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有话要说: 2月24日更新:
对于裴和范的被杀,新旧唐书与通鉴的记载并不相同
甚至旧唐书里的几处记载也并不相同,包括年份、经过、死法
请大家不要介意
长寿二年,二月,前有告岭南流人有阴谋反者,上令司刑评事【万国俊】摄监察御史职,往岭南按察,若见反状,即行斩决。国俊至广州,悉召流人,矫制杀三百余,奏皆心怀反者。
上以国俊有功,擢为朝散大夫、行侍御史。更遣右翊卫兵曹参军【刘光业】,司刑评事【王德寿】,苑南面监丞【鲍思恭】,尚辇直长【王大贞】,右武卫兵曹参军【屈贞筠】等摄监察御史,分往剑南、黔中、安南等六道推鞫流人。
光业等见俊国多杀而得荣贵,争效仿之,唯恐不及。光业杀七百人,德寿杀五百人,其余少者不下百人。有远年流人非革命时犯罪者,亦同被杀。
一别四十余日,高戬终于自广州而返,正是午膳时分。家奴至后堂来报,我即起身去迎。柳意一心盼他早归,不自主的提裙快行,被我瞧见了,她又慌忙松了手。
“公主捉弄人!” 柳意十分羞赧的嘀咕埋怨。
我笑说:“因何怕羞?我去见情郎时,定是要飞跑着撞进他怀中!”
“便请公主改日学给我看!”
二人互相打趣着,并不觉脚下的路长,转过一道又一道的游廊,近前宅的垂花门,见一帮子家奴陪着高戬一同行来。他虽风尘满身,但精神尚可,正笑谈岭南物情。
“月余往返三千里,阿戬着实幸苦啊。”
“不敢当,戬一路快行,生怕耽误公主大事。”
见礼之后,高戬送上一个颇沉手的蓝灰布囊:“内有广州实情,但愿真相能早日大白于天下,还数千冤魂以清白。”
我抚着布囊,心中的一块大石总算是落了地。众人向后堂走去,我问高戬这一路的详细经历,是否遇到过阻挠。高戬道一切顺利,西域骏马非常给力,又有我的亲笔信,沿途驿馆无不热情备至。
“只是,回程路过沅江时,”,高戬的目光忽然变得异常温柔,正落于坐在我下首的那道倩影:“不幸染了风寒,不得不歇脚养病,否则定能早数日回洛。”
否则定能早数日回洛见你。我这旁观者都能听出他话中的深情蜜意,更何况当事人,柳意低垂着头,呼吸里都透着欢喜。
我好一番忍笑,假装歉意的对高戬道:“原不该劳烦阿戬亲自往广州走一遭,我却不放心旁人办差。按情按理,请你吃一顿酒席总是应份的,又怕不合口味,不若请你自回院中,将你中意饮食一一告之柳意,柳意心细,由她为你置办,必能合你心意。”
高戬看向那羞的几乎伏在案上的人儿,起身向我道谢:“公主实在有心,如此犒赏,最合高六心意。”
“去吧,去吧。”
芷汀代我少送二人一程,我则打开布囊,高戬的记录事无巨细,又抄录了一份人证名单,不怕任何人去查对复核。我越看越心惊,越看越震愤。他们是魔鬼,都是吃人肉喝人血的恶魔!无论他们的势力看起来如何强大,都肮脏不堪,一击即溃。
“柳意还在作假呢,她偏道并不想念高先生。” 芷汀面带微笑的回来,随手整理被我翻乱的纸张。
我难忍心中怒火,狠狠地捶了桌面:“可恨!六道流人本就是无辜获罪,如今因了一众宵小的无耻野心,竟被。。。芷汀,你且看,那万国俊当初是如何。。。你看!”
芷汀细看了半页纸,便道惨绝人寰,万国俊真该万死。
“可是公主,你搜集这些罪证,如何是为了皇嗣?”
我将一叠叠证据仔细地排列顺序:“武承嗣处心积虑的剪除唐室旧臣,只为使皇嗣无援可依,而武承嗣的得力爪牙便是一众酷吏,我将这些恶行上报神皇,神皇将不复信任酷吏,武承嗣的阴谋便难得逞。为了避嫌,我轻易不用此物。”
芷汀点点头,也赞同我的做法:“饭菜凉了,我教人去重新置办。诶,公主前几日独自外出,却是因了何事?”
“哦,我。。。去北市闲走,”,我不敢与她对视,埋头于手上的工作:“我在洛阳城还能走丢不成?”
