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傍晚,我突发低烧,赶紧吩咐侍婢把孩子们都带走,又因四肢无力,遂直接歇在了后堂。芷汀格外担心,说我上月才经小产,绝不能受雨受凉。
我裹着三四层被,还是觉得身子发冷:“千叮万嘱都是迟了,我不止冷,小腹也疼,好似愈发厉害了。”
以我浅薄的医学知识,猜想古人并没有清宫这个理念,女子流产之后多吃补品顺带坐个小月子就是全套流程了,至于干没干净那就是概率问题。不巧我今天淋了雨,凉气招惹了没彻底除净的病根儿。
我把自己的猜想向芷汀解释一番,倒把她吓了一跳:“这可如何是好?!”
池飞和柳意回来后堂,身后跟着抬炭盆的婢女。芷汀又把我的猜想跟二人都说了,池飞表示认同。
“活血化淤的方子都还留着,这便教人煎煮。”
等汤药的工夫,四人围在一处说笑,多是打趣柳意和高戬,催她二人赶紧成婚。很快,有两个侍婢来到堂下,各端着水碗。
池飞回头看去,奇道:“煎药需得一个时辰呢。”
一侍婢道:“回事,先前驸马派人来吩咐奴等熬煮姜汤,后却道不想用了,恰巧娘子吩咐奴等为公主煎祛寒饮子,不若拿这姜汤应急,稍后再服饮子也不妨事。”
柳意笑说:“你们倒也机灵。”
侍婢送上热气腾腾的姜汤,我小口啜饮,身体渐觉舒服。
池飞问二人:“驸马何时吩咐煮汤?”
“少说有半个时辰了。”
池飞微微点头,话里有话道:“实在是巧。”
我指她笑嗔:“现又是打趣我么?难道是他未卜先知,料到我会淋雨受寒?我占他一碗姜汤的便宜,你倒要生事了!”
“窃以为非是驸马未卜先知,”,池飞笑说:“许是驸马时刻惦念公主,惯于防微杜渐,正巧今次便帮了公主。”
回忆我小产当日攸暨在东宫的种种失控,加之他昨夜的冷言谩嘲,我心中长叹,一笑置之:“自作多情最是可笑。”
足足闹了两三天的腹痛流血,我琢磨出了真相,这很可能是例假复潮,便停了各类活血化淤的汤药,只用少许姜汁混合以蔗汁暴晒而成的石蜜,每日喝这一碗辛甜暖身,虽不能解生理之痛,稍慰心理罢了。
才入秋季,雨水格外眷顾洛阳城,不分昼夜,时而倾盆瓢泼,时而连绵喜人,最后一批仍残留枝头的玫瑰花瓣被打落成泥,势头正旺的桂花亦不能幸免,花瓣随流飘散在城中各处,整座城尽染迷人香气,星星点点的金黄更装点了千篇一律的房舍夯墙。雨雾浓厚时,遥望洛阳宫,那些鳞次栉比的宫殿楼阁好似若隐若现,朦胧又虚幻,恍若天宫仙境,令人神往。大家都说今秋天气异常,即使加倍穿衣,也无法抵御湿冷入骨的秋气。
某日,我睡的正沉,忽被池飞轻摇唤醒,我哈欠连连,听池飞耳语道是武三思披星冒雨而至,明说有急事要与武攸暨商议,阍者以为事大,便同时也通知了池飞。
我立时就清醒了:“梁王还真是稀客呢,若是神皇驾临,我倒不觉惊奇,可他武三思。。。唔,你可有准备?”
池飞点头:“已安排了懂事的往前堂服侍,难道公主有意。。。亲临?”
二人相视一笑,我道:“自家府邸,窃听自是无责喽。”
遂起床穿衣,一推开房门,竟见柳嘉泰歪斜着坐在廊下,池飞道是他坚持要陪自己过来。
我悄声打趣她:“你竟不心疼阿泰。”
听见动静,柳嘉泰着急忙慌的起身,埋怨自己不小心睡着了。六尺高的年轻汉子,笑起来憨憨厚厚的,走路时只肯依着池飞那一侧。
一晃眼都十几年过去了,看这柳嘉泰如此健壮,我心话真没少吃俺家粮食啊,想到什么就说什么,池飞听后忍俊不禁。
“赶他去别家就食便无事了。”
池飞本是一句玩笑话,没想到柳嘉泰居然当真了,非常害怕的问我:“公主会遣阿奴离开么?阿奴只愿一辈子陪大郎玩耍。”
他向来纯真,不谙世事,只把太平府当作家,只眷恋着池飞,视她为唯一至亲。
池飞大受感动,我连忙安慰柳嘉泰:“阿泰若不在府中,不知会伤了多少人心呢,我活一日,便保阿泰每日都能吃饱穿暖。”
柳嘉泰是真怕了,涩声道:“阿奴以后会记得少吃一碗饭。”
“不许少吃!”,我佯装生气:“你多吃我才会留你呢!”
