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寿二年,四月,来俊臣素忌嫉工部尚书【苏干】,诬干主政魏州时与琅琊王冲私书往复,遂系狱鞫讯,干发愤而卒。
春末的细雨很是喜人,雨后空气清凉又舒爽,暂延了流火炎夏的脚步。我与苏安恒信步赏春,时走时停,一切随心。
“可也有人惋惜苏尚书之死?” 我无意间望见一树鹅黄雀花,不由得暗暗皱眉。
苏安恒稍思量,道:“据仆所知,前番窦公夫人一案,因徐公坚持不懈,庞氏幸免于死,可神皇却将徐公罢官弃用,故而今次竟无一人敢为苏尚书申冤。其子太常博士苏献虽免于刑狱,却被贬为庶民,永不录用。其余。。。哦,怀州别驾李象被罢黜。”
怀州属上州,北依太行,南临黄河,辖沁阳、修武等地,乃洛阳北部重镇,地理位置十分险要,‘别驾’虽为刺史副手,但无实权,只依从四品的官阶领取俸禄罢了,有唐以来,常以皇亲宗室充任。
李象这个名字似乎有点耳熟,他既任上州别驾且姓李,那便是唐室宗亲无疑,可我却不明白苏干的死为何会牵连到这个人。
我道:“这李象与苏家是何关联?”
苏安恒有点惊讶的看着我:“公主难道不知?李公便是故恒国公与遗孀苏氏之子啊。恒国公薨于黔州后,苏氏便由亲子李厥及庶子李象奉养。”
“不错,不错,”,我恍然大悟,暗说我也太粗心了:“我还道此李象非彼李象呢。苏妃原是苏尚书堂姐,也难怪李公被。。。唉,却又何必?恒国公五十年前便郁郁而终,我这位堂兄年已花甲,便是送他军马盔甲,料他也不敢生谋逆之心啊。”
“李公多活一日,便一日不为宵小所容,”,苏安恒道:“前番苏尚书下狱时,有传言道,来俊臣欲杀鼎州刺史苏瑰,奏疏指苏刺史是苏尚书堂弟,必知其谋,又苏刺史为苏妃亲弟,或亦与李象通谋。”
我听的头疼,手里揪着帕子直想骂街:“来俊臣为杀人还真是无所不用其极!何至构陷苏瑰?!”
苏安恒道:“仆窃以为,苏刺史曾任孝敬帝万年福地的陵丞,尤其曾出任皇嗣为相王时的参军,这才真正是苏刺史被来俊。。。”
这时,前方行来一群谈笑风生的妇孺,众人相见,她们纷纷向我行礼。我一眼便瞧见了恒安郡王武攸止的妻子杨氏,女子中最是美艳娇柔。他夫妇成婚年余,也算新婚,此时杨氏怀抱了一个婴儿,正给众人瞧看。
“恭喜王妃,别教我眼馋心急啦,”,我笑道,伸手接过了婴儿:“正月里便听阿嫂道王妃得了一位极美的小娘子,算来该行百岁礼了。”
粉粉嫩嫩的小宝宝才满了百日,但脸盘五官无一不比旁人要秀巧标致,真是人见人爱的小美人。我发自内心的夸赞杨氏的女儿,杨氏忙不迭的道谢,又很感谢我派人送去了厚礼。我小产之后便一直住在洛阳宫,这份人情大抵是燕氏去代我全的。
一旁的苏安恒也夸了那女婴,还对杨氏道:“王妃这女儿不仅生的极美,命格亦是非凡。”
好话自然是人人都爱听,杨氏高兴的追问:“是何说解?还望中贵能指点一二。”
苏安恒侃侃而谈:“癸巳年生人,乃长流水之命,遇木,枯草发新生,遇土,卷尘成巨山,遇金,财泉滚滚来,遇火,亦能起死回生,兴盛发达,又何况,今岁正月乃甲寅之月,甲,主发生,寅,主迅猛,发生合迅猛,则一生不劳不碌,广厦奴仆,享之不尽啊,啧,贵运从来是可遇而不可求,早已写在小娘子命格之中,任谁也改不了呢。”
小词儿一套接一套,哄家庭妇女最具奇效。众人都顺话夸赞我怀里的女婴,我把孩子还给杨氏,看了看满脸堆笑的苏安恒,心话只是一个生日,真有这么灵吗,我从来不知他还懂这些天干地支风水之术。
“若遇水,又当如何?” 我悄声问苏安恒,只是一句玩笑话而已。
苏安恒倒是很认真:“二水相遇。。。唉,命贵者寿达古稀,儿孙成行,家田万顷,这输者嘛可就惨了,子息不厚,甚至不得善终。”
我一笑了之,古人算命测八字不外是为了合婚繁衍,这小小女婴真若是什么长流水显贵之命,不管金木水火土还是哆唻咪发嗦,她长大后嫁的丈夫理应与她同命运共呼吸呀,怎么可能一个儿孙满堂,另一个比杨喜儿还要惨呢。
我招手唤来燕氏的女儿敬真:“你阿娘因何不在?是神皇宣见么?”