“哈哈,公主自是不会走丢。”
翌日,我心话万事俱备只欠一道东风,遂信心满满的入宫面圣。关于我和武攸暨打骂冯小宝一事,自然没能瞒过武媚,她虽未惩罚,但一句 ‘下不为例’ 已然是十分严厉的警告,也正印证了我的猜测,她尚未彻底放弃冯小宝,难道是知他日益嚣张跋扈,先来个冷处理?
母女见面,先是聊了几句家常俗事,我渐渐将话题转移到了洛阳城时下的流行物品,最后说的才是我此行的真正目的。一如所料,武媚并不信酷吏竟如此胆大包天。
“缘何无人上奏此事?!”
“一班文武是为天子分忧,”,我道:“是为万民福祉奔碌,依儿看来,这传言不外是那些苍发齿摇的老者闲来无事,编排给孙儿们听的故事,朝臣们如何会信?又如何敢信您派去六道的监察御史胆敢矫制滥杀?”
武媚沉默不语,突然攥紧了喝水的银碗。
我心中不禁暗喜,继续装作满不在乎道:“岭南流人无不是罪臣亲族,呵呵,最是低贱,杀便杀了,不过数千而已,便是数万也算不得是骇人数目,留着他们也是祸患。唉,是儿之错,口无遮拦,不该拿这些传言惹阿娘忧心。”
“胡白!你愈发胆大!”
砰。武媚摔了银盏,喘气也粗沉了许多,真的是恼我了。
“阿娘息怒!”,我慌慌张张的跪地请罪:“求阿娘恕儿愚钝,儿不知是何处说错做错,恳请阿娘明示!”
殿中各女官宫婢也都帮着我一道求情,就中有一位获封‘华阳夫人’的四旬妇人,乃裴行俭遗孀库狄氏,为武媚捡起了落地的银盏。
“神皇息怒,世间哪有不犯错的儿女?神皇于公主是宽和慈母,公主生来便视神皇为天,才敢在御前知无不言,神皇若不肯饶恕,便是责备公主不孝,教公主日后如何安心?”
武媚唔了一声,便是原谅了我,我硬挤出两滴眼泪,可怜巴巴的说:“儿知错,再也不敢了。”
库狄氏过来搀我,我顺势站了起来,听武媚道:“你自称愚钝,我还未明说,你竟知错了?错在何处,说来给我听。”
两道鱼尾纹漫在武媚的眼尾,她正紧绷着不笑。我趁机围在她身侧,撒娇又撒痴,博她欢心。
“儿就是错了,儿处处都错了,求阿娘莫再生气。”
武媚笑抚我手,不再多提此事,但她派人传来了上官婉儿,耳语一番。上官婉儿俯首听令,暗中抬眼窥我,二人对视,我坦然自若。
我随手拿了一块金灿灿的炸豆饼,不料内陷混了鱼鲜提味,我才想捂嘴却来不及,一口酸水呕在了地毯上。众人皆是一惊,宫婢们给我递水送帕,武媚命人去查那炸豆饼是否有问题。
“多谢阿娘关爱,”,我唯恐连累无辜:“是儿前日贪嘴,午间吃了三碗酥酪,脾胃便不得安宁了,这几日吃不得禽肉河鲜。”
众人自是信了,我再不敢碰任何饮食,又坐片刻便跪安了。目前看来,武媚对万国俊等人在岭南的恶行已产生怀疑,我推波助澜的目的也就达到了。
离开武媚寝宫,柳意终于能痛痛快快的喘一口气,她无不后怕的对我说:“我也未听出公主究竟是何处说错。公主先前欺君了,公主前日未食酥酪。”
我道:“为一块小小豆饼害了那庖厨与传菜宫人,我可担不起这般罪过。”
二人闲谈漫步,我因心中记挂旭轮与幼明,便不时望向东宫所在,被柳意看见了,她小声问我:“神皇当真要拘着皇嗣。。。一辈子?”
“只要咱们还念着皇嗣,他便有救。”
出了明德门,打东边来了一行人,为首之人趾高气扬,竟是来俊臣。我稍思量,拉着柳意退了几步,二人躲在光线黯淡的门洞里,只为能避开那活阎罗。
“来小人又要害人!” 我气鼓鼓道,因我分明望见一个满身血痕的人正被小吏拖拽着跟在后面。
被附近的一个禁军听去了,用同情的口吻对我道:“公主有所不知,人告少府监裴匪躬私谒皇嗣,有掖庭丞范云仙为内应,一个时辰前,来中丞押着范丞往东宫对质去了。”
这时,来俊臣等人便在门洞外经过,我不管那囚徒究竟是不是范云仙,立刻冲上前查看,自是被他们阻拦,不许我靠近一步。
“公主阻挠办差!来某必上报神皇!” 来俊臣控制不住的咆哮,厌恨我再次挑战他的职权。
我充耳不闻,对着那披头散发的囚徒不停的喊问:“云仙?!云仙?!”
