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三思忙拉过武攸宁,指向远处的一溜马车,满面堆笑:“太后请看。”
我清楚,那些马车里装的都是值钱的文玩,只为赎雁。古人的婚礼习俗倒也不乏可取之处,绝不能教男人轻易的娶回老婆,只恐他不懂珍惜。
人活着,有时候图的就是个面子嘛。武媚心里高兴,觉得这帮子侄还挺会办事儿,顺口夸了两句,还叮嘱武三思要多多帮衬我,又许诺武攸宁,说会给他的长子文瑛加官。
武攸宁自是代子谢恩,武三思趁机大拍马屁:“天下谁人不知太后对公主爱若至宝,小侄何敢怠慢公主!”
大半张脸被团扇遮住,我淡漠地瞥看武三思,心话也不知他日后会不会成为我的敌人,但这样一个名利为重的人,总是不能不防啊。
武攸暨吟诗请撤鄣,不久,一对可爱又伶俐的童男童女撤去了最后一道行障,便见武攸暨迎面转出。他先是向武媚再三叩首,接过宫人递来的大雁抱在怀中,然后面北而跪,正跪在我的面前。
我此时坐于一副玉鞍之上,坐北朝南,视线与他平行。他却没有看我,而是望了一眼兄长,神色难辨。此情此景,我几乎要笑出声。他自是想过抗旨不娶,但武攸宁软硬并重,且以一家老小的性命向他施压,总归是教他屈服了。
这样想着,下一秒,他的目光落在我身上,但全无神采,似乎正透过我看到其他东西。黑缨冠,青袍橙裳,红头锦靴。身穿爵弁公服的他风华翩翩,更胜往昔。虽是黑沉着面孔,仍引得众宫娥春心萌动,忍不住贴耳议论。
忽又眼神聚焦,他像是极认真地端详我眉心花钿,那貌似柔和的目光又移向我眼睛。四目相视,我不觉怔愣。我觉得我懂他,他或许也正拼命回忆从前的美好,否则定会控制不住满腔激奋,在众人面前歇斯底里的大吵大闹。
左右宫娥正要搀我起身,武媚蓦的敛笑,她绕着武攸暨缓行一圈,停在他身侧,手搭在他左肩,微微俯身,语气格外沉重:“攸暨,今日,我把你挚爱的女人嫁你为妻。恭喜你,你是月晚的丈夫了!你比我更清楚,她是一颗令天下觊觎的明珠,是大帝与我最疼爱最引以为傲的孩子!有时,我甚至责怪自己不得不以社稷为重,因而不能为她付出我全部的心血!攸暨,不可继续沉湎伤怀!你要为月晚,为你二人共同且长远的未来而负责。而且这世间也不该有任何女人能取代月晚在你心中的位置!作为月晚的母亲,作为大唐的太后,我不允许你背弃自己最纯挚的情感!!攸暨,你是我武家的优秀儿郎,有些东西,我至死无法给她,而你却能。在你携她离开我之前,我要你保证,你会珍视她重过自己的生命!不教她受一丝一毫的委屈!你能保证永远对她好么?!”
虽不知缘起何时,但在逝去的某段旧时光里,我曾是攸暨的全部梦想,我曾是他欣然盼见的蜜糖,而现如今,我只是他因顾忌家人性命而不得不背负起的艰巨负担,只是令他倍感痛楚却又避之不及的毒药。武媚迫切想要听到的保证,身为当事人的我却毫不在乎,只因我心知,无论他此刻回答的如何舌灿莲花,都只是皇权压顶之下的权宜之计。武媚得不到他的真心,我也得不到他的真心,永远不会。余生的我们都无法与幸福相逢。
我望向他,我过于平和的反应甚至不如这周围任何一个局外人,至少他们或为他担忧或好奇他的答复,而我只是极淡漠的看着武媚口中我又一次独断专行为自己选定的丈夫。
武媚的手忽落在肩上时,出于惊诧,武攸暨本能的抬眼看她,当她克制着内心激动说出那番殷切叮嘱时,他无奈的垂下了头。呵,永远对我好?他是一个有血有肉有感情的男人,即便他与我之间的是非恩怨从未存在,仅凭武媚下令处死了沈氏,他已很难扮演一个无可挑剔的忠顺之臣。
武攸宁大急,与武三思不止对了一次眼色,二人却都不敢出声。今夜的武媚完全忘记耐心为何物,她迅速收回手,暗暗的攥在袖中。
眼看武媚便要发作,忽闻武攸暨犹豫不决道:“回太后,臣保。。。臣。。。臣保证。”
如此消极态度不啻火上浇油,武媚指他道:“你胆气何在?你怯弱的十足像一介败军之将!抬起头!看着她!回答我!”
