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公主仔细腹中。。。”
明白过来的这一刻,前所未有的恐惧居然将我身体的潜能彻底唤醒了,我无心顾及柳意的挽留,直朝轩窗扑去,只比成器晚了一步翻出。
“姑母慎意!”
成器举手,扶着我安稳的落地。迎着春风恣意生长的野草即将没过膝盖,每一步踩上去都是软绵绵湿漉漉的,无法触及踏实的大地。
我比任何时候都要清醒,脑海中只一个信念,只要我快跑,再快一些,幼明定能安然无恙。那些坠累且无用的首饰配饰被我统统扔掉,钗珠环佩散落在花丛树荫里支离破碎。我毫不犹豫的解下霞帔长衫,我清楚它们会在水中束缚我的手脚,阻碍我拯救我的至爱骨肉。
“姑母且慢!”,成器跑的气喘吁吁,面色绯红,看我继续解脱罗裙,蓦的别过了脸:“先前苏娘娘道姑母有孕。。。”
“你可会嬉水?”
“侄儿不。。。”
“东宫可有人会嬉水?”
“无人。”
“那便不要废话!” 我眼中的世界只余下那在湖中挣扎哭喊的小人儿:“六郎性命胜过一切!”
假如这注定是幼明漫长人生中的一次劫难,我情愿用我所有,换我的儿子平安历劫。这是我在跳湖前向上苍许下的愿望。
咚
三月中旬的湖水温度竟是令人难以想象的低,乍一入水,冰刺钻透了万千毛孔,可我根本来不及后悔未曾热身,双臂一展,脚下使劲蹬水,朝着数米外的幼明游去。
上苍垂怜,虽有些周折,万幸在幼明彻底沉下水面之前抓住了他的小手,我咬咬牙,双手托起他的小身体,让孩子能畅快呼吸。
或许是一直哭喊扑水费尽了力气,或许是呛了太多水,我连唤两三声,幼明只是咳着无法集中精神,我可怜的孩子半睁着眼,望着距我们最近的岸边。
豆卢宁情绪崩溃,竟哭喊着幼明的名字一步步走进湖里,湖水已漫过了她腰腹。
我稍喘一口气,冲豆卢宁挥手:“六郎平安!你上岸!快上岸!”
一只手夹抱住幼明,我向豆卢宁的方向游去:“幼明别怕,妈妈在,妈妈保护幼明!”
我无心辨认围在岸上的那些人都是谁,先把幼明往岸边推,被还站在浅水区域的豆卢宁一把抱了过去。随即,我也被人拽上了岸。
耳边各种声音嘈杂无绪,好像有人在拉我的手,被我甩开,从豆卢宁怀里夺回咳声愈发微弱的幼明,开始做人工呼吸。她起先不知所措,接着便说自己去找御医。
片刻,幼明哭声嘹亮:“耶耶!耶耶!”
一双大手抱起了孩子,儿子伏在他肩头哇哇大哭。旭轮双眸凝视于我,我瘫坐在泥地上,湿漉漉的小衣紧贴身子,我仰望着他,有些想哭,却更想大笑一场。我赢过了死神,救回了我们的儿子。
“公主!”,柳意挤出了人群,为我披衣取暖:“公主有孕在身,怎不爱惜贵体?!”
我牙齿不受控的打颤,无力的倚着柳意:“无妨,我擅嬉水,救下幼童绰绰有余。”
“回殿。” 旭轮把幼明交给了小仙,俯身便来抱我。
我摇头:“不可!儿女们都在。。。”
“我此时只能顾你一人。” 他还是抱起了我,由不得我推辞。
这是我最贪恋的怀抱,可惜在理法上却不该属于我,因此我能占据的次数也是屈指可数。这怀抱非常温暖也很宽厚,因此我看不到一草一木,我只能看到我心爱的男人。近在咫尺,他的怀抱,他的注目,他的温柔统统都属于我。
“即便你为救幼明而涉险,我还是想骂你。。。” 旭轮突然哽咽了:“此事怪我,不该把幼明交给旁人,我险些失去我最珍视的一双人。”
他收紧了怀抱,我触着他心口,担忧、后怕都被安息香气慢慢的治愈了:“我真的无事。快些煮姜汤喂给幼明,需将寒气发散出来。宁姐是无心之过,她已经后悔了,她也险些落水。”
小腹隐隐作痛,我深深呼吸,希望只是我的错觉。旭轮似有察觉,加快了步速。
“何处不妥?” 他皱眉。
腹痛没有减弱,我硬撑着,勉强微笑:“湖水。。。冷。。。”
“承恩殿便在附近,阿缃的衣裙兴许还在。”
我想问旭轮是否听清柳意说我怀孕一事,下一秒就觉得自己真的是愚蠢透顶,木已成舟,我怀了旁人的孩子,却问他是否介意?我又期待他如何答复我呢。
入了承恩殿,他把我送进卧房,见那 bed 上空空荡荡,便解了自己的外衫给我盖上,转身翻找箱柜,抱了满满一堆衣裙教柳意为我更换。
看着旭轮去了外厅,我这才敢查看身体,柳意脸色发白:“公主是。。。总不至是。。。孩子。。。”
“豆卢娘子先前道去寻御医,”,我轻推柳意:“她不比你是自由身,你速去请杨元禧,不,还不够,上官何在?!”