敬真突然就不笑了,眼神怯生生的,也不敢再与我对视,我担心是燕氏出了什么意外,忙问:“究竟发生何事?”
莫名的,我身旁的苏安恒有点紧张:“许是建昌王妃不得闲,公主未免多虑了。”
我看出他是在故意打岔,便对敬真谎道:“既是你阿娘不得闲,我这便登门看望,你随我回府吧。”
“不敢劳烦婶母!阿娘实则是。。。”,敬真连忙道出实情:“是阿叔!自上月起,阿叔便住在我们府中,把酒当作灵丹妙药,成日里鲸吞海饮,少有清醒时分。侄儿亲睹,阿耶大发雷霆,可打骂都不见效。前些日子,诸叔伯兄弟往渑池北面的青要山行猎,偶遇野鹿出林,阿叔先饮过酒,众人于是劝阻,阿叔偏要逞赛扬威,直追了大半个时辰,被人发现摔在一处深潭附近,已然人事不省,抬回神都,阿耶被气的虚火旺盛,盗汗不已,阿娘亲力亲为,照顾阿耶与阿叔,这才不得闲入宫呢。”
我的心像坐上飞机漂浮不定,缓声问:“那。。。阿叔如今是何情形?腿脚还好么?”
敬真想了想,道:“阿叔未曾摔伤腿脚,只是醒来之后。。。不似往常那般爱说爱笑了。昨日侄儿前去问安,见阿叔在院中伺弄白芍,絮絮自语。”
大概是敬真通过父母之间的交谈了解到武攸暨的失常变化可能与我有关,便小心翼翼的问我是不是与他赌气,才会把他赶出了太平府。
“婶母若能允准阿叔回家,阿叔定能大好。” 孩子的心地善良且纯真,她不知那些曲折缘由,只盼身边亲人都能安康。
我的确是始作俑者,但我没有赶走攸暨,是他无力面对伤心之地,所以只能去找如父如母的兄嫂倾诉,像所有受了伤的孩子一般寻求心灵慰藉,排解满心的委屈和痛楚,而那些自暴自弃胡作非为,天底下也只有父母才能包容啊。
见我沉默不语,敬真不禁灰心丧气:“婶母不乐见阿叔么?是阿叔做下错事,婶母才不肯原谅阿叔么?”
面对少女的连连追问,我无奈苦笑:“放心,婶母不曾与你阿叔制气,婶母只是。。。只是。。。敬真帮婶母做一件事可好?”
“婶母尽管吩咐。”
我这浑身上下从衣裙到首饰全是尚宫局新制送来的,没一样是攸暨眼熟的旧物,也只有佩戴的香囊,是依我要求专门调制的内料香氛,三十年不变。
“待回府后,”,我解下香囊,悄悄的递给敬真:“把这香囊悬在阿叔房外,不必多言,懂了么?”
敬真郑重其事的接下香囊,还信誓旦旦的向我保证一定完成任务。
“不过,若是侄儿悬挂香囊时被阿叔瞧见,那。。。”
我莞尔一笑,对这左右为难的少女道:“那便实话实说,你转告阿叔,婶母盼他。。。早日康复。”
待众人分道告别,我立刻问苏安恒:“为何不教我知晓?崇简每入宫看望,也从不提此事,你们都在瞒我。”
苏安恒道:“是神皇下令不准公主知晓,只为公主能安心静养,内宫众人谁敢违背神皇之令?”
