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为吴家妙客。” 崔铣压低声音。
“Milk?”,我差点以为他是在说英语:“何为 milk?”
崔铣神情颇不自在,硬着头皮向我解释:“假母若年岁不衰,或有私蓄侍寝者,并不以夫礼待,是为妙客。这等汉子多游惰,不事生产,求一隅栖身讨饭罢了。”
我心笑这所谓妙客不就是牛朗+闲汉嘛,与冯小宝完全是一路货色。
妙客捡了些剩菜正在吃嚼,突然发现还有我们这两个陌生人,敷衍笑问:“苏苏与楚儿并清闲在房,二位郎君可愿请来作陪?”
秦楼楚馆是男人们逍遥自在的乐园,我虽心有好奇但从未踏足半步,只听旁人说过,此中女子色艺难两全,仅有美貌而脑中空空,并不得人爱重,恩客也不过是贪图美色的碌碌俗辈;如若姿容平常却富才情,弹、唱、韵、书、画、赋,能有二三擅长,足以大受欢迎,若是还精通席纠、作诗,更会被推崇备至,文人骚客题字褒扬,就此名声大噪。当然,色艺双绝永远是男人们的不懈追求。
早些年还听过一桩乐事,道是平康坊的一位娘子能歌善舞,作诗饮酒亦是一流,美名远播,访客如流水。某宰相之子心向往之,拜求一见,绫罗绸缎一箱又一箱的送去假母家,却是不得回音。那公子哥只得央旁人出面摆酒局,送了中间人二斤多的金花银榼,总算得到一个隔帘一窥的机会,惊见那娘子五官平平,公子哥大失所望,痛惜所费巨资,这便是碌碌俗辈了。
苏苏楚儿无事可做,大概是不受欢迎吧,可我是为林氏而来,所以并不搭理吴四娘的情夫。
“多谢好意,我与。。。堂兄正恭候四娘子。” 崔铣平声道。
男人放下饭碗,奇道:“娘子晨间着了风,整日大觉不适,早已回房歇息,郎君可是要白等了,不若。。。观过歌舞再行?”
好吃懒做的闲汉从来是一门心思的琢磨如何能躺赚,明着说是谢客,实则劝我们在此消费,歌舞岂是白看的。这男人在我眼里同冯小宝没个两样,先入为主,我对他自然不给好脸。
“既然郎君好意留我兄弟观歌舞,那便却之不恭了。” 我笑。
男人立刻强调:“需先付资十锾。”
崔铣皱眉:“不是三锾么?”
男人嘬着牙花子,饮了一盏剩酒,扬声对崔铣道:“别家开席三锾,掌灯后翻倍。可别家如何比得我家有阿林?多取两锾,也是常理。”
两位数以内的加减乘除我是没问题的,但那男人语速太快,我一时竟没算清楚对错,果然闲汉对数字都很敏感。
“二位郎君今宵见不得冬冬了,还请先行归府吧。”
那说话的绿衫女子怀抱一柄曲项琵琶,约莫双十年纪,眉眼低顺,仿若无味之清茗,然自有她恬淡之雅致,不争之柔韵。崔铣适才道我们在等吴四娘,绿衫女子许是猜到我们此行目的是为求见林氏,她知林氏在陪一众贵客,遂现身劝我们离去,不要花冤枉钱。
男人闻言挑眉,斜眼看向那绿衫女子,怪笑道:“乔府定了明日来接窈娘,怎不打整行囊,却要来凑我的热闹?乔补阙家资颇丰,并不疼惜罗锦缠头,且爱重窈娘,窈娘来日作了贵人,不愁缺钱使,何必坏我这蝇头薄利!”
被称做窈娘的绿衫女子看也不看男人,兀自在我与崔铣的附近坐下,素手轻放琵琶于膝,不卑不亢的回道:“陈大郎说笑了,我生来便是乐籍官女支,后被卖入四娘子家,明日虽归乔府,也不过是补阙家女支,作何会是贵人?我无意触怒大郎,实是因这雪愈发急了,担心二位贵客稍后不便行路。”
都在吴四家讨生活,姓陈的不是不了解窈娘的脾性,见她油盐不进,不多与她争辩,也放过了我和崔铣,不再提强制消费的事儿。
我觉得这位琵琶女乐很有个性,遂对她抱以善意一笑,她却看着崔铣轻启朱唇:“距岁首尚余数十日,十七郎与尊兄来早了呢。”
崔铣颇觉意外:“娘子竟识得我?”