“是!”
几句话就把这段小小风波遮了过去,可不知怎的,看着池飞和柳嘉泰挽在一起的手,我第二次对他们的未来产生了忧虑。作为柳奭一房的孙儿,柳嘉泰必将承担重振门楣的责任,而为他生儿育女的妻子即使不出自五姓七望但至少也是如薛、裴这等的河东世族的千金淑女,又或与皇家联姻,池飞与他实在不相匹。以池飞的智慧与气度,尤其她对柳嘉泰的感情,她自然会放手以成全他的光明前途,但若柳嘉泰执意不肯,那可真就难办了。
到了前堂,我和池飞轻手轻脚的自偏门摸了进去,正听见武三思大发脾气。
“静观其变?攸暨,这是甚么混账话?!冯秃奴今日烧我王宫,少不得明日便来闹你与太平!”
攸暨的回应毫不示弱,许是被扰了清梦心里正窝火:“我的好堂兄!神皇现重用沈南璆,冯小宝,呵,好比野草坠于污渠,激不起一星半点的涟漪!秃奴这是穷途末路了,欲求堂兄相助,却又蛮横惯了,不通礼数,嘴上说着不帮便要火烧王宫,依弟愚见,占些口头便宜罢了。还请堂兄回宫,秃奴必已原路而返。”
这当然不是武三思想听到的,张口便嘲讽攸暨:“啧,书云近墨者黑,诚不我欺,哼,亲近太平二十载,你倒学了她的牙尖嘴利!”
“堂兄,你我兄弟议事,何必牵扯公主。” 攸暨颇为无奈,任何时候都不想提起我。
武三思干笑一声,没好气道::“万幸你记得你我乃血亲兄弟,太平毕竟是外人。攸暨,为兄不曾劝过你么?待魏兄争来储位,我武家独享江山,你再不必顾忌太平,大可广纳绝色,需知人生苦短,理应及时行乐啊。”
攸暨道:“此事若被神皇知晓,你我这脑袋可就。。。诶?当初奉旨与她成婚,诸位兄弟可是欣喜的紧啊。”
武三思道:“此一时,彼一时也。二圣之女,尚表妹为妻好如迎回一尊镇宅宝器,云胡不喜?可如今魏兄距皇位。。。罢了,罢了,不提太平,便说冯小宝之患,我思虑解救之法,欲彻底除了秃奴。”
攸暨伸个懒腰,笑道:“夜长梦多,堂兄当真不该来此,本应直往宫门,提剑便刺,大患立除。”
“这如何使得?!”,武三思急的险些跳脚:“你视秃奴如污渠野草,可神皇。。。不似彻底弃他,情份犹在,我若明火执仗取他性命,恐失意于神皇啊。”
“堂兄既忍不得秃奴堵门叫嚣,又投鼠忌器,为之奈何?”
“依你看,”,武三思朝攸暨的位置倾身,微微笑道:“借刀杀人如何?”
“堂兄欲借之刀可是来俊臣?”
我听不到武三思的回答,猜是他点头默认。
“算得是一则妙计,”,攸暨道:“不过,来俊臣审案时偶有捏造罪证,神皇并非不察,只因那些囚徒早已失意于上,故而神皇不罪,可秃奴非比常人,呵,只怕来俊臣尚未将秃奴押进推事院,他已自身难保,新账旧账一齐清算了。”
武三思一拍大腿:“哎呀,真就碰不得秃奴?!哼,不过是以色侍君的面首。”
攸暨笑道:“堂兄何必懊恼?非是那冯秃奴棘手,阅尽史册,男宠面首最得君王宠信,轻易碰不得啊。来俊臣这把刀并不趁手,堂兄不若再换一把。”
“是谁?”
“是谁!”
他堂兄弟异口同声,涵义却迥然不同,情急之下,我把池飞推向偏门,自己则快步转出了幕帐。
“是我。”
三人面对面,武三思瞠目结舌,攸暨倒是十分镇定,甚至还冲我莞尔一笑,视线落在了我腿下:“若论谁人最恨冯小宝,便是公主了,可愿相帮?”
