十分受用,这才接口继续:“被告之人乃是合宫尉刘缅!彭御史告刘尉专司屠宰事,竟不察定鼎门之疏漏,决一顿杖,羯肉当付南衙,供宰阁分食。”
华阳夫人不由啧啧:“彭御史此举有失公允啊,刘尉专司宫中屠宰事,皇城之外。。。怎可罚及刘尉?若是洛阳令被罚,倒也不算冤枉。”
范氏咯咯一笑,握住华阳夫人双手,笑说:“夫人所言极是!想彭御史那日未曾擒住犯人,颇为愤慨,竟是胡乱寻人抵罪。话说刘尉闻听此事,既惊且惧,忙令家奴在裈中添了蚕丝兽毛,等着吃那一顿好打呢,不想,转日啊,神皇御批,指彭御史进言欠妥,不仅不罚刘尉,还将那两头羊都赏了刘尉,赦准他食羯肉。此事一出,无不称快,独把彭御史给臊红了脸!”
听罢这件所谓趣事,杨元禧才肯继续教我食补养生之道,我有点生气,怨他对我的健康不重视,还不敌一帮妇孺的闲言碎语。
杨元禧撇嘴,一脸嫌弃:“神皇将你护在掌心,攸暨把你放在心上,是你自己偏不肯乐享安逸,成日劳心焦思,致肝气郁结,肾水亏损,杨某纵是杏林第一圣手,遇到公主这般不守医嘱的病患,也无计可施啊。”
我欲辩白,周围忽的安静下来,就连最聒噪的范氏都闭了嘴,她直盯着殿门方向,神色复杂。
“先是刘窦巫蛊诅咒神皇,后有范云仙与裴匪躬欲私谒皇嗣被判腰斩示众,这年余,皇嗣不得出东宫,外界可是猜疑不断啊。”
望着朝我一步步走近的旭轮,我十分担忧的问杨元禧:“皇嗣阖门自守,难道仍引来诬蔑?我小产那日,你亲眼见过皇嗣,你可为皇嗣证明,他是忠于神皇的。”
杨元禧面向旭轮恭敬一礼,小声道:“传言。。。皇嗣不幸遇害,我只两瓣唇,如何证明他活着?”
话落,旭轮已到二人面前,豆卢宁落后他三步,幼明被她抱在怀里,却不老实,小脑袋左瞧右看,忽被过路妇人的发簪吸引,伸长了胳膊去抓。
“小郡王这般稚趣机灵,真真惹人喜爱呢。” 杨元禧客气笑道,哼,我可记得他帮我接生时有多嫌弃抓着屎出生的幼明。
见这人是笑着,幼明便以为他喜欢自己,伸手便要他来抱:“阿叔好看,抱抱。”
元禧有点迟疑,但还是接过了,幼明好奇的闻他襟领药香,元禧与旭轮闲谈:“说来杨某年岁比殿下略长,然至今子息不厚,不比殿下能享儿女绕膝之乐。”
旭轮笑说:“佛经有言,今世所遇,前世需有瓜葛,今世儿女,前世需是债主,若依此理,料李旦前世必是四处欠债呢。”
幼明随即学舌,手指自己对旭轮道:“债主,债主。”
我不禁莞尔,旭轮抱回儿子,舒怀笑道:“是,是,六郎是耶耶前世债主,耶耶今世爱不够六郎呢!”
“阿妹!阿妹!”,这时,陈王妃由几个儿女伴着快步走来,与豆卢宁甫一对视便热泪盈眶:“阿妹一切安好?”
豆卢宁早知会与姐姐相见,稍施常礼,哽泪道:“全赖神皇庇护,阿姐照拂,妹万事无虞。阿姐常有馈赠,妹无以言谢。”
“你我姐妹何需言谢,”,陈王妃已是潸然泪下,她看不够似的端详妹妹眉眼,又握妹妹的手:“阿妹这三年愈发轻减了,千万珍重。昨日往阿娘处请安,阿娘自言阿妹出嫁已一十七载,母女不得常见,她今老迈,华发满鬓,今生若有缘再见,只恐阿妹不敢相认。”
上天有时候真爱捉弄凡人,陈王妃的丈夫是武承嗣的亲弟弟,而武承嗣无时无刻不盼着旭轮能彻底消失,陈王妃这些年过的或许并不比妹妹轻松。
豆卢宁含笑看着姐姐,她泫然欲泣,硬生生忍住了:“父兮生我,母兮鞠我,父母之恩,昊天罔极,妹不得侍奉慈母左右,母亲也不必为不孝之女而劳心牵挂。”
趁她姐俩有说不完的话,我悄悄握住幼明小手,孩子又长高了一点,肉馒头似的小手也愈发肥圆了,甚是可爱。
“ 姨姨?” 幼明不认得我了,眉头一拧,立即抽回了手。
旭轮走近两步,让幼明能紧靠着我,附耳对儿子道:“是姑母,姑母最喜欢幼明,幼明也该喜欢姑母呀。”
幼明复又开心了,还主动要我抱自己,却被一溜烟跑过来的崇敏抢断,着急忙慌的拽我的手:“阿娘只能抱敏儿!阿娘只能抱敏儿!” 什么吃的玩的都不要了,一股脑塞给了敬颜,见我一动不动,一咧嘴便要哭:“阿娘不要敏儿了么!”