与我猜测无二,武媚总是用她认为正确的方式爱着每一个子女,却从来换不回感激和认同。
主仆二人又行了片刻,眼前便是东宫的北院墙,我倚墙倾听,明明不存在却自欺欺人的坚信幼明正在这堵墙后玩耍欢笑着。唉,世事总难两全,或许宿命注定我仅有幼明一个骨肉。
“我昨日曾往东宫。” 我轻声道,我牵挂幼明,忍了又忍还是没能忍住,便在入夜后去了东宫。
苏安恒大惊失色:“公主岂敢。。。神皇知晓必会怪罪公主。”
我摇头:“不必为我担忧,禁军自然不敢任我入内,我是借那一道门缝,与几个孩子说话片刻罢了。安恒,依你所学,三郎是何命数?”
苏安恒不知我为什么突然问起李隆基,温和笑道:“看来公主昨日曾与临淄王相见。啧,临淄王乃神皇亲孙,又蒙公主护佑,命数自不必说,贵中显贵啊。”
“咦?我以为你又要说甚么八字面相呢,”,我调侃他,耳朵仍贴着被雨淋湿的宫墙:“三郎的生辰八字是何说解?”
苏安恒摆手婉辞:“先前为恒安郡王的小娘子算命便也罢了,仆怎敢窥测临淄王的命数?”
我早知李隆基将成帝王,想看这老祖宗的算命测字到底靠不靠谱,便故意催促苏安恒:“日后神皇归政李家,龙椅也该是庐陵王去坐,三郎不过皇嗣庶子,你因何不敢?我今日偏要你测算三郎的命数。”
苏安恒哭笑不得:“没来由的,公主为何。。。好,仆便不得已卖弄一番口舌吧。临淄王,嗯,垂拱元年,乙酉年,是年八月乃乙酉月,是日乃戊寅日。唱午之鸡,五行属水,耳聪目明,能言善辩,处事圆滑,若心善,则福泽友邻,若不善,则贻祸一方。”
“慢,怎是福泽友邻?”,我听不懂,只觉得这解释不太准确:“友邻如何能比得父母手足?真若福泽旁人,也该福泽至亲至爱啊。”
苏安恒拱手讨饶:“仆也是一知半解,相书中的确是如此说解,依此八字生人,至亲不及友邻亲厚,虽能和睦共处,然心有隔阂。春夏生人,命多烦恼,秋冬生人,发家艰辛,咦?这便不是了,临淄王生在秋日,可这发家。。。已是御封的郡王,发家一说该当何解呢。”
苏安恒看不透李隆基的八字,开始自我怀疑。我却顿生如芒在背之感,回忆我与苏安恒的相识,再三确认他不是穿越者。
区区郡王尊荣怎能填满真龙天子的胃口?李隆基的发家便是问鼎天下,所谓艰辛说来也很容易,只需杀尽挡在自己前路所有的人,我也是其中之一。与父母手足心有隔阂也说得通了,因为帝王从来都是孤独的。
“我一时好奇倒教你理不清头绪了,”,我抚墙沉叹:“罢了,你说不通,我也听不懂,真真没得意思。”
是夜,我失眠了,左转身,担心那个成日酗酒自虐的武攸暨,右转身,是重明门后李隆基哭唧唧的小花脸,我感觉自己简直活不下去了,无论情感还是任务,怎么走都是错,我好像彻底迷路了,逐渐背离了自己来此的初衷。
直到天快亮了,我裹紧被子迷迷糊糊的睡着了,可入梦之后的世界阴森可怖,我在暴雨瓢泼的泥沼里晕头转向,好容易看见一个人影,待面对面,居然是早就含冤而死的范云仙,他主动为我指路,嘴才张开,血流如注,溅在我脸上,我吓的拔腿就跑,又碰上一人,身着华贵龙袍,提剑冲我便刺,我看不清面孔,但我心中认定那人就是长大后的李隆基。
待我挣扎着昏昏沉沉的醒来,见床尾坐着人,是尚宫郑南雁。
“发噩梦了不成?满额是汗呢。” 郑南雁说着朝我靠了过来,拿出帕子为我拭汗。
