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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4章 一斛珠 吴四家驸马偷香(下)

作者有话要说:  3月20日更新:

不是我这几天故意要挤牙膏,实在是豆卢家和窦家的姻亲关系难理清

而且我特想查清楚豆卢贞松的名字问题

他兄弟豆卢逊(长沙公主亲儿子)的字是贞顺,“逊”是名,所以豆卢贞松应该有个名,可能也是走之旁吧

4月1日更新:

吴四家的一些描述我会照搬唐人孙棨所著的《北里志》

我严重怀疑孙窈娘殉情的故事是后人给武承嗣泼脏水

4月4日更新:

结尾有些潦草,只是想给这个月暨CP发一颗很甜很甜很甜的糖

根据《北里志》和相关论文,像武家这样身份甚至低一些的官员是不可能去吴四家的,肯定是叫到府里,大家就当青楼短线游吧

“如此品貌双全的侄儿,更贵为魏王嗣子,阿晚不尽早为自家女儿筹谋么?”

在除我以外的所有人眼中,武延基来日的身份不言而喻,能与武承嗣结亲,真是想也不敢想的美梦。

燕氏这般提醒全然出于好意,我自谦笑道:“惠香年仅七岁,此时议婚为时过早,我怎敢耽搁魏王宫香火传承?况且,惠香阿耶生前与我闲谈时提及城阳长公主夫妇曾许嫁一女往豆卢家,奈何惠香无一姑母,来年如若豆卢家重提此约,崇简身为纲纪门户的男嗣,理应代祖父母守信履约。”

我既摆出了薛家先人,燕氏不便再劝,只好奇问我:“城阳长公主夫妇薨逝已逾二十载,兴许豆卢家已忘旧时之约。你可记得是哪一房?”

我道:“乃是高祖女长沙大长公主的驸马。”

燕氏若有所思:“原是芮国公的亡叔。”

当年我误以为旭轮倾慕豆卢宁,心生醋意,遂将她的品性及家世查了个一清二楚。李渊募义军破长安时,她曾祖豆卢宽只是河池郡梁泉县的小县令,与郡守萧瑀同奔长安归顺唐军。他二人当初皆因失意于炀帝被贬,一个是文帝的亲外甥,一个是炀帝的小舅子,还带来了不菲人财,再加上李渊的宠臣窦抗为其美言,李渊焉能拒之门外。大唐立国,豆卢宽出任/秦/王府/司马,第一脚就迈对了方向。也是他命中该着有大运,娶了一个姓杨的女人做老婆,这杨氏夫人乃观王杨雄的次女,入唐之后,她兄弟杨恭仁、杨师道都官至中书令,弟媳妇是李渊的桂阳公主,另一兄弟杨恭道之女是李世民的婕妤,还有个姐妹的女儿燕氏是李世民的德妃,最重要的,她还是荣国夫人的亲堂姐。

豆卢宽与窦抗本是姨表兄弟,二人之母都是隋文帝的姊妹,豆卢宽的姐姐还是窦抗的妻子。但窦抗归顺较早,且堂妹是李渊的发妻,因而深受李渊器重,宫人呼作国舅,儿子窦诞又娶了李渊的襄阳公主。豆卢宽一为站稳脚跟,二为亲上压亲,也不管什么论资排辈,把女儿嫁给了窦抗的孙子窦孝慈,还给长子豆卢仁业娶了宗室女,之后他小儿子怀让也娶了李渊的长沙公主。唐廷惯例是长子袭爵,次子尚主。豆卢宽死后,芮国公爵位由豆卢宁的祖父仁业承袭,而豆卢仁业病死后,爵位则被弟弟怀让承袭,直到豆卢怀让去世,爵位又传回到豆卢仁业这一脉,便是豆卢宁的伯父豆卢钦望。无论李治还是武媚对这门旧亲戚都不曾薄待,对豆卢仁业父子五人一向重用,豆卢宁之父钦肃生前担任北都晋阳的县令,她本人也被选入皇门。

我没有对燕氏撒谎,薛绍的确说过他父亲薛瓘与豆卢怀让十分相善,二驸马曾商议结亲,但豆卢怀让只一女许给了河间郡王李孝恭的儿子,便盼着薛瓘和城阳公主能生个女儿,正可嫁给他与长沙公主的儿子豆卢贞顺,可惜豆卢贞顺早夭,薛绍也没多个姐妹,二位老先生的秦晋之约便落了空。

女人家说话总是不能固定一个主题,说着说着便忘了时辰,再一抬头,武攸暨到了面前。

“阿嫂在与公主说何趣事?”