我不禁垂眼向下看,原是起床时太心急忘了穿袜,慌忙拽动罗裙,盖住了脚趾。
我还没张口,武三思反应过来,满脸堆笑道:“是啊,是啊,当年风传是那秃奴私入地牢,对薛。。。”
“住口,”,我厌憎薛绍的名字被从武三思的口中说出:“你二人先前所议之事,我听的一清二楚,我不告发,亦不参与。梁王大可放心。”
许是冯小宝这一闹真把武三思折腾的不轻,见我漫不经心,武三思忍不住嚷道:“绮妹,你只坐看我城门失火,却不防着那把火必殃及池鱼?!”
我轻蔑视他:“强人堵在了自家门口,还扬言放火烧宅,哪条律法不许我反抗保家?我身无所长,单一副脊梁还算硬朗,不似某人,遇事只顾奔逃。”
“你!你夫妻真是。。。好,你们只管嘴硬!”
武三思自觉受辱,愤然甩袖而去,我终于松了一口气,心话如果攸暨真的被武三思撺掇着一起对付冯小宝,武媚若知晓,还不知会如何惩罚。
“不杀冯小宝,”,攸暨目送武三思走出前堂,转头望向我:“只那一道宫墙,隔不断他与神皇呢。”
我本就亏欠他太多,此时单独相处更觉难堪,低声劝道:“既清楚神皇念旧,便不要轻举妄动,其实梁王也是胆怯。”
说完,我逃也似的离开,他却出声挽留,我立时停下,怔然的回首看他,砰,不料斜簪坠地,松绾脑后的发如瀑散开。
“回卧亦难安枕,你可愿少留一刻,陪我赏雨闲谈?” 他居然很温和的邀请我。
我稍拢长发于耳后,内心犹豫不决,他大步走来,俯身捡起簪子,含笑视我:“若不介意,我为你绾发?”
我于是留下,就地盘坐,稍蜷缩了身子,尽量不与他触碰。他也随意的盘坐在我身后,娴熟地帮我绾发。他与我闲谈,温热呼吸偶尔会拂过我颈后。
“你不会告发梁王?”
“这是你主动为我绾发的缘由?”
“否则?”
“我想也只可能如此。乐工安金藏一案,他帮过我,正可还他人情。”
“手重么?”
“不重。。。甚好,呃,多谢。”
“其实堂兄有一句话没说错,任何女子都比你更适合做我的妻。”
“是啊,我很久之前便清楚。”
“何时?”
“我若说是初见那一刻,你会信么?”
“虽然听来似无稽之谈,可我信你。”
“多谢。”
“呵,你我之间也只余客套了,也好。”
少顷,他将那簪子定住,我们却默契的都没有起身。我抱膝坐着,愁苦的望向堂外,秋雨顺着檐拱哗哗不休,天际是漆黑一团,不见月,不见星,即便夜晚按时离场,也等不来久违的阳光。
“咸亨二年,”,他长叹一声,忧心忡忡道:“二十二度春秋,究竟是你为难了我,还是我更教你为难,你这月余不住府中,我静下心来,左思右想,仍不甚明朗,但我清楚的是,你我不会继续共历二十二载岁月了。”
我生命银行所余的额度都不见得还有下一个二十二年,更何况是与他相伴同行。他这般感慨,却正巧预示了我们的前路。
我蓦的心酸不已:“亲友都道我脾性执拗,就连姻缘。。。每次都是我依自己的心意强求强取,却忘了悉心维护,否则。。。到底留不住。”
他似乎是笑了:“你纵然如此自责,可我清楚不是出于爱我,而是出于愧疚,哈,我这半生为人真是失败至极。”
我伏在膝头,任泪浸湿罗裙:“不,你极好,是我对不起你,攸暨,从来都只我对不起你。”
“父母大人亡故时,我年岁甚幼,”,他轻轻环住我,脸贴在我背上:“不懂生死之重,如今孩子。。。失了,我痛我悲,可始终无法恨你,若视你为仇敌,过去这二十二载岁月岂非蹉跎?我又是谁呢?”