柳意自然是想照顾我,但被我向外推着,她不得不暂离东宫:“自六郎落水,我不曾见过上官才人!除了杨奉御,公主还欲请哪位御医来此?”
“你只一双腿脚,”,我强忍痛楚,难以集中精神思考,顿了顿,挥手道:“罢了,请杨元禧!”
“是,我快去快回!”
柳意才一走,豆卢宁几乎是小跑着进门,她抱了衣裙,女人心细,她还拿了胭脂水粉。
“公主安否?唉,无色湖的冰前几日方消融了,公主在那湖里忙了一遭,恐玉体。。。”
我注意到豆卢宁双目红肿,说话时一直低垂着头,我看向外厅,隐约能见旭轮正在和人交谈,看身高不是成器便是成义。
“可是阿兄。。。责难宁姐了?” 我悄声问她。
“不,皇嗣并非。。。责难,”,豆卢宁又开始落泪:“是我无能,原想给六郎捉小虫,才转身便见六郎落了水,是我无能!”
母子连心,即便幼明此次转危为安,私心里,我仍怨豆卢宁照顾不周,但见她如此内疚,况以我的身份不能明言,真的是话在嘴边不敢言啊。
豆卢宁本是对月吟诗手不辍卷的清华才女,在这九重天阙之内,每一个人都是欲望之臣,每爬一步都是为逐权夺利,不乏学富五车之人卖弄才华只为实现自己的野心。当她唯一喜欢的男人长眠于白云峰后,她心碎离场,只可惜造化弄人,一朝被乱点鸳鸯,错入天阙十七载,从此收掩了自身光芒。为帮柳云馨逃过一死,她用计成为成义的养母,可她那时是贵妃,寝宫役奴无数,无论何事自会有人为她处理,那么多人照顾着一个孩子,想出事都难。
我想宽慰豆卢宁,说出口的却是吃痛砷吟,豆卢宁察觉不妙,近前问我:“公主冷么?皇嗣这衣袍还是单薄了些,缃娘用过的被褥被烧了,我回房中。。。公主这是。。。啊,我。。。”
豆卢宁不曾生育,面对逐渐洇染开来的一团血红,她心生惧意,本能的向后退去。
“柳意去请。。。御医了。。。”
世界在后来的一个时辰里陷入了黑暗,可我不再如往日那般惧怕黑暗,我只想在这黑暗世界的最深处睡去。
豆卢宁无旨不得步出东宫,好在有薛家旧识——孙佺今日值守重明门,听说是我落水,立即跑去求援,也是孙佺的运气好,在衙门里最先遇见御医韦讯,便请了他来,但孙佺与韦讯都不了解我的真实情况,所携药物皆无用处。待柳意与杨元禧赶到承恩殿,虽是施针抢救,还是不尽人意。
孙佺送韦讯离开东宫,杨元禧失魂落魄,也无心整理药箱。他半伏在床前,喋喋自语该如何向攸暨告罪。
“我居然没能救回。。。枉我。。。自认高明。”
我担心他是过度内疚以致言行错乱,忙擦去眼泪,苦撑着爬去床边:“你已尽力,元禧,求你起身,是我安胎不慎,并非你学艺不精,求你起来。”
柳意来搀杨元禧,他不肯起,直盯着我问:“是我来迟,攸暨会怪我么?”