燕氏微怔,不由得嗔怪:“你对月晚怎如此生分?”

他逼视我:“廿载情份,我二人至死亦不会生分,可始终尊卑有别,我现只是。。。恪守礼度。”

这解释简直是欲盖弥彰,燕氏于是愈发担忧了,但两个当事人都不肯开口多说一个字,她问也不问不出什么了。

我又开始失眠,连着三晚彻夜难眠,熬干了肾水,肝火就旺了,成日里口干舌燥,腰膝酸软,遇事便心烦意乱。终于忍不住了,索性在某夜宫宴之后向武媚道明请求。

跪在武媚脚旁,我不敢抬头,耳听酒意微醺的她慢悠悠的问我:“为何?气不过他有旁的女人?我近日听闻你与一些僧道过从甚密,不许再与攸暨制气,月晚,除了攸暨,哪个男人舍得拿命对你好?”

近处的橘红灯火本就有些晃眼,武媚的晓之以理彻底催生出眼角的一抹湿润。武媚年已七旬,社稷民生近乎耗费了她的全部时间,令她无暇安享暮年。回顾历年种种,仅仅因为我与武攸暨的感情纠葛,便已劳她费心颇多,时至今日,我的心结全是我自己一手造成,实不该让她再为我劳神牵挂。

我不忍继续固执己见,遂叩首告罪,武媚却又拉我起身坐在她身侧,含笑看着泫然欲泣的我。

“人云儿女皆是前世债主,阿娘初时不信,”,她苦笑,表情十分祥和,仿佛在追忆往昔:“然而自从生养了汝兄妹六人,我却不得不信了。三年前,你不顾攸暨发妻临盆在即,苦求我废止你与承嗣的婚约,坚持改嫁攸暨,呵,还说出甚么宁为侍妾的傻话,最终使我下定决心的并非因我厌弃承嗣,而是婉儿代你传话,你道我曾许诺要把这天下荣华皆予你享受,你求攸暨为驸马是因你喜欢他,你要重续与他的情缘。只为再一次满足你的心愿,我不得不委屈了承嗣。我如何不了解自己生的女儿,她直率却执拗,她重情却又冲动,正如我送你出嫁时所说,我害怕改嫁攸暨又只是你一时的心血来潮,但我更怕你会被自己的错误困住余生,故而吩咐婉儿送去了那个铜匣,赐你随时休夫的权力。你怨我操纵你的人生,可我所做所为都是因为我是你的生身之母,我必须保护我的骨肉。月晚,倘使你此刻把那休书呈上,我会履行我赐予你的权力,可你并没有,扪心自问,你当真舍得离开攸暨?”

我偎着武媚,一字一泪道:“没能保住孩子,女儿自觉愧对攸暨与武家,不思饮食,无心妆发。当初坚持改嫁攸暨是为报复,可儿大错特错,成婚三载,反愈发看清他对儿的深情厚意。此次攸暨。。。实实被儿伤透了心,他心灰意冷,儿更不敢负他下半生,故而恳请阿娘允准儿与他尽快和离,不至蹉跎他一生。”

武媚好不惊讶:“当真是攸暨。。。我可不信!他爱惜你胜过性命,决不肯断弃与你的姻缘。”

断弃姻缘,这恰是武攸暨对我的请求,过去的二十载是孽是缘,他无意探寻答案,现在的他只求我离开他的世界。

“的确如此!”,我蓦的哭出声,紧拥着武媚:“儿与攸暨缘尽今日,固守不放只会伤他更深!”