我顺势偎在她怀里:“月晚梦遇长兄孤伶受欺,又打不过那些精魂,心中好不难受。”
郑南雁笑着宽慰我:“怎会发此怪梦?五郎有裴后作伴,现又有嗣子祭祀,如何是孤伶受欺。”
“娘娘照看我兄妹五人长大成人,”,我抬头看向这位慈眉善目的花甲妇人,如果还有谁是以真心待旭轮,也只她与冯凤翼等人了:“月晚有满腔知心话,唯不怕讲给娘娘听。三郎被过继给长兄为嗣不假,可娘娘不清楚魏王是何心思么?神皇能容自己的骨肉,而魏王必不相容!世上本无万岁天子,神皇百年之后,魏王就要斩尽杀绝了,没了二位兄长,年少的侄儿们岂不任人宰割?长兄是在给月晚托梦示警啊。不瞒娘娘,月晚近年常思,如若长兄还活着,我李家不至是今日境况。”
我是真情实感没一句虚话,郑南雁被我煽动的泪眼婆娑,止不住的唉声叹气:“一十八载了。。。去岁还在想,五郎若没走,该是他卌年整寿了。你有所不知,我初入太极宫时,大帝册神皇为昭仪,我在神龙殿服侍神皇,亲眼看着五郎降生,我欢喜的直哭,心话那萧妃从此不敢轻侮神皇了,母以子贵,有了五郎,神皇才真真正正的站稳脚跟啊。五郎被立为储君那天,内宫无一不真心欢庆,那般善良的童儿,必成仁君啊。”
我陪着郑南雁落泪:“长兄罹病暴亡,何其悲惨,娘娘忍心看着长兄再沦为孤魂野鬼么。神皇向来不准月晚接近东宫,更不准月晚为推事院内的囚徒进言说情,可神皇不知,月晚是害怕再失手足。真若魏王得了天下,莫说长兄无人祭祀,便是我阿耶。。。他武承嗣肯为姑丈祭祀么!”
郑南雁面色愈发坚毅,凑在我耳边说:“莫忧,我与阿冯早有商议,断不会任魏王爪牙伤害旭轮。我等均已老迈,不知余寿几何,但也会拼尽全力。”
二人又啼哭了一阵,我问她为何特意来找我,她道是武媚宣见。
“娘娘可知是为何事?” 我有点紧张,小产之后武媚始终不肯见我。
郑南雁抹一把泪,稍展颜,替我拢了拢敞开的衣襟:“你哟,在宫中住了四十余日,倒忘了自己的驸马,神皇有意劝你回府,与驸马言归于好,尽快给武家开枝散叶呢。”
小胜一场,我心里正得意,却似被浇了冷水,再也笑不出来。
见我忸怩不语,郑南雁拉起我的手:“作何为难?你在宫中孤灯冷被,怎比得抱着驸马红帐快活?可不敢违逆神皇啊。快快更衣绾发。”
待我收拾齐整,便随着郑南雁去面见武媚,可惜来迟一步,女官们道武媚去了前朝,要与李昭德、文昌左丞姚璹、夏官侍郎娄师德等议事,临走时还特意留了话,让我在午时之前务必离宫。
我又好气又好笑:“居然定了时辰,阿娘真真是急着赶我走!”
众人赔笑,郑南雁又问了一遍参与议事的官员,忽然摇头苦笑:“唉,遇上李相公,娄相公又要生受了。”
我知以她的身份绝不会无缘无故的贬评官员,不禁好奇道:“虽说李相正得圣宠,可娄相亦位列宰臣啊,而且,若以年岁、入仕资历来论,李相比不得娄相,何况娄相以侍郎之衔行尚书事,兵部首长,曾为李相上司,李相怎可轻怠?”
郑南雁拉着我离开贞观殿,边走边细说缘由:“前些日子啊,神皇宣见二位相公,李相于廊前等候娄相一同面圣,你知那娄相体态宽肥,行路自是比旁人缓慢,教李相一番好等,待二相会面,李相竟当众怒骂娄相是田舍夫。”
我好不惊讶:“都道李相行事素来果决,不免言辞咄咄,可辱骂同僚。。。未免令人厌憎啊,娄相竟能忍这辱骂?”