窈娘但笑不语,横抱琵琶,立抚一曲,她手指十分灵动,加花、半轮、推拉、揉吟。。。各般指法如随心发散,转换自如,令人惊叹不已。
“哎呀!竟是娘子!”,崔铣喜出望外,不自觉朝窈娘的位置倾身:“去岁娘子遮面为我等抚奏,铣失态登台,欲得娘子亲口赐教一二,娘子却匆匆离去,铣后悔唐突,有意登门致歉呢!”
窈娘莞尔,随手拨了几个哀沉音色:“奇技淫巧,是我等贱乐讨饭吃的手艺,不值得被崔郎。。。”
“娘子错矣!”,我不忍听她自轻自薄:“适才娘子所奏乃《阳春白雪》,为春秋晋国乐师子野所留。子野天生目盲,然痴迷音律,一生不弃,终获登峰造诣。子野将虫鸟之欢鸣,落叶之无力,妇人之哀愁,孩童之嬉笑,阵风之疾劲,雷霆之压顶,一一融入曲谱,自然万物皆入耳,但各人心境不同,感悟亦是万般。《阳春》调高,故人和遂寡,迄今千余载,竟未有能歌者。永徽年间,高宗皇帝令乐府寻回古谱,重新编乐,又附诗词,凡一十六节,此曲始流于世,然而技艺如娘子者,依某平生所见,十指可数。某恭喜娘子,娘子这一曲《阳春》,可得乔补阙日日相和了。”
窈娘仍是风淡云轻的笑说:“郎君高看了,妾今岁二十又五,半生颠沛,本以为会在这时邕坊了却残。。。唉,不敢奢求乔补阙情意绵绵如今朝,只盼容妾一席裹身,不至无处安葬残躯,生前卑微,死后也只是野狗腹中餐。”
身为贱籍之后,落生为女身便是踏进悲惨之门,命运已为她们画定了一生。稍长成便要任人践踏清白,官女支,军女支,家女支,称谓虽然有别,实则都是陪酒卖笑,招之即来呼之即去的玩物。今年欢笑复明年,秋月春风等闲度。甚么郎情妾意,戏文里听一听也就罢了。甚么都知头名,只是迎合男人们的所谓高雅乐趣。门前冷落鞍马稀,老大嫁作商人妇。这份不甘又何尝不是一份幸运,至少在浔阳江头,还能容她一舫遮身,还能望月追忆五陵少年争缠头,一曲红绡不知数的黄金岁月。
我向窈娘暂借琵琶,抚一曲极为欢快的《倾杯乐》,胡乐都是音色圆润,饱满有力。窈娘侧耳倾听,笑意渐浓。钿头银篦击节碎,血色罗裙翻酒污。寻欢作乐虽疯狂,一生又能有几次,不要到了人生尽头才后悔一辈子只顾着哀叹身世,伤春悲秋了。
崔铣乘兴起身舞蹈,窈娘抚掌击节助兴,不多久,胖丫小跑着进堂。
“姑婆来啦!”
三人暂罢谈笑,只听环佩悦耳,一盛装妇人由两名侍儿伴着缓步进来。妇人看不出年纪,约莫四十挂零,也有可能是她保养得宜,故而面貌年轻了几岁。被人自梦中唤醒,她难免精神不济,然粉面红唇,花钿鹅黄,妆容细致,发鬓也梳理的一丝不苟,还是时下最流行的倾髻。侍儿为妇人解下遮挡风雪的披袄,水色薄纱包裹着白嫩丰腴的身子,柔波浅露,说不尽的风情万种。细端容貌,料其年少时也是百里挑一,此中翘楚。
吴四娘笑着纳福:“妇人拜见魏王恩使,二位恩使好风度,今登我家门,妇人不胜荣幸。”
崔涣也笑着回应:“四娘子近日安好?”