随后的几天,我先是为柳意与高戬主持了婚礼,史崇玄果然道行高深,他占卜的吉日晴朗少风,一切顺利。再之后,我为灵威举行了一场微型葬礼,它是寿终正寝,无病无痛。崇简和惠香哭个不停,毕竟是它伴着兄妹二人成长,朝夕相处。我也甚为悲伤,只叹与薛绍的共同回忆又少了一个。我将灵威安葬于卧房的后窗下,旁人皆道不吉,但我执意如此,也就没人敢劝了。

这日傍晚,北风如刀,武攸暨自衙门回府,他眼神飘忽不定,似有心事。两个女儿甜甜的唤着阿耶,他的回应也明显比往日敷衍。我有心问他但生生忍住了,专注教导崇敏写字。三岁的娃娃小嘴撅的老高,不时偷眼瞄着姐姐们的小狗。

“我今夜有事外出,你能否迟睡。。。等我?我有一件要事,需与你详谈。”

出乎意料,攸暨竟是特意对我说话,我仰面看着他,没来由的心慌,局促道:“自然,我会等。你是去我。。。院中么?”

他垂眼,平声道:“多有不便,你我此处会面即可。”

“好,我等你回府。”

隔片刻,攸暨又回来后堂,原是回卧更换了衣饰。他除去官服龟袋,着一袭苋红洒金团花暗纹袍,腰束玳瑁金钩带,外罩了他亲手猎来的兽皮新制成的黑氅,整个人更显宽肩瘦腰,挺拔出众。

他陪两个女儿玩了一会儿便快步离去了,池飞看了看他背影,犹豫的对我说:“驸马今日。。。眼神闪烁,难道公主不觉有异?”

我道:“有何异样?他先前对香儿道是高平郡王设宴,不是么?”

池飞摇了摇头:“许是我多心吧。更换新衣赴宴也是礼数。”

“唉,自从柳意嫁去高家,咱们身边倒是寂寞了两分。”

“诚然。”

晚膳后天降小雪,崇简自回他房中看书,我陪着三个小儿女玩闹。不多久,有人登门,自称右卫小吏,奉今宵值宿的长史之令,过府问询武攸暨一些重要但未交接清楚的公务。

待那阍者在堂外一番通禀,我道:“驸马已离府,汝等非是不知,却来问我?教那小吏直去高平王府。”

“是。”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我有些困乏,正要带崇敏回房歇息,阍者却来报那小吏再次登门。

“回公主,那吏人道驸马与高平郡王皆不在王府,还求公主想个法子。”

芷汀闻言皱眉,撩开竹帘一缝,对堂外阍者不快道:“那吏人是何方蠢物?何不直向郡王家奴问明驸马去处?!”

阍者先是告饶,随后怯声道:“娘子宽恕,实是。。。郡王家奴道天家诸贵往时邕坊吴四家吃酒去了,吏人不敢去寻,却也不能无话回禀衙门,这才斗胆请公主做主。”

芷汀回头看我,颇是惊诧:“吴四家难道是。。。公主以为?”

寒风顺着那狭窄一隙扑进堂内,我连忙护住了崇敏的小脑瓜,轻声道:“吏人不敢登门搅扰上司雅兴,难不成教我亲自去寻?罢了,教他回衙门,我会给长史交代。”

阍者领意遂退下回话,我顿时没了困意,崇敏虽听不懂但知是与父亲有关,贴耳问我:“是耶耶惹阿娘生气?”

我低头看着怀里一脸懵懂的儿子,忽然鼻头一酸,亲了亲他小脸:“不,耶耶公务在身,兴许今夜。。。不得闲回家了。”

崇敏也亲了亲我:“阿娘快教耶耶回家可好?敏儿要阿娘与耶耶在一处。”

哪个孩子不是生来便渴望双亲关爱,加之先前我和武攸暨一个多月不着家,这于幼童来说便是天大的危机。崇敏丝毫不知我与攸暨都决定要和离,他心中只盼父母能永远陪在自己身边。

我耳语吩咐芷汀,她面露愁色,随即又忍不住笑道:“此事。。。公主微服前往,妓家虽不认得公主,可武家诸王在场。。。况且于驸马颜面。。。怕是不妥吧?郎君们呼朋引伴吃酒瓢宿本是寻常雅事,各家主母只心中腹诽便也过了。”

我睨她,笑说:“你嘴上只道不妥,心里盼着看他们笑话呢,快去,寻那些懂事的,咱们知彼知己。”