我失声痛哭,何其有幸,长达二十二年里我都是攸暨所追寻的光,甚至成为他活着的意义,却也一直是我在伤害他,然而我竟无力弥补过错。
“婚后,我向你立誓你我之间没有休妻也不会和离,”,他松开我,起身欲走:“我也自私,只顾自己意愿,从未想过这于你是桎梏,既然你说你我姻缘是你强求而来,便还是由你亲手。。。断了它吧。”
攸暨的衣裾便在我眼前,我只需伸手便能抓住,就像当初,我只需开口请旨,他就必是我的丈夫。可他当初娶我全是为了保护家人,只是作为一个臣子履行君王之令,而我婚后又继续伤他,若我此刻执着不放,对他未免太过残忍。
我仍没勇气抬头,见我无言以对,他于是转身离去。少顷,池飞回来寻我,我躺在地板上,四肢舒展着,一动不动。
“公主?” 池飞压低声音,以为我已入睡。
池飞跪坐在我身边,低头见我正睁着眼:“梁王可曾为难公主?”
我有气无力道:“有驸马在,岂容梁王欺我。”
“也对,公主回卧歇息吧,待天明。。。少说还有二三时辰呢。”
“嗯,我真累啊。”
足等了五六天,估计满洛阳城的人都盼星星盼月亮似的翘首以待 ‘薛大师火烧梁王宫’这出大戏上演,但什么都没发生,我不禁怀疑武三思那天纯属梦游外加癔症。
转天便是寒露时节,雨已停了三日,眼看着日头大好,出门便遇秋风拂面,很明显不再凉爽宜人而是寒意侵袭。我入宫向武媚请安,一为打压冯小宝,二为告之我将与武攸暨和离,她肯定会大发脾气还极有可能不准许,所以我只能放在后面提。反正我已经打定主意,都说人活七十古来稀,眼瞅着攸暨都三十了,多拖一天我都觉得更对不起他。
待见了武媚,行礼过后,我一个字还没说呢,她却主动提起了冯小宝和武三思,问我是否属实。我内心狂喜,赶紧把武三思冒雨出逃又登门求救一事添油加醋的向武媚讲述一遍。
大概皇宫这阴盛阳衰又沉闷无聊的地方容易致郁,听了武三思这番狼狈遭遇,武媚深以为趣,竟乐出了眼泪,她揩着泪花笑嗔:“混汉!本是冷着他,好教他知难而退,原以为是上策,他居然往三思宅邸大闹。。。九年啊,竟未习得我一分皮毛,呵,还是一介市井莽夫。”
怎么这话听着还有点欣赏冯小宝的意思呢?我满肚子火气,瞥看四周女官都是赔笑点头,也就华阳夫人库狄氏表情肃穆,这当然没有逃过武媚法眼。
“夫人不以为趣?”
库狄氏眼神有些同情,她看了看我,才向武媚答话:“回神皇,臣是为公主担忧。梁王宫与公主府同在尚善坊,具是深宅大院,屋宇连栋,飞廊比邻。神皇对薛师不复宠信,未料薛师气性如此刚烈,放言火烧梁王宫,若事无转圜,水火无情,待殃及公主与定王时,神皇以为。。。仍不值一提么?”
无论库狄氏的出发点是什么,她都是帮了我,我趁热打铁,无不委屈道:“女儿胆小,自梁表兄登门,儿数夜不得安眠,原想往城外庄子里避祸,却舍不得阿娘。不止此事,薛师与徒众为非作歹,早已是神都臭名昭著的人物呢!白马寺本是数百年香火。。。”
“月晚,你应就事论事,”,武媚微微蹙眉,“是非黑白,我心中分明。他行事出格,改日我自会惩处。你之忧患,是我会宣其回宫,这你大可安心。”
我不甘心:“薛师行事只是出格么?皇亲国戚,文武百官,他统统不放在眼里!他从前有恃无恐,女儿虽有怨言,但知其所以然,如今失了宠信,却仍横行霸道,难道阿娘就不怕他哪日罔顾国法,放火烧洛阳宫?!”
早知武媚有心维护冯小宝,我心中怨气难消,梗着脖子不肯看她。出乎意料,武媚起身离座,特意来到我身边坐下。
她拉着我的手温言细语:“阿娘自贞观十一年入宫,近乎一甲子,看尽人世百态,服侍二位君主,对帝王之术我不敢称炉火纯青,但也颇有心得。驭下,首要便是识人,而人之正邪,全在这双眼里。臣下有忠奸之别,忠臣为千秋美名,奸臣贪一时之功,可无论忠奸,所求都是一个权字。只有小宝,在他眼中,我从未看到对权力的野心,唯有对我的敬爱。月晚,你是阿娘阿耶的心头肉,有兄长们疼着护着你长大成人,这万里江山的贡品奉物,三百六十州的山珍海宝,你自幼便看腻了,又如何能体谅一个如小宝这般无父无母受尽冷眼的贩夫走卒在一夕之间得到滔天富贵时的激悦与迷惘?小错可恕,此圣人也。哦,阿娘早想过问,大半年了,你与攸暨。。。可有喜讯?”