“恩使。。。”,吴四娘天天迎来送往,哪里能记得一个崔铣,脸上仍挂着笑,无不歉意道:“敢问妇人何时有缘得见恩使?”
我越过崔铣,近前对吴四娘道:“娘子恕罪,我二人非受魏王驱驰,因仰慕娘子大名,今宵特来拜会,搅扰娘子清梦,还请莫怪。”
因我与崔铣一直干坐着不消费,吴四娘的情夫陈大本是看我们极不顺眼,待吴四娘口称我们是武承嗣的人,陈大却满脸堆笑灿烂若菊花盛放,立即两步并作一步的奔到我们身侧,而等我自言骗了吴四娘,那陈大又被我气的鼻歪眼斜,面目狰狞,挥拳便要落下。
然而,人生如戏,总是起起落落悲喜交织,我边说边解开布囊,露出二十余个金饼,烛辉落于其间,散发着晃眼又细腻的光泽,成色可以想见。这些金饼子都有一指厚,小则寸圆,重三四十克,大则近二寸,重百余克。估计是芷汀怕我和崔铣受累,也没吩咐家奴们多拿,稍沉手便打住了。
这六斤左右的大金疙瘩,别说购买力杠杠的,打架防身也是颇有奇效呢。吴四娘一旦收下黄金,只要她邻居们愿意卖地,只要官府不治她逾制之罪,她就可以原地起豪宅,什么憋屈寒酸的假山盆,造一座假山林都绰绰有余。
我这导演兼编剧也算优秀,陈大更是本色出演,那厢吴四娘仍故作矜持不肯为阿堵之物而折腰,陈大已伸手要接金饼子了。
“这。。。这。。。少说也有。。。” 陈大实在是太过激动,舌头都打结了,连最擅长的心算也暂时失灵了。
啪,吴四娘也是真不惜力,狠狠拍开了陈大的一双贱手,不错珠的看着我:“妾有自知之明,妾如秋末残花,早已入不得诸位青俊尊眼,二位郎君漏夜冒雪来此必是为了妾女冬冬。这金饼子何人不爱,妾也是爱的紧呢,只不过,还请郎君恕妾不识抬举了,冬冬今宵无暇来见郎君,还请二位明岁大寒再来。”
好家伙,崔家儿郎去年登门被安排到明年元旦,现在我们又被安排到了明年年尾,合着全洛阳城的男人都在花魁这里排队呢,也不知那帮姓武的是规矩排队还是取巧插队!
我还没进一步解释,陈大倒替我着急了,直要和吴四娘咬耳朵,又被她嫌烦的推开了。
“说来贵人们下个时辰便要散了,”,陈大急匆匆的对吴四娘道:“冬冬也未必大醉卧床,陪他二人叙话片刻并不打紧啊。”
吴四娘愈发气恼,直瞪他:“那院中来客何等尊贵!休要再提!”
钱就在眼前却向外推,何况并不是一二百文的小钱,陈大自然不依,正欲与吴四娘细说好处,我把布囊又向前递去,笑说:“我二人隔几日需往青州办差,兴许三年五载不得回。林都知名冠神都,访客盈门,今宵既有贵客求访,崔某与弟不敢横加阻挠,唯求四娘子开恩,教我兄弟藏于别室,遥望都知风采,余愿足矣。”
没想到我的请求竟是这般卑小,别说陈大欣喜若狂,吴四娘的态度随即也和缓了许多,不等她开口应许,陈大替她接下布囊交给了侍儿,又亲自为我们引路。
“哎哟,二位郎君原该早说,也不使二位苦等这片刻呢。”
这陈大可真是个大活宝,至少崔铣就因他一连串的转变而不断暗笑。我未食言,悄悄给了胖丫第二粒碎金,又自蹀躞带解下一块虎头金饰送给了吴四娘,足有婴儿拳头大小,那双虎目是以宝石镶嵌,左琥珀右鸽血,放在太平府的库房中毫不起眼,若摆在市面上可就贵了去了,单这一对由大食玉匠精雕细琢的宝石就很难找到一模一样的,我记不清是否属于外邦贡物,或许有市无价也不一定。
近观虎头金,吴四娘眼神欣喜,但她分明喜欢却是不接,我不禁疑惑:“莫非娘子嫌此物轻贱?”