他不得不遵从,我却依然没能在他的眼中看到丝毫底气和真意:“臣保证,倘若太后想要的是。。。公主。。。公主的幸福,臣保证。”
武媚咬牙,两腮肌肉微颤,她显然已后悔促成这桩婚事。武攸宁惊惧不已,他唇无血色,两股战战,仿佛随时都有可能瘫跪在地。
当众久跪不起,羞愤渐渐浮上武攸暨的眼底。我清楚他定会把这笔账算在我的头上,但虱子多了不咬,我也懒得去想。还有更令人意想不到的新婚贺礼在等待武攸暨,我可不舍得浪费自己的心血之作。
“太后,”,无意继续观看这戏剧般的急变,我站起身,同时搀起武攸暨,状似亲昵地挽住了他的手:“吉日良辰,定要耽搁在这则天门不成?”
武媚瞥一眼我们的手,沉沉的疲倦之色漫上面容,她轻挥衣袖:“罢,我劝不得。有些事,终只能等你们自己彻悟,希望在来得及之前。”
我的婚礼再次成为令天下津津乐道的饭后谈资,被牺牲的无辜沈氏在这个郎情妾意的故事里早已不值一提。这一夜,神都洛阳万人空巷,弥补了他们多年前错过的遗憾。世人对我的无限风光艳羡不已,却无一知晓我最终的结局只是一场可叹又可笑的闹剧,其实我更羡慕他们平凡却平坦的一生。
为了能在这被万众瞩目的一夜大肆羞辱武攸暨,我已精心策划许久,却没想到,最后竟是等来一场为我准备的意外。入府后才知突变,我诧异地瞪着那罪魁祸首。宁心蜡黄的病容挂着两抹异样潮红,她因激动而急喘着,却一直沉默着,似乎并不预备向我解释。
池飞静默的看了片刻,轻声道:“公主,他们出府不过一刻,我现着人去追,或可。。。”
众人低呼,便见宁心结结实实的挨了我一掌。说实话,我真的不该打她,但我好似已被怒火操纵,我觉得自己彻底失去了理智。
我指她破口大骂,气的全身止不住的发抖:“你难道不清楚我为何寻那些少年入府!!”
宁心也未料到我会是如此反应,她紧捂着左脸,开口便似哭诉:“我赶走他们都是为了阿姐啊!阿姐以为旁人是会讥讽他窝囊无能,或是更鄙夷阿姐你。。。轻佻放浪!”
“我不在乎!!我连杀人都已不在乎!”,我极力克制着不再打她,但怒意更重,也愈发失望,她本该是最支持我的人:“我只要他受尽羞辱!”
宁心盯着已暴躁到极点的我,我见她似乎欲言又止,她突的扭身,就近抱住了柳意,委屈地不住啜泪。后者觑着我正在气头上,也不敢出言安慰宁心。
虽只弹指之间,我却看清宁心的眼神陡变犀利,莫名猜疑她的愤怒不亚于我,她今夜的言行绝不如表面这般简单。却是为何?我又是气愤又是费解,便想把宁心从柳意的怀里拽过来,问个清楚安心。
这时,尚宫郑南雁快步入内。原是她指派的女官至府时正遇宁心驱赶那些少年,场面一度混乱不堪。几个女官均不知所措也不敢轻易做主,池飞便教她们回宫悄悄请来了郑南雁。
郑南雁大抵猜出了前因后果,可这件事情着实棘手。真若顺着我的意思寻回那些少年杵在新房里羞辱武攸暨,明摆着是教武家下不来台,丢武媚的脸。
见了面,郑南雁不论谁对谁错,只像哄孩子似的哄我:“驸马在百子帐中等的心焦难耐,傧相的去扇诗也吟了许久。莫教宾客们苦等,快些入帐与驸马共食同牢盘吧!”
郑南雁又道武媚昨夜赐下合卺酒,足见对我夫妻的恩宠云云。芷汀镇定自若的听着,转头吩咐家奴去搬那朱红瓷坛。郑南雁的出现本是一个意外,但芷汀早有准备,必须让观礼宾客尤其女官们亲睹我与武攸暨喝下了赐酒。
郑南雁的满口善言却把我的心伤撕扯地更深更痛,我意气难平,近乎质问道:“他如何配与我共食同牢?!共饮合卺?!哈,可笑我煞费苦心,却被宁心。。。都怪你!我本是。。。”
“闹到几时才肯罢休!!!”