“啧啧,娄相在边陲主持屯田事务十余载,”,郑南雁由衷钦佩:“生死早已看惯,余事皆无足轻重,并不与李相争口舌输赢,反自嘲一句 ‘我不为田舍夫,谁当为之’。”
娄师德的宽容大度也令我肃然起敬:“真宰相也。”
郑南雁一直把我送出了明德门,见崇简、芷汀和柳意都在等我回太平府。直到登上马车,我也没看见武攸暨的身影,便没有多问,心话许是敬真忘了去挂那个香囊,所以他并不知我在盼他回家。
我不许崇简骑马,招呼他进马车陪我,我揽过崇简,问他有没有调皮捣蛋。
“阿娘!”,崇简满不乐意,气呼呼的别过脸去:“儿每入宫探望,阿娘头一句便问儿是否惹事生非,难道儿在阿娘心中便是如此顽劣不堪?阿娘只管放心,阿叔不在府中时,是儿教导诸弟妹。。。”
崇简突然意识到自己说走了嘴,不由得缩了缩身子,着急找什么话来圆谎。
我摆手:“不妨事,我已知晓,你阿叔这些日子是住在建。。。唉,丧子之痛,总需排解,由得他去。”
芷汀与柳意交换一个眼神,柳意笑对我道:“公主不知,崇简教导敏儿握笔,不过三四日工夫,敏儿今晨便会写 天、人二字了呢。”
“是么?”,这于我真的是个好消息,催着车夫快行:“千万留着那纸,需得装裱起来。”
待回了太平府,崇敏才见我便扑进我怀里咧嘴大哭,直说非常想我。我搂着孩子奶香柔软的小身子,也忍不住的落泪。这年幼的孩子哪里知道,因为我的失误,他和敬颜失去了一个手足。惠香埋怨我和武攸暨都不回家,我哄她说很快攸暨就会回来了。
陪孩子们玩了好一会儿又吃了一点东西填肚子,我抱崇敏去房中午睡,崇简一路跟随,又挤上床来,要我也抱着他睡。
我推他下床,笑嗔:“少年郎,也不怕旁人笑话,快些走!”
崇简直管撒娇撒痴,蹬飞了靴子,便卧在我身旁不起:“都是阿娘的儿子,阿娘若抱阿弟,也需得抱我!”
“你哟!”
我如常给崇敏讲睡前故事,崇简突然插话,说自己小时候都听过了,要我讲新故事。
“儿不爱听倭国一休和尚,阿娘还是讲狄公破奇案。。。”
“不爱听也忍着吧,阿娘今日偏要讲倭国和尚智斗邪恶将军!”
“是。”
夜里没能安睡,这午觉就直睡到了日头偏西,崇简醒来时,侍婢们正为我梳发,崇简着急忙慌的跳下床来指挥,要她们为我盘一个堕马髻,接着又翻捡首饰,神情好不专注。
我觉得有趣,随口调侃道:“你们瞧,过三年五载娶了新妇,怕是要日日为新妇弄妆画眉呢。”
崇简听了,小脸一红,背教条似的一板一眼道:“阿娘生儿养儿,侍奉阿娘原是应份的,阿娘若教儿娶新妇,儿便娶一个回府给阿娘看,绝不肯为没相干的外人弄妆画眉。”
满屋子侍婢眉欢眼笑,有说崇简长大了知道害羞了,也有说崇简越长大越孝顺,恭维我后福绵长。
“教你娶新妇可不是给阿娘看的,”,我拉着崇简坐在自己身边:“新妇要给薛家生儿育女,为你主持内宅。更有,新妇绝非外人,少年结发,白首不离,你便是不喜欢,也要护她疼她,别教她委屈。等哪一日阿娘去了,新妇还要陪着你过下半辈子呢。”
想着我和郑南雁早上的一番谈话,心情很是酸楚,我没能给薛绍生个儿子,他的侄儿们又都被杀了,按古人的认知,薛绍便是游荡在天地间的无嗣孤魂,最是凄惨。
“阿娘怎的哭了?” 崇简惊讶,立即以衣袖为我拭泪。
我轻轻抱住儿子:“阿娘是想你阿耶了,可怜他英年早逝,不及看到你娶妻生子的那一日,从前阿耶还道自己喜欢孩子,十七八个孙儿也不嫌多。”
崇简对薛绍的感情并不比我浅,忙劝我:“阿耶在天有灵,时刻眷顾着阿娘与儿兄妹,也定能看到儿娶妻生子,阿娘勿忧。”
这天晚上,武攸暨终于回府了。我抱着崇敏,与崇简说笑着步入后堂,见他正陪着两个女儿逗小狗,黄白相间,小脑袋一拱一拱的舔吃着惠香手心的食物。灵威趴在不远处,谨慎打量着陌生的小家伙,也许在怀疑它是不是自己的儿孙。喵喵弓着腰背,摇动的尾巴快要炸毛了,故作不屑的瞥着那小狗。
“猧子!” 崇简高兴坏了,一蹦三尺高。奶猫奶狗的魅力穿越千年亦不过时。
小狗现在只亲那父女三人,见崇简接近自然害怕,被攸暨抱进怀里。
“这猧子是阿叔着人购回的么?” 崇简客气的笑问攸暨,眼珠只随着小狗转动。
攸暨瞥他一眼,冷脸道:“第一眼是猧子,第二眼才看见我,真真不通礼数!”