“岂敢岂敢,”,吴四娘突然就不敢看我了,十分拘谨的回答:“妇人只是。。。想到那院中空舍常年被用作库房,少人打扫不说,只恐连容人都不。。。”
好事多磨,我有点不耐烦,面上带笑,话中含霜:“如何?娘子有心反悔么?崔某送出的礼,从无收回之理!”
三人朝后宅而去,吴四娘远远的跟着。陈大一直快我们几步,想着给那间空房子开门透气。
崔铣若有所思:“难道那吴氏猜出了公主身份?”
“呵,假母阅人无数,”,我回头瞥了一眼那在黑夜里不清不楚的人形轮廓:“辨别男女岂不容易的紧?自我送上谢礼,吴四娘便变了颜色,莫非。。。这腰饰不止一个?她在别处见过?”
崔铣问那虎头金是否有何特殊来历,我说应该没有。吴宅并不大,我们说着闲话,很快就来到了林氏的起居院。正房自是坐北朝南,门半敞着,外厅挤满了人,西厢不见一丝光亮,而东厢灯火通明,半人高的纸窗用叉竿撑着,我朝窗内瞅了一眼,厢房内好像也是人挨人坐满了。
陈大领我们入院后就径直走向一间外观不大的木屋,坐东朝西,距正房隔了二丈远。陈大推开门,雪夜黯光延进屋内二三尺远,勉强看到杂乱无序的摆着大大小小的木匣。我本就怕黑,若无崔铣同行绝不敢踏进这门槛。靠着摸索,我慢吞吞的随陈大走到了一处地方,面前出现一道木梯,陈大示意我们去爬梯子,我急忙去推崔铣,让他先上去打头阵。木梯尽头是一处阁楼,北墙凿开了一口气窗,约莫一尺见方,向外看去,微微斜对着东厢的大窗,房内男女老少,欢声笑语,无不是一清二楚。那里是亮如白昼,香气熏腾,这里是乌漆麻黑,冷风飕飕,还一股子呛鼻的霉味,而且人无法直立,只能半蹲着。
“着实委屈二位了。” 陈大讨好一笑。
他没跟着上来,便站在那木梯上,大半个脑袋露在阁楼的进出口。他急于回去,毕竟金饼子都给了吴四娘,他自己还没数过。
“有劳带路。” 崔铣道。
陈大于是走了,我听到了关门声。蹲在气窗旁,我小心翼翼的观望对面,崔铣早想一睹林氏真容,但因顾忌我的身份且男女有别,他不敢靠近,规规矩矩的盘坐在附近。
“十七郎,此地并无甚么公主亲事,只两个耗费巨资偷窥林都知风采的浮浪儿罢了。”
崔铣怯声道:“铣怎敢。。。”
“啧啧,鱼见之深入,鸟见之高飞,麋鹿见之决骤,”,我故作惊叹,假装看到了林氏:“庄夫子并未梦呓啊,原来世间真有如此绝色!”
崔铣倒没轻易的受我哄骗,反而疑惑道:“公主适才不是自言。。。不爱读书么?公主读过《南华经》?”
“那是自然!”,我洋洋自得:“堂堂太平观主,岂能未读过《南华经》?你且听我诵来,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分而食之,非百口巨锅不能炖煮也。”
来不及掩嘴,崔铣大笑出声。一说一笑间,崔铣觉得我随和可亲,他心弦不再紧绷,少了几分拘束,也扒着气窗看向了东厢。可这一看,崔铣彻底笑不出来了,他原先以为武攸暨在吴四家只是我信口胡诌,万万没想到。。。
“公主,这。。。” 崔铣很想哭:“回府可好?”