囚徒显然遭受过好一番折磨,先不提因抽打而残破不堪的衣衫,单看头部,大半张脸布满血污,实在难辨容貌,尤其是眼睛以下,竟像是在血水里泡过一般,看不清肌肤本色。又因身段纤瘦矮小,说是一个女子也极有可能,但其实范云仙的体态正是如此。直等那囚徒拼命撞开了制压自己的两个小吏,冲着我再三点头承认身份,我才敢确信他就是范云仙。
一时间更气更急,我哽着泪继续喊问:“云仙,来俊臣如何折磨你?如何诬蔑了你与裴匪躬?你告诉我,我为你洗刷冤屈!”
范云仙仍不言语,竟又开始猛烈的摇头,这让我和柳意都看的云里雾里,以为他没能听清,我又问了一遍,仍没得到回答,同时,一样极其嫣红的事物被捧到了我面前,好像生怕我看不清它,那双手的主人把它几乎抵到了我鼻尖。
“自入我推事院,这范贼一味的喊冤喊苦,始终不认其罪,一条不认罪的舌头又有何用?不若割了去,正可免了许多呱噪。公主也不曾见过人的舌头么?啧,皇嗣倒是比公主幸运呢,来某问皇嗣可曾见过人的舌头,来某便在皇嗣座前割下了范贼的舌头,哈哈哈哈哈。”
其实我第一眼就猜出了它是什么,可我拒绝相信真相。此一时,全身血液仿佛都涌上了我脸颊,又烫又涨,然而头顶却沁出一层冷汗,溢出发丝儿,缓缓游下,途径滚烫的面颊,冷热碰撞出一声嗡鸣,在我耳中炸响。为什么?好像上一刻,我还在调侃云仙比女子还要精致柔弱,而眼前的他怎么被折磨的生不如死?
“你是鬼!” 柳意比我先恢复了理智,她不顾一切冲向人群,为的是救下范云仙,但每次都被他们给推开了。
范云仙一直在摇头,但他实在太虚弱,动作愈发迟缓了。全赖他的忠诚,旭轮又一次避开了阴谋,他早已做好为主赴死的准备,他现是求我赶快离开,明哲保身,不要再多牺牲了。
我拉住了才从地上爬起来的柳意,来俊臣好不得意,把残暴的战利品交给旁人拿,又装作很善意的对我说:“范贼只是一个断了根的胡奴,耕地开荒都嫌弃用他,论身价,还比不过一匹马呢,公主居然如此失态,实在是令来某大开眼界啊。请公主放心,来某绝不会因此便怀疑公主与裴范二贼有所勾结。”
很快,人群消失不见,那些禁军皆目不斜视,石碑一般的伫立着,好似这明德门前从未发生过那场惨剧,只余下两个悲哭的女子,恨上天不见人间冤情。
待回了太平府,我下车才行了三四丈,实在坚持不住了,不敢继续隐瞒,在软脚摔倒前及时抱住了不明所以的柳意。
“我小腹。。。痛极,”,我浑身无力:“柳意,我已有身。”
饶是侍婢们都温声软语行动轻快,但端盆送药进进出出,人影晃动,真是让我身疼外加心烦,愈发难受。待周遭终于宁静了,时间已经过去了三个时辰,天早就黑了。柳意又一次提起要派人去给武攸暨和池飞、芷汀报喜,被我再次否决。
“公主自言非是与驸马赌气,可我看公主就是赌气!谁人不盼多子多福,如何不肯教驸马知晓?公主倒也放心,把这天大责任放给我担着,我独自一人可担不起!”
其实就连我本人也说不清究竟为什么瞒着所有人,最开始大概是怕我自己身体不够强壮,万一有个好歹,喜事变丧事,那实在是令人痛苦且失望,所以当我怀疑自己有可能怀孕时,就特意去府外找了医生确诊,考虑等这胎彻底稳当了,我再对大家说出实情。
不过,当柳意刚才说到攸暨盼着多子多福时,我眼前却浮现他的颓唐背影。相识二十二载,兜兜转转,与他走到这一步,平日相见彼此都是装出来的一团和气,全是为了四个孩子。攸暨已然被我伤透了心,一个意料之外的孩子是否能稍许弥补我对他的亏欠呢?