声如雷鸣,我一愣,再度挥向宁心的手被武攸暨死死的攥住,剧痛袭来,额间立时滚落一滴冷汗。恍惚见有几个傧相与他一道前来,但这房内已人满为患,那些傧相便只能等在门外。
郑南雁一惊,忙推开武攸暨:“驸马好生糊涂!哎呀,这。。。你们全都痴傻了不成!快些服侍公主与驸马往。。。”
我匆匆别过脸,但郑南雁已然看清我的泪:“娘娘定要逼迫月晚与他成礼么?!”
郑南雁行事一向果决,三两句话吩咐下去,房内便只余了她、我和武攸暨。
“公主!”,郑南雁急的脸色发白,她生得膀大腰圆,为求我松口,此刻弯腰曲背,看着比我还要矮短:“我不可在此久留,保不齐太后何时便会宣见。公主啊,驸马不是公主中意之人么?!却又何必如此?徒教大家都难堪!还请公主尽快成礼,以慰太后之心。”
那合卺酒中的秘密,想来她也是知情的。我怅然地重复:“以慰太后之心。。。”
郑南雁握住我的手,方知它们毫无暖意,避着武攸暨低声劝我:“从前的事,从前的人,记着也无益处,放下吧!你教驸马颜面尽失,却不顾及太后了么?”
“郑娘娘此时便可回宫,”,我忽的冷笑出声:“太后若问起,娘娘只道礼成便是。今夜,除非太后亲临,否则。。。纵然逆天而为,我也势在必行!”
这般毫无回旋的言辞,便是彻底堵住了郑南雁的口,她自知再劝也无用。武媚气或不气,只能看旁人的嘴严是不严了。好生叮嘱武攸暨一番,郑南雁无奈离开,真是来去匆匆。
守在房门的池飞等人便要进来,被我一声喝退。唯宁心不肯依,她奋力挣扎,探进大半个身子,双手紧扒门框,直嚷着有话要说,被池飞与柳意合力抱走。
最后是芷汀关门,却不忘顾我一眼,那无不悲悯的眼神令我极其愤恨。我不需要她的怜悯!我爱的痛快,恨的也痛快!我所遭受的伤痛,我必亲手一一讨回!不需任何人可怜我!
武攸暨本就是被迫才娶了我,又遇这一出闹剧,心中怒火可想而知,但当房中仅余了我与他时,他蓦的恢复了平静,因为他意识到他的沮丧正是我得意的源泉。
“我从前最爱看你笑闹,”,他侧视我,眼神微冷,还有几许无奈:“月晚,你我相识二十载,你没变,却也彻底变了。还是那般固执,却都是为了。。。一具已朽于深土的尸体。闹吧,哈,闹吧!我至多是看客之一!”
他居然如此毒恶的侮辱薛绍,我心中绞痛,就近拿起一样东西便奋力的朝他砸去。他本可以躲开,却是任它砸中,手上被蹭出一道淋漓血口。他甩甩手,满不在乎。
“狡辩!输的是你!你给我记住,从此你只是有名无实的大唐驸马!一辈子!不止如此,我要让你贻笑史册,让你成为最窝囊的男人!”
说罢,我浑身莫名发虚,仓促间拽住一旁纱帘,幸未跌倒,慢吞吞的坐在地毯上。为什么目的达成,却没有我预想中的欢欣?直想大哭一场,却不愿在他的面前,双手蒙眼,压的眼球隐隐发疼。
“他没有死,他活着。。。就在我心里!武攸暨,这一切的悲剧都是你造成的!你所恨之人既是我,却为何害死子言!我不明白!”
他笑声轻狂:“世间事莫不一言难尽,若真分的清清楚楚,倒也妄称是十丈红尘!不明白?那你为何杀死依依?正因你懂!你懂活着的人才最是煎熬!”
他说’一言难尽’时曾有一瞬的悲哀,但我相信那只是我的幻听,他仍在对我嘲谩,死不悔改。
我放下手,死死盯着一派悠然的他:“你还忘了,世间事莫不有因才有果!你恨我害死沈氏,可若非你造孽在前,沈氏又何需殒命?!你害的我痛不欲生,却想与她恩爱平坦过此一生?哈哈哈,痴心妄想!她与你们的孩子必将代你受过,只配落下西方泥黎,受烈火焚烧,虫咬鼠啮,刀劈斧砍,不得超生!”