“月晚下湖是为救我少子才会不幸。。。小产,该是我向驸马请罪。杨奉御快快请起。”
旭轮的力气毕竟比柳意要大,稍使劲,便半扶半抱着杨元禧站了起来。旭轮提及我冒险下水的真正原因,便见杨元禧的情绪更加低落,他帮我平安生下了幼明,却没能保住攸暨的孩子,又何况,他洞悉我与旭轮之间的感情。
元禧抬了抬眼皮,蓦的异常愤怒的对旭轮道:“皇嗣少子得活,驸马失其骨肉,请罪亦于事无补!!”
谁都不曾预料杨元禧竟会如此诘责旭轮,即便是我亦深感震惊,只因顾及攸暨的名声,他向来不敢外露情愫。
这一个多时辰里,在我和幼明的身上接连发生悲悲喜喜的转变,旭轮的心情远比任何人都复杂且沉重,他面对着元禧,张口欲言。
“你究竟何意?!”,我拽住元禧衣袖,先于旭轮质问他:“难道在医家眼中,眼前结局本应责怪皇嗣?教六郎偿命不成!千错万错只怪我一人,攸暨要怨也只怨我一人!”
杨元禧怔怔的看着我,仿佛不知我为何要这样针对他,仿佛他忘了自己先前都说过些什么,少顷,他向旭轮躬身赔罪。
“杨某失言,还请皇嗣勿罪。”
在跳进湖里之前,我向上苍许下的心愿其实是在做一生一死的选择题,然而在当时,我不得不忽视可能会发生的最坏结果。都是我的骨肉,焉能不痛不悲?
然而世间从没有后悔药可吃,我们做出的每一个选择,在当下那一秒,就是我们所能想到的最好的办法了。我也只能自我安慰,那孩子本就是一个来去匆匆的意外。可杨元禧又何错之有?身上的痛已经十分微弱,我开始心疼情绪失常的元禧。
旭轮提起药箱,陪着杨元禧离开了。我好似听到了女人的哭声,柳意说是豆卢宁自责不已,跪求旭轮惩罚她,可旭轮不理不睬,甚至不愿见到她,让她离开承恩殿。柳意服侍我喝药,又帮我查看身体,说是不见滴血的症状了,便为我换了一套新衣裙。
“为我绾发吧,”,我摸着几乎干透了的头发:“回府,你我不可久留东宫。”
柳意情不自禁的望向堆在床尾的几套沾血衣裙,含泪道:“是,我去问豆卢娘子借发梳。”
谁曾想,柳意却和上官婉儿在房门口撞上了,后者步履轻快,为我带来了武媚的口谕,或者更直白的说是训斥。武媚更愿意亲自来见我一面,可东宫是她绝不能踏入的禁地,这会给外界带来无数揣测,而且对旭轮很不利。
“代我回禀神皇,”,我欲下床,她示意我不必下跪:“神皇关爱,儿不胜感恩,儿会尽快离开东宫,不落人口实。”
上官婉儿微颔首,继续平声道:“神皇另有一问,女儿,心会疼么?”
我的心?手缓缓的覆上心口,我好像摸不到自己的心跳,但当我再一次回味武媚的问题时,心口处骤然滚烫,仿佛是胸口被撕裂了,鲜血汩汩的流遍了我的身体。心疼,从未有过的疼。
不,是我亲手做出的选择,是我为救幼明而放弃了我另一个孩子,无论会有怎样的惩罚,也是我一人该承受的,我不准任何人指责我的过错,我也不需要任何人的怜悯,即便她是我的母亲!!
“事已至此,”,我漠然的望着她,我清楚她会把我的一言一行忠实无误的传报给武媚:“我不疼不悔,还未降世,算不得是我的孩子。”
“你敢再说一次?!”
如果不是旭轮和柳意在身后一齐拽着拖着,攸暨已经突破了上官婉儿的阻挠。
攸暨的目光如刀剑般刺在我身上,比吃人还要可怕:“我早该清楚,你明知有孕却瞒住我便是不想生下他!可我求过你!你每有要求,甚么安金藏窦孝谌,你兄长的姻亲、奴仆我都如你所愿施以援手,我自认对你掏心掏肺,为何你对我仍是这般铁石心肠!你不在乎孩子一如你从未在乎过我!李绮,你是恨那夜我对你用强迁怒于这个孩子?还是怨我与旁人纠缠不清?!”