明明怀孕了却捂着掩着,于柳意这古代女子来说真的是无论如何也猜不透,我们感情既如此亲厚,她也就不把话藏在心里了。
“公主坚持瞒情,若被驸马看出了端倪,反倒教驸马疑心是公主负了他。”
床侧正放着用来净手的琉璃盆,我合掌掬水泼了她,笑嗔道:“我敢指天起誓,我腹中讨债鬼是他武攸暨欠下的账!你怎敢偏心帮他?哦,你吵着要去报喜,莫不是盼着问他讨喜钱?!”
二人顺话说笑了几句,忽然同时沉默了,柳意掩嘴哽咽,把我的泪也带了出来。
“不知东宫内是何。。。唉。” 不敢深思旁猜,柳意端起了药盏,帮我吹凉止血保胎的饮子。
我双手遮眼,不愿被柳意看到我正在哭,她会为我担心的。
范云仙虽然是身份低微的宫奴,可他是自幼便伺候旭轮的近侍,朝夕相处。当来俊臣把范云仙带进东宫准备所谓对质认罪时,旭轮一定比我还要意外,为什么一个几乎没有存在感的范云仙竟然被恶魔盯上了,为什么武承嗣不肯放过任何与旭轮有关的人。
旭轮已经让出了江山,背弃了祖宗社稷、良师至交、臣工子民,被囚在东宫当什么不伦不类的皇嗣。心知一切言行都会被人拿来大做文章,他索性不言不语,专心扮演仰人鼻息的囚徒,甚至柔弱无辜的妻妾惨遭诬陷,他都不能为她们鸣冤申诉,只为保全子女。可谁又能保证,武承嗣的下一个目标不是旭轮一直坚守的底线?
而我空有自由却没有解救旭轮的能力,如今腹中又多了甜蜜的负担,我真的是深感挫败与无能,如果我可以见他一面,哪怕只是隔着囚宫的门缝见他一面。。。
“柳意,明日陪我去见陈王妃,她是豆卢孺人的亲姐姐,又是武家新妇,请她往东。。。若只是请她打探东宫现状,料她不至拒绝。”
柳意担忧的看着我,迟疑道:“可公主向来只与建昌王妃走动,突临陈王宫,旁人看了会如何做想?”
我愈发焦虑了:“不错,没来由的,我怎能。。。唉,如何是好啊。”
“倘或,”,柳意送上不再烫嘴的药饮,又飞快的勾兑蜜糖甜水:“是驸马携公主一同登门,公主以为呢?”
转过天来,我因一夜频频发梦而疲倦不堪,在外厅静坐片刻,吩咐人去煮安神饮子,又怕喝错了药不利胎儿,无奈回床去睡回笼觉,还没闭眼,柳意端来早膳,比平日足足多了一倍。
“怎不吩咐旁人做事?你先放下,我暂无心思吃喝。” 我躺床不起,心中继续盘算自己的小九九。
柳意清楚我的心思,她凑前来道:“我往日最缺主意,可公主今时之急,我却有法子可解,便是换了池飞姐姐,恐她也只这一个主意。待公主向驸马明说喜讯,二位贵人重归于好,甚么陈王宫魏王宫,不劳公主走动,各府的妃主娘子,自会登门问安奉礼,不是么?”
见我一字不发,柳意故意来戳我的痒痒肉:“公主明明就心动了,做甚么装聋作哑呢?一举多得,机不可失呀。”
“言之有理!就这么办!” 我麻溜的爬了起来。
柳意笑眯眯道:“请公主入座用膳。”
“更衣绾发!”
“那早膳?”
“我等攸暨一道用膳!”
“是!”
已是巳时,比晨起时的气温升高了一些,但当风拂面时还是令人不甚舒暖,毕竟还未入三月。
我向柳意说起昨晚的一个梦,梦中的武攸暨得知我怀孕时异常激动,没人不为我高兴,崇敏误以为我第二天就能生,他说自己就要当哥哥啦。
“这便要怨公主了,”,柳意笑说:“先前敏儿羡慕崇简与人赛马,是公主哄骗他,说只有作了兄长的人才能骑马。”
我稍回忆,确实有过这么一回事儿:“怨我,怨我!哎呀,我还奇怪敏儿常问何时才能有弟妹,原是。。。嘿,若我腹中为男儿,敏儿便有好玩伴啦。”
柳意笃定道:“公主必得男儿!驸马的王爵田产自是要由公主之子承袭。”
我还真没考虑过那一层利弊干系,可我不能向柳意泄露武周命短的事实,只是点头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