父母永远在殷殷期盼子女的理解,子女却为一句迟迟不来的道歉而耿耿于怀一辈子。我失去薛绍的悲痛在武媚眼中始终只是冯小宝犯下的一个小过错,她不止宽恕了他,还命令我放下仇恨,忘却与薛绍之间的种种过往。
“阿娘,当初冯。。。” 我替薛绍抱屈,希望武媚能尽早赦免薛绍的罪名,为他正名洗冤。
“启禀神皇,”,上官婉儿入殿:“御史周矩进奏,告白马寺主薛怀义有不臣之举。”
别说武媚脸上写满了不信,我都严重怀疑自己耳朵是不是出了毛病。因为失宠冯小宝就要搞谋反?难道被我说中了?他真的来烧洛阳宫?可惜我也不懂律法,损毁皇帝居所是能直通地狱的罪行吗?
武媚不发话,上官婉儿便捧着周矩的奏疏安安安静的站着。我在一旁干等,每一秒都心急火燎。万幸,武媚还是接过了那道奏疏,却吩咐女官送我离开贞观殿。我讪笑,无奈行礼告退。
事有凑巧,经过章善门附近,我迎面碰见了武三思。因有外人在场,我们都勉为其难的装作友爱和睦,他自称来鸾台衙门(门下省)办事。我心话他堂堂天官尚书(吏部),两手捏着全国大小官员的饭碗和前途,什么天大的事竟值得他亲自跑一趟。
我冲武三思莞尔一笑,细声细气道:“梁表兄好些日子未临我宅邸,存心与妹生疏了么?”
武三思惊诧不已,毕竟他还从未受过我如此‘礼遇’,眼珠一转,武三思慌了神,猜我要提他那天登门求救一事,赶紧打发了旁人。
“你究竟何意?” 周围没了第三双耳目,武三思当即沉了脸色,警惕的看着我。
我道:“只想问明武尚书因何事不辞辛劳来鸾台。”
武三思如释重负,嗔怪道:“哎呀,我还道是。。。我手上的要紧事嘛,只能由我亲自操办,嘿,我也不敢不尽心啊。”
他倒没藏着掖着,把事情都说开了,也算一件行善积德之事。武承嗣又打算追尊先人,包括他和武三思的爷爷武士彟,以及和武攸暨武载德等人的曾祖武华,还有武媚的曾祖武俭,当然这需要武媚的首肯,当然武媚肯定不会说 NO。
我对这种看似缅怀先人实则炫耀自身孝行的面子工程本就持中立态度,再加上倡导者武承嗣的目的比别家长孙都不纯,也就更不感兴趣了。
“我说绮妹啊,”,见我既不称赞也不附和,武三思阴阳怪气道:“且不说你为神皇嫡出,又嫁回咱们武家,魏王欲追尊三位先王,你如此。。。闷闷不乐,似有对先王不敬之心啊!”
我睨着一脸得色的武三思,也话里有话道:“表兄张口便判我犯不敬大罪,我可担不起,现有一事,表兄若知定欣悦不已,或允妹依此赎罪?”
武三思瞥了一眼正北方向,不确定的问我:“你自内宫而来?发生何事?”
我有心查证周矩是不是那把武攸暨曾建议武三思更换的杀人刀,便不错珠的盯着武三思,不放过他一丝一毫的表情变化:“先前我往内宫面圣,听闻御史周矩告冯小宝谋反,你与冯。。。”
我才说了个开头,武三思已是喜不自胜:“当真?!居然是周矩告。。。苍天有眼啊!待那疯僧伏罪,我可要备厚礼感谢周御史。”
看上去武三思比我得知消息时还要意外,这说明他并没有提前获悉周矩今日会状告冯小宝。冯小宝是御封的一品国公,还身兼几个荣衔,如果真是犯下了什么罪行,由御史呈报皇帝,倒是合乎规矩。
“依梁王之见,冯小宝如何谋反?区区男宠,手下无兵马可供调度啊。” 我左右无事可做,便就此事与武三思小作探讨。
武三思这样位高权重又心术不正的男人,除了武媚,女人在他眼里只是一样物品罢了,他轻蔑的答我:“绮妹到底是深闺妇人,入宫回府,向来不问俗事。兵马?但有供秃奴驱使之徒,足以成事。”
我问:“你是指。。。家奴?”