“武攸暨你欺人太甚!!怎敢轻侮月晚?!”
旭轮一拳挥去,攸暨不曾防备,踉踉跄跄的向后退去,直到碰了墙方能稳住身体。
“你何来底气指责我?!”,攸暨愤然咆哮,双拳死死的攥在身侧:“李旦,你哄着骗着月晚护你周全帮你复位,现又因为你的儿子害死了我的骨肉!难道连我们夫妻闺帷之事都要插手不成?!欺人太甚的是你!”
旭轮急喘着,手指忍泪哽咽的我,眼神森冷无比:“是谁有心要害你骨肉?眼见六郎落水,月晚是救人心切,天性使然!她方历失子之痛,你不加抚慰却一味诘责,是何道理?!难道你就一分错处皆无么?!”
“天性使然?!”,攸暨仍是恶狠狠的视旭轮如仇敌一般:“为救李隆悌而不顾腹中骨肉怎会是天性使然?!她不配为母!李旦,眼见儿子得活,你好得意啊!”
攸暨朝我走来,旭轮一步不让,立身横在二人之间。
“一路走来东宫,我都在自欺欺人。。。月晚,你告诉我何为天性使然?”,攸暨忽然就红了眼睛,像是力气全被抽走,整个人安静下来:“当年巴山遇险,我以身引走刺客,只为换你平安,因我爱你,这份情愫刻在我心间,流在我血脉里,无时无刻,这是天性使然!更何况,孩子。。。你清楚我有多爱这个孩子,就算是报我救命之恩都不可以好好的保护他么?!为何你始终未把我放在心上?月晚,但凡你念我一分好,又怎会为救旁人的孩子去涉险!”
说到最后,一个大男人,就那么一动不动的伏在旭轮脚旁哭的难以自持。没有人劝他,也没有人可以劝慰一个刚刚失去了孩子的父亲,即便是造成一切恶果的我,即便我痛哭流涕着诚恳道歉,都无法弥补他的心伤。没有一个字是无理取闹,如果我真的顾及他的感受,或许不会跳湖救人。
“公主?!”
我借着柳意的手慢慢的走下床,旭轮欲拦也被我坚决地拂开了。
“攸暨,”,我虚弱的跪在他面前,心酸与心疼齐齐涌上心头,我轻轻拉起他一只手:“我无言为己辩白,也没想过要辩白,你或打或骂,只求你。。。放过你自己。”
【04/03/2020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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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本章出现的姻亲关系(不谈子女是否为嫡出)
庞卿恽有三子,同善,同福,同本。按同福之子庞承训的墓志所书,确认其堂姐庞氏是窦徳妃的母亲,但究竟是同善或同本的女儿,本人无据落实 (估计皇帝都不给外婆的娘家搞追封),只能确定不是同福的女儿,文中暂定为同善的女儿。
庞同本(字昌基),妻子是长孙无虐的第六女,他有个女儿叫“六儿”,排行也是第六,庞六儿在十五岁时按自己的心意出家为尼,开元六年(718)死于家中,享年52岁,葬于庞氏家族墓地。来源Google图书 《慈悲清静:佛教与中古社会生活》。
庞同本兼职过李显的幕僚,在李治驾崩之后,被调去乾陵守墓。墓志原话是“高宗宴驾,陵寝初安。。。将求侍卫之臣,必资名德之重。。。引升内殿,赐坐于榻。。。谓之曰:卿是先帝旧臣,颇闲供奉,委卿乾陵宿卫,俞往钦哉”
是谁亲切召见了庞同本呢?李显、李旦、武后,大家三选一呗,也不知道这在当时算是一种无上荣誉还是暗贬,反正一直守了十年,死在了乾陵宿舍 (同年窦婉之母被诬诅咒武后,窦父死)
王美畅的夫人记载是长孙敞的曾孙女,但没细说是无虐还是无傲的孙女,如果是无虐的孙女,那么庞同本的妻子就是王美畅妻子的亲姑姑
至此,得出
庞卿恽的三儿媳妇是长孙无虐的女儿
庞卿恽的某个孙女嫁给窦孝谌,生下窦德妃,生下李隆基
长孙无虐的某个孙女(或侄孙女)嫁给王美畅,生下王氏姐妹,生下李隆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