我凭着座次和举止习惯辨认在场的各人:“先前你猜吴四娘洞悉了我的身份,其实不然,她决计不知我是谁,只清楚我来自何处,因定王就在她家中。啧,武重规坐了主位,看来今夜是他费钱请吃酒呀。那少年。。。武崇训?!哎哟,我还拿他当讨狗嫌的臭小子,却原来跟着叔伯们学本事呢。”
我也是嘴损惯了,把一帮子姓武的贬的一无是处,只跳过了武攸暨。
“公主真是。。。一位妙人啊。” 崔铣忍笑恭维。
我托腮凝视东厢,看武攸暨与一位佳人笑谈:“多看杂书志怪,粗鄙俚语也便学会了。我阿耶生前不许我看,但定王会陪我一起看,还羡慕我能活学活用,哼,其实他骂人时也极刻薄,我甘拜下风。”
外厅满是诸贵的近侍亲随,东厢内也候着十来个供随时使唤的婢女。高平郡王武重规是组局掏钱的大老板,自然被推至上座。一姿容中上的绛衫女子端坐身侧,专为他一人斟酒陪聊。武重规忽与绛衫女子耳语,也不知是说了什么,她抬起葱指轻点武重规肩头,一颦一笑无不惹人心动,原是个宜动不宜静的美人儿。
武崇训虽是晚辈,却是武三思的长子,御封的高阳郡王,众人卖他父亲面子,把这十二岁的半大小子让在了武重规左手方的次座。他是初来乍到,并不适应,也不懂此中规矩,喝酒说话都是学着长辈们。
大凡喜事,莫不以左为贵,一共就两个次座,武崇训占了左,右手席位就该是武攸暨的,但却依次坐了临川王武嗣宗、九江王武攸归等人,攸暨则坐在左列的最后一席,恰临近纸窗,否则也不会被我瞧见他与那女子卿卿我我。
隔户杨柳弱袅袅,恰似十五女儿腰。楚腰卫鬓大概是所有男人都认同的异性优点,那不盈一握的软嫩身段,最能激发雄性的保护欲望。偏是个不赶时髦的女子,以青白罗锦裹覆了每一寸身体,眼可见婉约线条,却只能凭想象去触摸罗锦之下的凝脂,白教人吞咽口水。
崔铣已是痴迷:“著粉则太白,施朱则太赤,眉如翠羽,肌如白雪,腰如束素,齿如含贝,嫣然一笑,惑阳城,迷下蔡。唉!难道此女便是林都知?!唉,可惜她心有归依,我需劝堂兄放下执念。”
我不自在的轻咳,崔铣这才察觉失态:“公主勿怪,铣只是。。。”
“你也看出此女对定王有意?”
崔铣又忍不住沉叹一声:“女子自言五句,仅得定王一句回应。所谓,瑶池袅袅佳人立,朝霞为羞不忍见,可怜冶容对流水,穆王非是同心人。”
这一首临场发挥的酸诗倒把我逗笑了:“你怎知定王与女子不是旧相识?”
男男女女正行酒令,觥筹交错好不喧阗,顺风吹入阁楼,颇为刺耳。主位的武重规担当监令,依习俗,余人均以对县令的尊称唤他一声‘明府’。绛衫女子担当席纠,负责宣令、行酒、判断对错,别称 ‘律录事’,也必然擅豪饮。恒安郡王武攸止担当 ‘觥录事’,负责灌酒、罚酒,许是他自知酒量浅,不敢参与行令,便主动跑腿充数。
‘明府’武重规执一双骰子并一只酒杓,他每掷出骰子,新一轮的酒令就此开始。以点数来算座次,第一个行令者该是武嗣宗。‘觥录事’武攸止手捧一面小旗、一组竹筹并一只小纛。绛衫女子拿过小旗高举,并饮酒一盏,随即宣令,道明了规则。
现是‘手势令’,以手掌为虎膺,指节为松根,大指为蹲鸱,食指为钩戟,中指为玉柱,无名指为潜虬,小指为奇兵,腕为三洛,五指为奇峯。如果绛衫女子发令‘玉柱’,男人们便需亮出中指,视为赢,没出中指那就是做错了,需喝罚酒。第一轮出错的人罚酒一盏,第二轮出错的罚酒两盏,依此类推。
“定王与冬冬傍窗私语,”,绛衫女子用小旗遥指武攸暨与青衫女子:“既不来凑乐,你二人何不往西厢独处呢?”