崇简一心想玩小狗,不得不低三下四:“是侄儿失礼,特向阿叔赔罪,还望大人不计侄儿之过。”
“我可担不起这一声大人!” 攸暨斤斤计较,就是不肯交出小狗。
趁他俩斗嘴,我悄悄的看向攸暨腰间,未见到我的香囊,看来他此时回府并不是因了我,敬真与他错过了。
崇简清楚我和攸暨闹别扭的原因,不敢如往常一般求我帮腔做主,只得灰心丧气的去逗灵威。偏灵威上了年纪,头都懒得抬一下。崇简百无聊赖,非常羡慕的看着惠香和敬颜。我把崇敏塞给崇简,但崇简还是更喜欢小狗,可怜的崇敏呆呆的看着心不在焉的哥哥,哪里知道自己还不如狗。
“我身子养好了,神皇令我出宫。” 我在他一旁坐下,心情忐忑,只敢低头说话。心话这样的暗示足够明显了吧,我是不是不太矜持啊,还是应该先聊别的话题?
听他哂笑一声:“谁人不盼公主玉体安康,此处是公主私邸,公主出入自由,这两样事皆与武某无关,公主何必知会武某?”
原本与他两小无猜,二十余年得他守护,甚至命都可以给我,是我一再辜负,以致今日结果,我大觉愧疚,遂不再解释。
翌日才用过早膳,惠香和敬颜就要和小狗玩闹,奴婢们立刻抱来小狗,崇简耍个心眼儿,双手捧了满满的肉脯接近那小狗,却没想到,小狗还是怕生,呜呜呜呜的叫着向后躲去。
崇简很是气恼,甩手把肉脯撒了满地:“蠢猧子!不分好歹的蠢猧子!”
“小月不喜欢哥哥呢。” 敬颜咯咯笑道。
池飞面色一变,颇无奈的看向我。我盯着一派自若的武攸暨,他似乎心情不错,还在大口大口的吃东西。这人有够无聊,居然给小狗取这么一个名字,绝对是故意恶心我,他咋不叫它小花呢!崇简隐约记得我的闺名,眼神怯怯的在我和小狗之间转了两圈,没胆量继续骂它。
“颜儿,手足之间需懂分享,不可自私,”,我慢起身,笑对敬颜道:“别教阿兄委屈。阿娘今日事忙,不陪你们了。”
池飞随着我起身:“我可为公主分忧。”
我道:“我需往正平坊宅子,与史道人探讨《周易》。”
因我以前曾批评八卦占卜等乃误人杂术,池飞不禁奇怪:“公主何时对易。。。我陪公主同往。”
与武攸暨同处一堂实在令人难受,我心急离开,说话也快:“不必,不必,只隔三四坊之地,我骑马独行更为便宜,你照看童儿们即是。”
“是。今日云厚无风,迟早是一场大雨,公主莫忘了蓑衣。”
“诶,我记得。”
回卧更换了方便骑马的胡服,也不需匀脂抹粉,素面朝天的打马前去正平坊。进了宅门才知高戬也在,我拿他打趣,故意问柳意是不是也一起来了。
高戬笑说:“阿苏道今日往南市寻牙侩,许是要买奴子吧。”
我道:“这等小事她居然亲自去办?吩咐牙侩把男女奴子送去府里择选便是了。”
高戬道:“我也是劝过的,她未曾无答我。”
“哦,许是去南市磨时辰吧。”
史崇玄抱来经卷和一堆占卜用具,大家都很好奇我怎么突然间对八字测算如此感兴趣,我于是道出苏安恒为武攸止的女儿算命一事,说我就是想知道他算的准不准。史崇玄倒是热心,说可以帮武家小娘子再算一次,我知道年月日,但不知孩子出生的具体时辰。
“啧,所谓生辰八字,年干合年支为年柱,”,毕竟学问深,史崇玄是如数家珍,同时翻开书卷指给我看:“月干合月支为月柱,同理,日柱,时柱,譬如,二人年月日三柱均无差,然而,若时柱仅仅相隔一个时辰,或许一辈子便是云泥之别,是为宿命无常。世间千万人,便有千万种命数。那位中贵人不知武家小娘子的时柱,因而这测算嘛。。。呵呵,便是不准了。”
我早知自己结局,也知旭轮没有百岁之幸,于是拿幼明的八字教史崇玄来测,心话若是有什么劫数,也好提前准备一个化解之法,我总不可能每次都赶巧在现场。
“至于时柱嘛,”,我不禁怪自己疏忽,以前反对搞封建迷信,所以生产时没留意具体时辰:“记得那侄儿是。。。呃,子夜。。。对,未逾子时。”
史崇玄颔首,捻须慢言:“天授二年,当是辛卯年,其年三月乃壬辰,二十又二乃甲午日,时柱为甲子时,敢问公主,这位小贵人男身女身?”