事有轻重缓急,这道理用在孩子身上,那当然是会哭的孩子有糖吃,我赶紧抱起崇敏:“莫哭,莫哭,阿娘自是要抱敏儿。”
崇敏好不得意,扭头看向幼明:“为何教我阿娘抱你,你自己没有阿娘么?”
“阿娘?我。。。我有姨姨,”,幼明满头问号,在他说话还不利索时,东宫里的孩子便都没了娘:“耶耶,儿有阿娘么?”
想到受自己牵累而死的数位妻妾,想到我就在眼前却不能与儿子相认,旭轮很是伤感,轻抚幼明的小脑瓜:“诸位姨姨便是六郎的阿娘。”
幼明认真的思索着什么,忽高兴道:“嗯,儿有一双姨姨。”
崇敏又不服气的问:“那你的一双姨姨比我阿娘好看么?!”
幼明于是来回的打量我和不远处的豆卢宁,不确定的问旭轮:“耶耶,姑母比豆卢姨姨好看么?”
旭轮垂了眼皮,唇角微上扬:“耶耶近日头昏目眩,难辨旁人面容,六郎以为姑母好看么?”
“唔,姑母好看,姑母如何不是孩儿的阿娘呢。” 幼明小嘴噘的很高,其实孩子心中评判美丑的标准是各人的配饰和衣裙。
被崇敏听见,吓的搂紧了我,还不忘威慑幼明:“阿娘是我的,不许你抢我阿娘!”
幼明就是个小人精,刚才目睹崇敏如何撒娇,他便现学现卖,放声大哭:“我要姑母抱!我要姑母抱!”
好嘛,幼童大合哭也是很别开生面呢,引来附近一片哄笑。杨元禧虽然爱屋及乌很喜欢崇敏,但受不了幼明的哭声,佯装有事,急忙告辞避开了。
敬颜咬着金黄透亮的糖瓜已看了多时,蹦蹦跳跳的笑喊:“羞羞!羞羞!”
幼明意识到大概不是夸奖,很快就收了声,盯着敬颜——手里的糖瓜,抽抽搭搭的说:“阿姐真好看,好吃么?”
噗。这小子的心机是跟着他的个头儿共成长啊,我感觉我的担心全是多余的,他老爹和长兄都很疼他,只要他自己不作妖,这辈子准能活的如鱼得水,哦,还得娶个他自己喜欢的媳妇儿,天天心情好,人也更长寿。
敬颜看了看糖瓜,咔咔咔咔的又咬了几口,最后剩下拇指大小的一块举给幼明:“是糖瓜,糖瓜,甜,好吃呢。”
幼明胳膊短,旭轮便代儿子去接,被崇敏快手抢去,一口塞进嘴巴,含糊不清道:“我阿姐。。。糖。。。不给你。”
敬颜和在她身后的李承况乐不可支,都是笑话幼明没能抢到糖瓜吃。
哇。
这次幼明是毫无表演痕迹的真哭,孩子委屈极了,伏在旭轮肩头直嚷:“糖糖!糖糖!”
“不许哭!”,我举手便捂幼明的嘴:“六郎乖,不哭,不哭。”
废君之子高呼前朝国号,极易被有心人拿去大做文章,所谓子不教父之过,谁家孩子犯了错,街坊四邻还要议论几句呢,又何况他们正被群狼环伺,一字之错便是性命之虞。
“发生何事?”