不找不知道,这一找竟在太平府找出七八个颇通此道之君,有驯兽养马的胡人汉子,碧眼高鼻,粗手粗脚;也有受门荫福佑入府当值的亲事,看着是清贵风雅,心却都飘在那花花世界。众人虽不明情由,但我一问他们也是老老实实的一答。

如此问了片刻,我留下两个崔家儿郎。一人名崔铣,乃故秘书少监崔行功之孙,另一人名崔璆,乃天官郎中崔玄暐少子,因崔行功是崔玄暐的亲叔叔,所以这二人是没出五服的堂兄弟。依律王公以下及三品以上带勋官者,朝廷给予三百亲事,或执仗,或执乘,或备差用,当然大前提还得看出身,需得是六七品以上子。

侍婢们依令撤去了屏风,他兄弟二人纷纷低头。往日曾见他们跟在武攸暨身后,然只数面之缘,此时端看容貌,崔璆是有棱有角,眉宇开阔,而崔铣还未完全褪去少年青稚,轮廓小巧,更显清秀可亲。

我教二人近前说话,那崔谬一动不敢动,崔铣则稍抬眼皮,恰四目相对,崔铣腼腆一笑,我不禁莞尔,崔铣便未胆怯,拉着堂兄向我道谢,把各自的跪席朝前推近一尺。

“依你等先前所言,”,我问:“那吴四家便是一处销金窟?”

这次换崔铣安静了,崔璆温声答道:“回公主,吴四家有一位林姓养女,才艺双绝,神都仕宦无不。。。心驰神往,推其为洛城都知。若能以万金换与都知同席畅谈,实乃此生尽意,死亦无憾。坊间有言,北里仙娥固多情,不及洛阳林回眸。”

这又是一面万金又是死亦无憾,甚至那林姓女子的一回眸竟能秒杀长安平康坊的一众美女,我心笑若非崔璆与其有私情,便是人云亦云,皇帝的新衣罢了。

“不及洛阳林回眸,呵,”,我轻笑:“既是神仙一般的人物,若是不得亲睹,岂非要抱憾终身?听十一郎之意,似与这位林。。。都知彼此熟识?”

崔璆面色一红,双唇紧抿,似无意作答,一旁的崔铣好忍笑意,随即出卖了堂兄:“回公主,去岁堂兄与铣跟随同族兄长前往吴四家拜会林都知,被假母婉谢,道投帖恩客已达百余,请我等明年岁首再返。本以为无缘得见,却有一位丽人自帘后路过,假母道是林都知。婀娜倩影虽转瞬既逝,却迷住了堂兄心神,至今念念不忘。”

所谓假母与养女,本质是买卖关系,牙侩卖货,假母买货,文书一式两份,银货当场两讫,女奴就此成为假母的私有物品,多入贱籍,若幸遇恩客愿为其赎身,需经官府准许,假母收钱交回文书,便可从良。少有未入籍者。

万金买同席固是崔璆言辞夸张,但既是名冠洛阳的伎女,假母拿林氏当成了摇钱树,若要放她自由,必然是一笔不菲的数目,‘博陵崔’虽有天下第一高门之誉,并不代表有财力为林氏赎身。依崔铣所说,崔璆对林氏心生爱慕,然爱而不能得,怎一个苦字了得,也难怪他会如此沮丧。唉,我可不是故意戳中崔璆的伤心事呀。

我请崔璆先行退下,转头便对正目送堂兄离开的崔铣道:“劳烦十七郎随我同往吴四家,我欲拜会那位奇女子。”

崔铣不由怔愣,疑心是自己听错,随即谦卑请辞:“公主何其显贵,岂能屈。。。”

“我如何能比得魏王梁王尊贵?”,看着半伏身子的崔铣,我忽然想逗一逗这少年:“你既对风玥场所留心,可知二位大王是否有缘与林都知畅谈呀?”

崔铣直想哭,他瑟瑟发抖,叩头恭维:“铣心目中,神皇之下顶数公主显贵!”

我道:“我决心已定,你若不肯。。。我知汝父远在胜州任司马,想那胜州北邻阴山,东为云中,南守长城,西抵荒漠,着实是苦寒不毛之地啊。”

“铣若不允?”