众人哄笑,酒意微醺的武攸暨斜身闲坐,并不接话。原来他身边的美少女还真是林氏。
武重规摆了摆手:“攸暨这几日心绪不佳,不爱说笑,兴许大醉一场能稍得开解,有劳都知代为照顾。”
还不如不解释,众人听了,纷纷表示要给武攸暨敬酒,说早醉才能早得开解。
那绛衫女子掩嘴笑道:“高平王对定王最是用心,前年夏日也道定王有心火,没得乐子,正赶上阿母为冬冬邀取元贵客,高平王一掷千金,成全了定王与冬冬这一对佳偶。这二载春秋,冬冬也不敢教外人知晓,一心盼与定王再会呢。”
她这话放在这类酒席中说出来也算是一件趣闻秘辛,可一旦出了这道门,说给任何一个良家女子听,便很是轻浮甚至银煨了。
武攸暨侧目,盯着林冬冬:“对我日思夜想?你不是常有访客么?”
林冬冬年纪不大,约莫十七八岁,但气性十分沉稳,被人打趣了这片刻,一直是不愠不火,被关系如此特殊的攸暨紧盯着,也不见忸怩作态。
林冬冬轻启春樱檀口,神态不见轻媚之色:“福娘姐姐爱说笑,大王不必当真。女儿家的清白,原是献给结发夫君的,但此中。。。无不是露水姻缘。缘薄,一生只一宵欢好,有缘,呵,全凭大王垂怜。”
如此洒脱又知分寸的美人,令在座男人都唏嘘不已。攸暨听了却是无动于衷,把玩着空酒盏。
武攸止拎着酒壶,颇惋惜道:“也是一段孽缘,不巧堂兄之妻是太平公主,好生厉害,否则,为都知赎身岂不容易的很?唉,天公不作美,深巷悲白首。”
这时,林冬冬十分惶恐,急忙对武攸止道:“多谢恒安王抬看冬冬!怎敢奢望定王为冬冬赎身脱籍。”
有人便劝武重规,教他出面为林冬冬赎身,这样就方便武攸暨与林冬冬继续见面了。
“林都知便该为攸暨私属。”
话到此处,崔铣都替那人捏一把汗,小心翼翼的对我说:“公主息怒。”
我的确是听的很搓火,这些花花肠子的思想还真是插上了翅膀!是当我死了吗!
武重规尚没表态,攸暨忽朝着武攸止的方向摔了酒盏:“行令不行?!先前骗我来此饮酒,现又张罗为我纳妾,是恨我活的太自在么?”
所有人都尴尬不已,武攸止默默的捡起酒盏。绛衫女子叩首请罪,怪自己话多挑起了事端。
主人武重规自是出头打圆场,他起身来在攸暨身旁:“兄弟们不过说笑而已,太平是何脾气我岂非不闻,助你金屋藏娇?我是嫌命长么?!”
武崇规给了台阶,攸暨却不肯要,他满脸不高兴,扶开武重规搭在自己肩侧的手:“既提起太平,我倒要与诸位兄弟理论清楚。往日常说我畏妻,便以为是太平骄蛮任性,无理取闹,你们大错特错!太平不过是名头威风,实则弱质女流,自小被二圣与四兄长护着宠着,未曾受过一丝委屈,凭何下嫁与我便要学会容忍、谦和?不,我就要顺着她惯着她,我不是畏妻,我是爱妻!这世间诸事,除了她样样皆是小事。我爱不够疼不够,可我就要失去她了,堂兄,我怎能放手离开她?”
说着说着,攸暨又去寻回武重规的手,紧抱着不肯放。武重规一头雾水,其他人也是大眼瞪小眼。
“喝醉胡言,当不得真啊,”,武重规勉强对众人笑道,示意林冬冬搀扶攸暨:“行令,咱们继续行令。”
攸暨斜偎着林冬冬,似笑非笑道:“行令!无论何人输了,我来饮罚酒!”