沈依的死永远是悬在他心头的一根银针,我刻意把那针往他心的深处去扎,他焉能不痛不急。手一扬,却又硬生生的收回,莫名其妙地摸了摸自己的瘦削下颌,那举止十分突兀又怪异。
我已本能的偏头躲避,因我未忘他的掌力是多么无情,他曾打过我一次,打的我刻骨铭心。互视彼此,他神情极为窘迫,那手也像逃兵一般缩在腰后。
我一怔,继而幡然醒悟,一串泪潸然划落。我畅快的轻笑讥讽:“你爱我。。。哈,你居然还爱着我!多谢你代我折磨你自己!!可时至今日,这样的不忍伤害真的是太虚伪了!”
像是突然负伤,他软绵绵的委地,以手扶额,头痛似的:“我终于懂了。。。也许爱一字,原不应轻易说出口。如果可以,我真想为你拭泪,虽然我曾经的心愿是不教你流一滴眼泪,照顾你一生一世。月晚,我知道你我已错过太多,可我对你的感情,却学不会交付旁人。”
我们的距离非常近,近到只消伸伸手,我就可以打他咬他,但我没有碰他,我异常疲敝,心累。
我半是责备半是感慨:“攸暨,若以爱的名义害人,便是玷污了它,便再无资格言爱!”
“或许你是对的,或许我不配去爱,”,他无力笑笑,泪眼模糊:“我不及你,你可以对薛绍。。。倾尽所能,不惜对抗天意,忤逆太后。而我的懦弱。。。连我自己都厌憎无比!我必须为曾经的过错负责,所以我不得不负你,负了。。。所有人。”
泪水几乎堵住鼻息,每一次的呼吸都是在用力。我指他喝道:“是你怂恿冯小宝活活打死了子言!我对子言是何感情不需你来置评!” 酸楚蓦的取代了愤恨,我忍了又忍,终呜呜哭道:“我未曾贪心,我求的仅是他能活下去!为何你们都不肯成全!偶尔梦中重逢,他浑身是血,我求他不要走,我求他为孩子撑住,他颔首答应我!他真的答应我了!!可醒来!!醒来,他不在,崇胤也不在!你可知我心里的愧?!不,你是无心之人!!你不会懂!!”
他凝视着我,声音嘶哑:“不错,我本就没了心。太液池畔,你牵了薛绍的手离我而去,那个夏夜,我便没了心。在我的梦中,你接受了我的心意,你成为我的妻,梦中还有人高唱,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哈哈哈哈哈,好个痴人说梦!”
假如心愿真能在梦中实现,假如梦中的世界与这残酷现实截然相反,我宁愿从此沉眠。满城的欢声雷动,满城的红烛华彩,都只为祝福我与武攸暨百年好合,此时看来真是分外讽刺。
我缓缓起身,俯瞰着他,落寞道:“那夜我便向你明说,喜欢绝不等同于爱。我只是一件你中意的玩具,我之于你无足轻重,你仅仅是因习惯才不愿对我放手,乃至见不得旁人看我即便一眼。承认吧,你只是不愿被旁人抢走一件你已不需要的玩具!”
“你大可不在乎我对你的心意,”,他微微闭目,泪光在睫稍盈动:“却也不必自轻自贱,毕竟你是我所遇穿粉裙最好看的女儿家,你是我见过骑姿最敏捷的女儿家,你是我。。。我背过。。。你。。。天啊!何如当初不相遇!”