“明日便遣你回崔家,待尊府得知此事,必是苦上又加怒。”

“拜求公主允许铣同往吴四家!!”

“如此甚好!”

待崔铣被二侍婢搀扶着站起来时,他整个人精神恍惚,那真是天降横祸般的悲催心境啊。

我忍不住大笑:“你呀你,还是年少不经事!大可放心,待遇时机,我会在御前为汝父美言,便是不得回都,平调去蒲州、潞州也是上好,如何?”

崔铣这才满血复活,代父亲先行谢过,一看便是那种纯真无邪不藏心事的孩子。

我回房更衣,芷汀明知无用但还是再三劝阻,说即便不给武攸暨留面子,总得自重身份。

轻挥墨黛,特意将两道眉毛加粗加黑,平添许多英气,我贴近铜镜顾自欣赏:“我描画眉妆可有增进?待与林氏相遇,她若心慕于我,那可如何是好啊。哈哈哈哈哈。”

侍婢们送上衣饰,花花绿绿的摆开一排。屋内本就温暖如春,我先穿了贴身的絮毛袄裤,两腿便似被炭盆给笼着了,渐渐的全身燥热,外罩的蓝绿相间的条纹绸裤只一个样子好看,没得御寒功能。再挑了一件靛绿胡服,道是新近流行的回鹘样式,绣花翻领十分宽大,可向上合拢护住脖颈。腰下宽松如罗裙,不似波斯服那般两侧大开,冬日里穿正可用来遮风。最后戴了尖顶锦绣帽,内衬兽毛取暖,另有护耳垂下。

芷汀无奈的看婢女们为我装点打扮,犹不死心的泼我冷水:“武家诸贵今宵亲临,假母焉能不令那甚么都知服侍作陪?只恐公主难见真容!”

时邕坊位于洛水北岸偏东,斜对角便是北市,距出城的上东门仅隔两坊之地,自太平府过去算不得近。天冷风疾,但为求速度,我还是选择了骑马,万幸里外穿戴都厚实,除了脸被风吹的微微泛疼,其他尚能忍受。

我因喜欢崔铣个性率真,这一路也乐意与他攀谈,暗劝他切不可将大好时光荒废在那些伎院勾栏里,手不释卷才是少年人的正途。他解释说自己与崔璆其实只去过那一次,崔璆之父崔玄暐得知后十分不快,召集各房未婚儿郎,明言禁令,再不许儿郎们出入烟花柳巷。

提到被堂伯训斥的时候,崔铣的语气略有不忿,我不禁笑道:“我倒要感谢十七郎,能为我而破家教。”

所谓世族,自是有别于庶民,每一个显赫姓氏绝非以财资论之,贵在家学门风,贵在教养礼度,亦贵在血统传承。侯景之乱,王谢风流具衰,今虽有五姓七望,但如博陵崔氏这等自东汉便已跻身一流名门且五百年来瓜瓞绵绵愈久愈盛的家族还真是神州大地独此一例,仅凭一人之力那可是万难达成。

崔铣毕竟年轻,假如换做比他年纪稍长的崔璆,根本不可能屈服于权势胁迫。尤其是那位令崔铣又敬又畏的堂伯,现任吏部郎中崔玄暐,武三思与左右侍郎之下便是由他主事,听说是一位铁面无私的人物。

“父亲受牵累被贬至北疆,”,崔铣连连苦笑:“倘或违背伯父之令换回父亲安康,铣甘受严惩。”

武德年间,人人都道长安令崔综的儿子崔勣(字行功)聪颖向学,好医术,时任中书侍郎的唐俭对其十分欣赏,将女儿嫁给了他。唐俭屡次奉命出征,文奏无不出自女婿之手。崔行功以 ‘通事舍人’入仕,其后魏征编写《四部群书》、《文思博要》,房玄龄褚遂良等修撰《晋书》,均点名要崔行功参与,胸腹才情可见一斑,他还潜心编著了《崔氏纂要方》、《千金秘要备极方》。

唐家于崔行功不可谓没有提携之恩,但成败皆萧何,唐明姬被诬参与刘窦一案而死,她兄弟唐建初、唐建亭,还有堂兄弟唐从心、唐简心等人都被罢了官,崔铣的父亲崔晃作为唐家姻亲也受到了连累,提心吊胆的在长城以北喝黄沙,真不如无官一身轻。