黑暗中的我脸颊微烫,都说是酒后吐真言,其实大脑清醒着呢,是借着酒劲儿把憋在心底的话一吐为快,如果真是喝醉了,只有酣睡一条路。不舍得么?可再是不舍得又能如何,失去孩子的痛是我们都难迈过去的一道坎儿。
我和崔铣很快就离开了,我不想被攸暨知道我目睹了他的失态,偷听到了他对我的心意,我只能对崇敏说抱歉,父亲今晚不回来了。
我说过,人生如戏,还没踏入太平府大门,便看到芷汀站在门前无比焦急的张望四周。
“驸马不见了公主,现正大发脾气呢!”
“啊?!”
我和崔铣异口同声,我们明明看到武攸暨在吴四家抢着喝罚酒,怎么又会选择回家呢。快步赶往前堂,我止不住的猜测他离开前计划对我说的事。
进堂,只见宣城红丝毯满目疮痍,被滚落的木炭烧出了大大小小的黑洞。
“约定等我回府,为何失信?!为何与这崔家小子彻夜不归!” 咆哮着,一身酒气的武攸暨又踢翻了一个炭盆。
我第一反应自然是解释:“我何曾彻夜不归?前后不过。。。一个时辰?”
我算不清时辰,转头便问崔铣,他连连摇头,是被武攸暨给吓到了。
“怂娃。” 我小声抱怨,示意崔铣退下。
“不许逃!胆敢勾引公主!” 攸暨又来纠缠崔铣,追问他与我去了何处,为什么两个人的手和衣服都脏了。
我委屈的快哭了,苍天可鉴,这满身灰尘是在吴四家的阁楼里蹭上的。退一万步说,就算我准备和一个比我小十三岁的少男制造一些美妙故事,我大可以光明正大的在太平府里给武攸暨戴绿帽子,何必要躲在肮脏的犄角旮旯里和小鲜肉谈人生聊理想呢?
崔铣哪里见过这种阵仗,直往我身后躲:“公主救命!”
“够了!!”
我推开崔铣,芷汀眼疾手快,拉着惊恐万状的少年奔命去了。我独自留下面对武攸暨的邪火。
“与我和离之后你便要与那崔家小子双宿双栖吗!” 他嘶声力竭的质问我。
“诬蔑!我与十七郎之间清清白白!”,我被他气的肝儿疼,尽量保持理智:“攸暨,此事还需从长计议。远的不提,就说我。。。流产之后,是你要求与我和离,我已向阿娘禀明,阿娘虽不允准,但我有阿娘亲笔。。。”
“是它么?”,他从襟内掏出一个香囊,抽出纸卷扔在了我脚下:“和离是我所求,可你我尚未和离,你便与那。。。实在不留情面!”
我注意到那香囊居然是敬真答应会悬在他房外的,可我一直没看到,还以为是敬真忘记了。
“已近子时,攸暨,你喝醉了,我也累了,你有事便说,无事我便回房了。” 我不觉得这是谈话的好时机,我们都需要静一静,尤其是他,他应该在吴四家好好的醉一场。
他拉住我衣袖,一字一顿的对我喊道:“李绮,我要与你和离!”
我哭笑不得,扶开他的手:“这便是你原本要与我谈的正事?我记得呀,武三思登门那日你亲口对我说不愿与我以夫妻相称,我不敢强求,自会还你自由身。”
他还是不悦的瞪着我:“神皇今晨宣见,道若我坚持与你和离,余生不可相见,不准我再踏入洛阳城。”
我歉意道:“这倒是出乎意料,你放心,我会求阿娘不要苛责你,长安也是好去处嘛。”
说来容易,可心里并不舍得,余生不得相见,我与他怎会是这般结局。相逢一笑泯恩仇的机会都没有么?
他眼神渐渐黯淡:“果然,你不留我。”
“武攸暨,”,我快被他逼疯了:“是你要求和离在先!是你无论如何都不肯。。。”
“你可以不答应啊!”,他红了眼圈,忽然把我拽进怀里:“月晚,你从来不肯顺着我啊!偏偏这一次要遂我心意!你太坏了!你明明知道我舍不得离开你!”
【04/04/2020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