他情绪激动,竭力隐忍泪水。我摇头:“你爱错了人,也看错了人,其实我坏透了!我对子言之心。。。自始自终不及他万中之一,是他胸次开阔,一直包容我。”
“你想说你从未爱过他?是我恨错了人?”,他笑中含悲,也摇摇头:“何必欺我?你为他不惜生死啊。”
“冒死救他,是为还债,却再也还不清了。” 泪洒落脚旁,洇的那红毯颜色愈发艳丽愈发深重,像极了沁出肌肤的鲜血:“若能有幸重逢,这条命仍是归他。”
忽然,房门被人急促地推开了,二人默契望去,却是上官婉儿。推门时带起的一股劲风拂动她的纱衣长裙,似一朵纯洁高贵的白牡丹,她在月下翩然绽放,仪态万方。二人无言,心中皆充满惊疑。上官婉儿同情的微叹一声,将手中之物放在地上,葱指轻击那古朴铜匣,冲我点点头,转身即去。双门敞着,月夜下灯海绚烂,恍若流转星汉。
良久,武攸暨仍一动不动,睡着了似的。我便要离开,顺手捡起那铜匣打开,心猜武媚又送来一样什么贺礼呢。铜匣摔落地毯,发出一种闷闷的砰声,像极了消音手枪的响动。就是这一点惊动’唤醒’了攸暨,他木然的眼神缓缓移向我。
“作何怒不可遏?” 他淡漠道,对我的关注丝毫不及对廊下的一株花草。
不是怒,不,不止是怒,是怒中含哀。我为自己在武媚面前的渺小不堪而哀戚,她是这人间的神明,高高在上,洞悉一切,操纵一切,依她的心情而操纵。
心口似惊涛拍岸,我只是冲他冷冷一笑,死死攥着自铜匣拿出来的东西:“无他。不过是气宁心公然违背我的命令,教你逃过一劫。”
他眼神中这才起了一点波澜,闷声道:“其实她。。。呵,自顾不暇,我也无心旁人了。”
午夜梦回,闻窗外正狂风怒号,雨滴都似落在心上,一颗心不停的轻颤,再难入眠。
披衣起身,我快步奔出卧房,长发随风而飘,赤足踩在地板上,偶尔触及湿凉雨水,整个人便不自主的发抖。我第一次进入祭堂,仰望悬于神位之上的画像。他微笑视我,犹是初遇谪仙。
这正是亡灵们的悲哀,当人不存于世后,所留仅有如这画像之类的纪念物。都是死物,百年千年不变。所幸,这画中的他是笑着的。
“我已为你报仇!我真的为你报仇了!”,我絮絮叨叨,烦躁的原地踱步:“我要用他余生的痛苦与幸福为你陪葬!!以血还血,这是最公平的处世法则!谁也别想动摇我的意志,即便是太后!你可曾看清那些字?她居然赐我随时休夫的权力!她居然妄图终结他的苦难!我是她的亲生女儿!而他是我的敌人!子言,她怎能如此对我?!”
薛绍自是无法回答我,我悚然大惊,我害怕他也变成了高高在上的神明,再不会理解我。紧随而来的奴婢们惴惴不安的的劝我,还有人悄悄离开去请医生。
等了片刻,我颓然坠地,毫无征兆,直挺挺的,像是被人推倒。如此一来,奴婢们便也顾不得了,纷纷进来抬我。
最后的一分清醒,我犹在咬牙发誓,我不会屈服于武媚,我确信我选择了最正确的一条路。
茧壳已被冲破,振翅高飞的蝴蝶便失了束缚,至于破茧之后是平平坦坦,四季可寻清甜花蜜,亦或争不过沉浮不定的风暴,被打落泥污再不得翻身,便是蝶的宿命了。
翌日双双入宫,宴会宾客如云,欢歌笑语,尽如昨夜。武媚看来精神尚好,她自是不会当众提及铜匣之事,只和蔼的询问我们是否一切都好。
几个年幼的孩子围在她宝座附近玩耍,崇简嘟着小嘴,拉着李隆基一起敌视武攸暨。后者偶然察觉,仓促间回以善意微笑。但俩孩子并不买账,得意洋洋地冲他做鬼脸。
我凝望武媚,我感觉她很清楚我内心的愤然之情。前后才一个时辰,她祝我获得幸福,跟着又赐我随时休夫的旨意,在她看来都是对我的爱。于我,只觉自己这一生不得不任由她操纵,如何能甘心。
我选择薛绍,我在大殿之上公卿面前公然违背她的意志,她成全并送上祝福,然而当她降下惩罚时,那疼痛却远远超过我违背她意志时的快感。我选择攸暨,我令她两厢为难,但她还是不问原由便满足了我的心愿,看似让步,却很快便用一张轻飘飘的纸告诉我,她眼中的我仍是缺乏理智的孩子,这次的婚姻又只是我意气用事,是一个荒谬之极的选择,而她却能三两笔纠正我的过错。她是否认定我该为此而感激她?
可笑的是,她的智慧真的令人无话可辩,因为经过昨夜,此刻我已尽失求旨赐婚时的狂热和毅力,空虚似迷雾一般包围了我。
我勉强笑应:“儿与驸马。。。儿以为。。。还好。”
许是想为自己挽回几分尊严,武攸暨朗声道:“回太后,能与公主结为连理,臣别无他求!”