眼见崔铣如此孝顺懂事,我心中愈发喜欢,又听他先前亲口道自己未曾婚娶,我不禁心动,欲点鸳鸯谱,既为小仙择佳婿,也可救她出牢笼。

崔铣是个聪明人,我稍加暗示,他便明了我的意思,自是道谢感恩,二人继续聊着,我发觉崔铣有所误会,他以为我是要为某个武家郡王的女儿保媒。

“郡王之女。。。”,我顿时犹豫了,吃不准崔家是否心向武承嗣,所以这崔铣才盼着能与武家结亲:“我那侄儿。。。倒也姓武,且贵为神皇亲孙。”

崔铣拉起风帽的护耳,想要听的更清楚,他腼腆笑问:“既是至尊的亲孙儿,莫非是魏王之女?”

我正左右为难,却被意想不到的一些人给 ‘救’了。此处乃安从坊,向北三四丈便有一道桥,桥对面即是洛水北岸。巡夜的金吾们大喝着拦下我们,直言犯夜,需笞二十,喝令我们即刻下马领罚。崔铣上前递了文牒,各金吾的态度遂有所转变,但还是不忘问崔铣去时邕坊所为何事。

“定王在那坊间拜访贵人,”,崔铣友善的笑答:“许是忘了归时,二郎急寻定王,公主便派我二人去请定王回府。”

金吾咂舌,揣测是何方神圣竟值得武攸暨这等身份的人漏夜相见。

崔铣佯装生气:“诸位郎官若要探知究竟,便随我等同往!”

金吾遂不多问,干脆利落的放行了。待我们赶到时邕坊,又被一道坊门给拦住了。王侯宅邸如太平府因有皇帝特赦可面对街道自行开府,人员出入不需经由坊门,而庶民居所只能在各坊夯墙之内建造,憋屈在曲巷里弄,宵禁之后的行动都逃不过坊内武侯们的眼睛,大坊备武侯三十,小坊则五人。

崔铣马上拍门,稍等片刻,迎出来两个武侯,一人提灯照亮,一人手持棍棒,他二人都是满嘴满手的油花儿,估计先前是在武侯铺里抱着烧肉之类的大啃特啃。崔铣仍是高倨马上,从递文牒到说辞,又演了一遍,只未提要寻的人是武攸暨。二武侯迅速的对视一眼,神情狡黠。

“放行,放行,”,拿棍棒的武侯侧身让路,笑说:“宵禁后是有一行贵人入坊,小郎君先至十字街,东曲第六家便是吴四娘宅。”

崔铣道一声谢,请我先入坊,他过门时对那二人道:“烤羊可也美味?呔,神皇禁士民食羯肉,尔等真是胆大妄为!”

提灯的武侯小跑着来为崔铣牵马:“小郎君是慈悲心肠!原是我等耐不得寒,故以羯肉补身罢了。”

崔铣没好气的睨着二人:“我不问吴四家何在,尔等主动相告,却拿假的欺我,分明是怪我拍门扰了尔等吃肉之欢,存心害我多行绕路!日后再不许动歪心邪念。”

“是!”

“是!”

崔铣依着记忆很快就来到了吴四家前,他拍了门,出来的是一个十岁冒头的小僮,裹一床半旧被子,许是正在打盹。这小僮体态肥胖,张口说话时两边脸蛋的肉竟微微晃动,眉眼耷拉着,很没精神。

“二位郎君来错了时辰!贵客拜会林姐姐,不得空,郎君请回。”

林氏名冠洛阳,访客络绎不绝,譬如崔家儿郎去年登门就被推到了明年。小僮许是司空见惯,我们深夜登门还扰他美梦,他心里窝了火,嘴上谢客同时就要关门,崔铣快步冲上去,用力按住了门板。

“你可是二郎?你父亲乃四娘子侄儿,是也不是?”

小僮愣了一下:“姑婆不时教我来此守夜,郎君从前。。。认得我?”

崔铣搓了搓手,笑道:“不错,今岁往外州办事,不得闲暇,你不记得我也是自然。四娘子与我约定了今夜登门,若不与四娘子见上一面,总是失礼吧?”