冯小宝虽冠名白马寺主持,但他的住所可不止是一间寒俭僧舍,另有大气华美的国公府供他消遣居住,买来数百奴婢服侍也是当世风俗。
武三思摆手:“你果然不晓。自冯小宝任白马寺主持,脱俗剃度者达千人。”
我跟话:“我如何不晓?僧人皆是被逼无奈,年初在星津桥南,你不曾看到白马寺贼秃强迫道士剃发?”
武三思道:“那些道士不值一提,冯小宝招揽的僧众皆是有膂力的壮丁,就为了冯小宝所予的钱帛,自愿剃发入寺。
我狐疑道:“言下之意。。。冯小宝真若谋反,所仗便是那千余壮丁?”
“我绝无此意!”,武三思语气十分夸张的否认:“我不敢肆意诬蔑薛师驱驰徒众谋反。”
我心话你这时候装什么装啊,我可是亲耳听你亲口对攸暨说准备指使来俊臣构陷冯小宝谋反。互相不对付的人也没太多好聊的,武三思扭头前往门下省衙门,我也就打道回府了,静候周矩佳音。
转过天来的傍晚时分,高戬为我带来了最新消息。周矩所告内容不是我猜测的放火烧洛阳宫,而是武三思口中的白马寺僧,周矩恳请武媚彻查白马寺。
“操练?当真如此?”
高戬点头:“周御史如是称。寺内徒众多达千余,且年青有膂力,确实值得怀疑。”
我道:“若无实据,恐怕神皇不会判定冯小宝有罪。”
侍婢们送来饮品糕点,柳意亲手端了一盏蒸梨放在高戬案上,又劝我切莫动气。
“唉,惩处冯小宝谈何容易,”,我无奈道:“神皇若不允准,谁敢妄动?莫说冯小宝豢养千余徒众,便是他当真烧了梁王宫,神皇亦不怪罪。”
高戬继续道:“公主一言即中。昨日奏疏,神皇未允,今日周御史贰次进奏。”
我有点意外:“如此契而不舍,周御史当真不愧其职,未负皇恩。”
到最后,这桩公案看似有输有赢,但真实的结局是皇权私心赢了国法刑律。我自是不满,却也早有预料。为捍卫权责,周矩再三恳请武媚允准自己传唤冯小宝,武媚应了,道会命冯小宝往肃政台接受审问。的确,周矩在肃政台等来了冯小宝,可冯小宝不仅不配合,甚至丝毫不尊重周矩,他乘马直入官衙正堂,坦腹于坐床之上,满口戏谑辱骂。周矩如何忍得,喝令左右绑了冯小宝,却被他连打带吓的逃了出去。武媚获悉,也只回应一句 ‘此道人风病,不可苦问,所度僧任卿勘当’,周矩无多辩驳,只能把白马寺众僧流配边境,不久,周矩调任吏部考功司员外郎,虽为一司次长,但大权归于首长郎中,远不如任御史时有作为。
由武承嗣提议的追尊大典办的是红红火火,细枝末节均依礼而行,昭穆分明,武承嗣是主位,王世子武延基位于父后。由神位到殿门,再由殿门到回廊,紫袍玉带的武家男人个个精神抖擞。我与燕氏等嫁进武家门的媳妇儿更像是背景板,不敢高声笑语。
“阿弟这数月倒是十分安生了。” 燕氏看了看我,紧接着视线又转向朝着武攸暨的所在。
那边人影绰绰,我是凭借相熟廿载才能辨别出攸暨,不自在的笑答:“是啊,他与我。。。也极好。”
这样的喜庆日子不适合提任何扫兴的事,而且我也不必教燕氏知晓,此事只能由武媚拍板。自从攸暨向我提出和离,他看起来轻松了许多,这让我愈发坚定决心,一如与他成婚前,即便武媚反对,我也会尽我所能放攸暨回归自由。
燕氏轻咳,示意我注意武延基,夸了几句,突然问我:“如此品貌双全的侄儿,更贵为魏王嗣子,阿晚不尽早为自家女儿筹谋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