顺声看去,是武攸暨抱着惠香走来,惠香左手咬着糖瓜,右手还拿了一个。
“六郎也有糖瓜吃呢!”,管不得七七八八,我一把拿过糖瓜便往幼明的嘴边凑:“快吃,快吃。”
才试探着舔了一口,幼明立刻就不哭了,啊呜,张嘴便咬了一大口,也是自家条件太‘穷’了,幼明双目圆睁,简直不敢相信人间还有如此美味。
惠香看着陌生的幼明,有点委屈的噘嘴嘀咕:“是给阿弟的糖瓜呢。”
果然,换崇敏放嗓开哭了,嚷着要我拿回属于他的糖瓜。我打量着幼明的进食状态,心说我可不敢虎口夺食。
武攸暨不禁皱眉,瞥了瞥一脸尴尬的旭轮,不乐意的对我说:“小郡王不知事,你这长辈也不知事么?同孩童抢一个偏食,哼,真是好本事啊。敏儿,随阿耶走,咱们去吃大糖瓜。”
空出一手,攸暨把崇敏也抱了起来,惠香把吃了一半的糖瓜递给崇敏,可崇敏直摇头,气瞪幼明:“我要吃我的糖瓜!”
幼明可不管什么所有权使用权,反正吃进肚子就是自己的了,直塞的小嘴都没了空间,险些嚼不动了。攸暨看不惯幼明那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颇嫌弃的看着幼明,须臾,带着孩子们去了别处。
旭轮觉得愧对儿子,我道:“从前吃不得,来日补还六郎便是了。”
旭轮一指自己,苦笑:“这辈子,恐怕我。。。唉。”
见儿子吃的一脸满足,我心里也像喝了蜜一般:“我既说了可补,那便是可补,我要你向我立誓。”
我这要求于旭轮倒是很意外,因我极少如此严肃,他颔首:“直讲。”
我道:“日后你。。。重获自由时,凡成器兄弟五人所得,需有幼明一份,无偏无私,幼明是我的命,我不许幼明受一分一毫的委屈。”
旭轮先是一怔,哑然失笑:“此事竟值得立誓?幼明又何尝不是我的心尖肉?月晚,平白无故,你为何。。。好,你既坚持,我这便立誓。李旦若得释放,纵不为亲王,凡我所有,一半分于长子、少子,一半分于余下诸子,仪式虽从简,然字字发乎真心,今告于皇天后土,若违此誓,人神共弃。”
未料旭轮会这般起誓,我为自己的固执而感到后悔。的确,他不会再成为亲王,他能分给六个儿子的不是世俗追逐的金玉财帛,作为天子,他拥有的财富是万里河山,可是,李隆基志向高远,岂容旭轮依誓列土封疆,与兄弟共享大唐?
“我已立誓,为何仍不悦?”,旭轮轻声哄我:“不然,你来规定誓词,我复。。。”
宫人宣唱圣驾至,旭轮没说完的话就此打住了,众人快步出殿,跪地恭迎武媚。华灯初上,夜如白昼。见幼明还在咬糖瓜,我悄声哄孩子先扔掉,他却摇头不从。
“乖,姑母拿百个糖瓜与六郎换。”
“不。”
怕我会跟自己抢,幼明把剩下的糖瓜都塞进了嘴里,不细看倒也看不出是对皇帝不敬。少顷,一道金红群裾停在了我眼前,女人的直觉告诉我武媚不是在打量我,我大着胆子稍侧目,妈呀,幼明上下牙被糖瓜黏住了,孩子因难受,手指正在嘴里来回抠刮呢!
“李隆悌,糖瓜好吃么?” 武媚俯身笑问。
闻言,幼明抬头望向武媚,但手指还在努力工作。旭轮连连叩首,把被薄雪覆盖的砖道磕的咚咚闷响:“臣子无状,乞神皇勿罪!六郎,速向神皇告罪!”
旭轮摸到幼明的小脑瓜便向地上压,孩子却梗着脖子不肯磕头,执着的望着武媚:“神皇,臣求赏。”
武媚掩嘴,忍俊不禁道:“寸功未立,竟敢求赏?”
幼明咂嘴回味美妙滋味,一派天真:“神皇富有九州,何昔一糖瓜?”
好家伙,不吃不知道,吃过就能记住,还能活学活用,这孜孜好学的劲头儿应该不是遗传了我的优点。
武媚只笑不语,也不予理睬,迈步入殿,武承嗣跟随其后。幼明满不乐意,又问旭轮要糖瓜吃。旭轮仍替儿子后怕,却不舍得打骂,只能先哄着骗着。
“皇嗣平日竟是如何教子?”,武三思驻足打量幼明,不忘奚落旭轮:“不敬君王,不孝祖母,啧,讨巧恭维的说辞倒是张嘴便来啊。”
旭轮无意与武三思争执,武三思以为是他服软认输,便愈发张狂了。武懿宗也趁机来踩一脚:“这位小郡王好生厉害呢,那日我往东宫,他藏于暗处,使碎石偷袭,不知是冲我来,又或怨。。。”
“奸人!”,幼明一指又矮又矬还丑的武懿宗,小脸皱巴巴的:“你欺负耶耶!我还要砸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