“哦,哦,郎君快请。”

我们这才被小僮引进家门,我心话原来不是吴家家奴,难怪敢对我们这般不耐烦,生意上门都不要。我常日作客的人家不外是王侯公爵,只登过裴行俭、苏良嗣两位外臣的家门,印象中都很俭朴,尤其四世同堂的苏府的格局甚为促狭。这还是我头一次走进真正的寻常百姓家。

依当世建筑惯制,吴家也是分了内外宅,这前宅里也只一处厅堂,院落虽宽敞幽静,于我眼里却十分局促。暗夜无光,气氛沉寂,小僮也未提灯照亮,我胳膊忽被什么给撞了,崔铣急忙附身替我去查看那东西,道是一座假山盆。

“贵人可要问医?” 崔铣无比紧张。

我揉了揉胳膊:“无妨,不觉疼,不值得为此败兴而归。”

至前堂,廊下悬了数盏纸灯,那小僮借光悄悄打量我,问我是哪位贵人,我不答反问他见过最贵的贵人都是谁,小僮支支吾吾的答不上来,解释说自己并没有天天守夜,所以没办法答我。

堂内正中设一座气派高台供歌舞表演,三壁悬挂着的烛盏皆通明,我心话吴四娘倒不惜钱,但一看几个忙着收拾残羹冷炙的婢女,才知是有一伙客人才散了场,由相熟的娘子陪同去了内宅。

“劳烦二位稍候。”

同我们搭话的丫头看着是十岁上下的年龄,麻布短衣,无论模样和身材竟都酷似带路的小僮,待二人一对话,我才知他们是兄妹,小僮很明显不同意妹妹来吴四家帮忙,说四邻婆妇会传闲话。

“姑婆会给钱呢!” 胖丫撅嘴道,看哥哥不信,哗啦,便从随身布袋里倒出了十余铜板,捏着一个举到哥哥眼前,恨不能把开元通宝四个字印在哥哥额头。

小僮火冒三丈,冲着无辜的婢女们喊嚷:“姑婆教我守夜居然半文都不给我!实在不公!”

我真是忍不住了,扑哧一乐,换来那小僮一记犀利白眼,他摔了裹了一路的被子,不由分说的夺过妹妹的铜板,一溜烟不见了踪影。

“慢!”

我好容易拉住了去追哥哥的胖丫,塞给她一粒碎金。崔铣小声说给的太多了,赔她一个铜板即可,我说自己压根没准备铜板。我平日里鲜少触碰货币,但也听说这年头一两黄金能兑七八千个铜板,而一贯钱(1000文)少说也有六斤重,我横不能扛着百十来斤的铜钱拜会吴四娘吧,所以就让芷汀准备了大大小小的金饼子外加一袋碎金。

胖丫被哥哥气的是满脸泪花,此刻双目圆瞪,不敢置信的看着我:“郎君真要把这金粒。。。赏了阿奴?!”

我喜她稚趣可爱,笑道:“吴小娘子若是受之有愧,便应我一请,去请你姑婆来此叙旧。”

胖丫又开始呜咽掉泪,握金的那只手微微松开,不舍道:“可姑婆半个时辰前回卧歇息了,我怎能。。。我。。。”

我又拿出了一粒碎金:“只需告之姑婆是魏王派人,姑婆自然不怪,事若成,这金粒也归你。”

“是!”

崔铣可能看不惯我利用胖丫,故作不经意说吴四娘发觉自己被骗后可能会打骂胖丫。

我指了指自己的脑袋:“我不比阿铣自幼苦学饱读,经史谋略皆可信手拈来,妇人见识短浅,只重眼下利益,那女娃能为我请来吴四娘,我便用她,至于挨打。。。她未必不知,却又算得甚么?这二粒金怕是比耶娘为她准备的嫁妆还要值钱。”

崔铣不置可否,让人打扫出一处干净坐席,请我暂坐歇脚,环视四周,有点遗憾的感慨自己上次来此只看了一场歌舞便离开了。这时,一个四十左右的男人小跑着进来前堂,他短衣打扮,非富贵人,体健貌端,嗓门很大。

“我可是撞着饿鬼了!今日吃了五餐也不觉饱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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