我怎敢直言就是幼明,便谎道是个女儿家,心话一模一样的八字生辰,男女也不会差太多。
一番测算,史崇玄娓娓道来,说是生逢月令,此命显贵,祖先荫庇,父母眷爱,可嫁公侯高门,性格上则不易屈服,能成大事,但因心地柔软,需谨防受人陷害而遭难。
我赶紧追问:“命中可有劫难?应在何年何月?”
史崇玄道:“一十八岁,二十又三,当有小劫,如此算来。。。应是这位小娘子受产子之苦。”
我点头,假装不经意的问他:“若是男身,此命。。。亦是大富大贵吧?”
史崇玄也没注意,顿了顿,有点惋惜的说:“衣食确能无忧,但也可叹,若是一位小郎君,最迟今夏,当有一劫,可因至亲化解,然一命救一命,说来也是为小郎君平添了罪过,一十二岁前后将有一场大劫,未必能应了,但十之扒九,需多加小心。”
我心头很堵:“这。。。虽是害了一条性命,怎会是稚子之罪?我可不信。”
史崇玄便开始讲道,所谓行善是道,作恶是道,生死是道,因果亦是道。。。。。。我哪里有心情细听,心话当时一心救子,我是为了幼明能活命,绝对不是想给他平添什么罪过,再者说,做决定的人是我,无论任何报应都该应在我身上才是,老天爷是公平的,不可能让无辜的幼明去承受。
午时来临前,史崇玄告辞回房打坐,疏通气脉。我和高戬共进午膳,看我鲜少夹菜,高戬便问我可是因酷吏而烦心,我随口说是。
高戬于是鼓励我,说全靠我旁敲侧击,武媚才能及时查处了万国俊、刘光业等一干残杀六道流人的酷吏,战绩斐然,循序渐进即可,不必过分忧虑。
我道:“我之忧患并不全在酷吏,那白马寺的寺主也不教人省心啊。阿戬,扳倒酷吏的罪证,还需烦劳你查实。”
“公主言重了,能为复兴唐室尽绵薄之力,高六万死不辞,只不过,”,高戬有点犹豫,轻轻放下筷子:“公主恕我多嘴一问,或明或暗,公主对皇嗣屡次施以援手,魏王并非不知情,倘若他日魏王指使。。。来俊臣构陷公主,公主欲如何自救?”
我笑视高戬,脱口便道:“豺狼袭我,自然反击,纵使玉石俱焚!”
高戬也毫不拖沓的追问:“虽兵书有云 ‘陷之死地然后生’,但公主实则并非无路可选,公主或可为全手足之情帮助皇嗣,或可以武家新妇的身份助一人之下的魏王夺位,为何公主偏要抱定必死之心?”
云层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覆集于宅院上空,一袭凉风入堂,轻轻拂过每个人的面庞。池飞提醒过会有一场暴雨,可惜我还是忘了拿蓑衣。
“这般问我,”,我不禁苦笑,拨弄着熟透的黑红甜李:“教我一时想起驸马。。。曾怨我秉性固执,教他在武家难做人。我并非薄情寡幸之人,然而面对家国大义,我不得不权衡利弊。我生是李家女儿,是大唐的太平公主,如今,我是二位兄长最后的指望了,我帮李家,可全万千唐室旧臣的忠心,帮武家,只需负一人心。”
饭后与高戬同回太平府,二人松缰缓行,沿途笑议洛城风貌,才过行修坊,豆粒大小的雨倾盆而下,二人遂催马奔行,待到府门,雨收天晴,二人被淋的是好不狼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