武媚一笑置之,转头,颇有兴致地与窦婉、唐明姬等谈笑。这时,武三思起身,他高举薄如蛋壳的斑斓玉盏,扬声道:“诸位亲友,请为公主和驸马满饮此酒!祝公主与驸马如胶似漆,永结同心!哈哈哈,咱们驸马真真是苦尽甘来啊!我可有说错?”
到场宾客多为皇门贵戚,谁不知十年前的旧事?都善意哄笑,纷纷举盏祝福。
武三思又满一杯,对武媚道:“太后,小侄忽得一妙想。前有沙门献《大云经》,太后悦之,今公主新婚,举国沸腾,若能于各州建大云寺藏奉《大云经》,既彰太后礼佛之诚心,亦可为公主积德积福啊。”
我这正主都没说什么,武三思倒真是积极!从未见过如此’为所欲为’的谄笑,直教人作呕,他难道从不考虑旁人的心情么?!
我忍不住翻个白眼,懒得去碰酒盏。被武攸暨见了,笑着摇头:“此时此地特立独行,太后想是不会喜欢吧。”
我瞪他:“君臣有序,你居然敢指责我?!”
他哂笑,并不理会我,又傲慢地转过身,愉快的与他人对饮。少顷,我借故离开,成器陪我前去流杯殿看望旭轮。
“近来读书可有进益?”
成器谦虚道:“略有进益。”
小仙急急道:“阿娘道阿兄整日随学士们读书,怎是略有进益?阿兄偷懒么?”
成器并不解释何为谦词,只对妹妹说自己偶有玩乐懈怠,或研习丝竹。
“姑母,”,我正眺望远处的一座方亭,忽闻成器小声道:“侄儿有一桩心事,不知该如何。。。启齿。”
周兴的阴毒我早有领略,恐是亲武派的官员又为难孩子,我忙问:“究竟何事?!”
趁小仙还在前方扑蝶折花,成器匆匆向我讲明,我好不奇怪:“成器,你贵为储君,既是厌烦那宫婢,便着人去吩咐掖庭令,将她遣走便是了。”
成器为难,干笑一声,道:“可侄儿。。。听闻此人。。。乃姑母做主派入流杯殿,因而不敢擅自行事。”
知被成器厌烦的宫婢是韦团儿,这倒令我感到诧异,但又深思,团儿心慕旭轮多年,好容易能在他左右服侍,想来正急于表现,让他注意自己,若是做了一些出格举动,或妒嫉他的妻妾,也并非不可能。成器向来谨守规矩,见了这样的人,该是要讨厌的。
我道:“你多虑了。此女心地淳朴,且勤谨周到,留她服侍圣人,姑母放心。”
我既如此解释,成器便再无话,又请我原谅,道自己方才冒失了。
和旭轮一样,我也最喜欢成器。他懂事且稳重,毕竟是长子。五官极似他的母亲刘丽娘,却也得了旭轮的几分神/韵,温柔谦雅。虽只是虚年十二才褪稚气的少年,但他已接受了六年的储君教育,深知重责在肩,时时恪守学士教导,不敢负天下期望,言行举止无不矜重老成,恐落口实。有时候,一板一眼到我都为他心疼。只可惜这样一个好孩子,天命却不在他手中。
成器怡然地为小仙簪花,我想到大唐帝国即将遭受的命运转折,想到这孩子一生的荣耀就此陨落,我不由悲叹:“成器啊,这宫中。。。唉,你是长子,是长兄,若有。。。若有飞灾横祸,也只你一人能帮助圣人!你要与圣人齐心保护你的母亲、妹妹,还有其他妃嫔和她们的子女。你千万牢记在心。”
成器回首望我,似懂非懂:“姑母,无论发生何事,侄儿必与阿耶一心!唯阿耶旨意是从。”
至流杯殿,虽说旭轮一向允我随意出入,但我不想惹外臣议论违礼,还是吩咐一人前行通报。
宫人陪笑:“正巧崔美人见驾已近半个时辰,也该告退了。圣人正得空宣见公主与太子呢。”
宫人随口说罢便往寝殿的方向走,我急忙唤住,微疑:“崔侍郎下狱已有数日,闻听今晨于狱中自尽,非是谣言?!这崔美人面见圣人。。。难道是为?”
宫人也是急忙转回我们面前,掩声道:“回公主,非是谣言,崔美人已接讣告。都道是来中丞与侯御使。。。呃,推鞫过急,使了一些厉害手段,崔侍郎年过半百,又一向体弱多病,受不得,因而撞墙求死。崔美人入殿之后便啼哭不休,想是。。。想是诉苦伸冤,求圣人。。。严惩来、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