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问一事,我之于你,是阿妹?是姘妇?”
旭轮绝不可能忘,当日为骗他与刘丽娘成礼,我责怪他不能许我完满,他的感情太自私,他只说不愿放手,也求我不要放弃他,却始终没有告诉我他预备如何坚守这份感情。
我以为今夜又会盼来一场空,他却再次握了我的手,轻声而坚定道:“一生完满,你且安心,我定许你一生完满。”
我心中如何不高兴,因过于激动而呜呜直哭,哭声引得宁心快步来问发生了什么。
“怪我,”,旭轮搀我起身,回道:“怪我这二年无暇顾念月晚。”
宁心才知我是因委屈而哭,稍放心,劝我道:“阿姐忘了么?小郡。。。娘子洗三那日,阿戴道是相王无一日不牵挂阿姐呢。”
旭轮单手揽过我,方便我偎着他,我直接将泪涕抹在他襟前:“戴思恭成日赌咒发誓,如何相信?你也曾疑心啊。”
宁心笑若银铃,眼儿弯弯如新月:“确然,阿戴之言十中有七不可信。”
“你呀,”,旭轮假意生气,轻点我脑门:“并非不信阿戴,而是不信我!我倒要问清楚,真若不信我,阿谁值得你信赖?!”
“便在此处!”,我仰面看他,拉过宁心:“姐妹二人,三生三世,一心无嫌!”
宁心撇嘴:“当真?阿姐与我一心,却与薛郎不同心么?”
愉悦僵在脸上,我真不知道该如何接这句话。
旭轮当然察觉了,他立时牵了我的手,莞尔笑道:“当真当真,月晚只疼爱宁心一人。”
四人月下漫步,积雪随着踩踏而发出咯吱轻响,这偌大的麟德殿广场设下十数座庭燎,火焰熊熊直冲天际,宫人间或投入香料,因而清冽夜风中萦绕着若有似无的典雅幽香,最是闲不住的童儿们追逐嬉闹,纯真欢声时远时近。静谧又不过分寂静,这个夜晚有月有雪,更有所爱陪伴,再若贪求便是罪过了。
借衣袖的遮掩十指相扣,我小声道:“我晓得你我之间。。。实难圆满,但我此生感念今夜心意。”
闻言,他望向那宾客满座灯烛辉煌的宝殿,莫名哀叹,手上的力气一点点加重了,转而看我,眸中明亮的神采似一簇跳动火苗,也或许是恰巧倒映着庭燎的火焰,伴着他说出口的每个字,令人心跳加速。
“既已应承,誓不负卿。”
我点点头,并无多话。我从不怀疑他的真心,只可惜他不是我,他不知道自己为时不远的天大造化。届时,他许我的完满便是史官纪实的笔墨,一滴一滴,足够他被淹没在千古唾骂中,任他如何蔼然仁德,爱民如子,天下人只会记住他背逆人伦,私德不堪,将他与姜诸儿、刘骏、元修之辈归为一类。而这绝不是我所期望的。
新年伊始,太史令瞿昙罗遵从最高领导的指示测算我的出嫁吉日,还要结合筹备嫁妆所需的时日,最后暂定于七月。李治迫不及待,立即下旨封薛绍为驸马都尉,还给薛家兄弟都升了官。
大年初十,因去年新立太子,李治在麟德殿宴请百官命妇。薛顗之妻萧氏特意与我见面,郑重的送上一柄妇人用以装饰鬓发的金栉,嵌着彰显富贵气派的金箔牡丹,花瓣无数栩栩如生,环绕一圈的錾刻莲纹也是细密繁复,另有压髻的翡翠略沉手,放在宫中也是较为贵重的。
萧氏道城阳公主生前精心选出三件首饰,是留给未来儿媳的见面礼,见物如见人,是礼数也是一份情。薛绍年少,早早的交给大嫂保管,萧氏与成氏婚后各得了一件,余下的这件自然是归我这主人所有。我好不心虚的接受了,我本不是它的主人啊。
在大家眼中,我就应该嫁给薛绍而且只能嫁给薛绍,这桩婚事比吃饭睡觉还要无可置疑,大家都为我高兴,除了一个人——婚期已定,我也收了准公婆预备的见面礼,但武媚愣是过不去这个坎儿。
某天,武媚忽然嫌弃薛绍的二位嫂嫂是田舍女,与她们做妯娌就是委屈了她的心肝宝贝。李治如何不知老婆私心,却不愿与老婆争执,便把这道‘难题’甩给了近臣。有人就直言不讳了,皇后殿下可别埋汰人哟,河东薛家婚娶怎么会找门不当户不对的人家呢?萧氏出自兰陵萧家,萧瑀的侄孙,人家萧瑀可是‘梁朝天子儿,隋朝皇后弟,天子亲家翁’,实打实的皇族后裔,再怎么贬低也与‘田舍’相去甚远啊,如果您硬把田舍女的帽子扣在萧氏头上,只怕兰陵萧家会有意见哦。
彼时我正乖巧的为李治捏肩捶背,武媚无计可施的尴尬表情差点让我没憋住笑。真要坚持发难,那她就是连带着也损了李治,毕竟萧瑀的儿媳妇襄城公主是李治的长姐,总不能笑话李世民把女儿嫁给了田舍之家吧。
武媚的举动可说是无理取闹,但也通过这一举动,外人算是看明白了,原来皇后不满意这个毛脚女婿呀。这下子,那些一直嫉妒薛绍的人可就有的白话了,有说薛绍准得穿丈母娘赏的小鞋,也有说二圣娇女岂是容易伺候的,正应了一句谚语‘娶妇得公主,平地买官府’。
宁心等人拿这些流言当笑话讲给我听时,我心里直发慌,李治活着,薛绍尚有所倚,而且诸王也断不敢谋反作乱,哪日李治驭龙而去,即便薛绍没有涉及谋反,恐怕武媚也不会对薛绍和颜悦色啊。
“唉,”,我无奈长叹,放下手中书卷:“阿娘仍怪我啊。”
上官池飞道:“天后属意武三郎尚主或许非因其乃本家堂侄,可公主心仪之人乃是薛驸马,便无须后悔,公主与驸马婚后和美互敬,天后目睹公主安乐欢欣,自会相信薛驸马较武三郎更适合公主,自无二话了。”
池飞是出于好意,却没有一样是说准的,兜兜转转,恐怕我还是要嫁给武攸暨,只不知我与他的婚姻又能维持几时,或许比之薛绍更为短暂。而且,我伤了他的心,日后相见,彼此也只有难堪的份儿,夫妻变冤家。
这无趣但平宁的日子翌日便被惊破了,象征杀戮与罪恶的狼烟在长安城的西北升腾而起。突厥发动了对原州(宁夏固原)、庆州(甘肃庆阳)的袭扰,距长安不足六百里。突厥骑兵破城毁舍,烧杀抢掠,致生灵涂炭,百姓流离失所。李治下令速集重兵屯于泾州附近,严防突厥乘胜南下。
去年三月黑山大捷之后,裴行俭便被召回,改由户部尚书崔知悌负责扫尾工作。李治默许了崔知悌的计策,君臣认为漠北茫茫无际,突厥人熟悉山川地势方便躲藏,唐军与其耗费精力千里追击,不如以抚止杀。却没想到这法子行不通,突厥人稍事休整,七月里便围了云州城,看架势是宁死不降。既然阿史那泥匐熟被砍了脑袋,那就再立一个可汗,反正李家优待阿史那家五十年,找几个王裔再容易不过了,那个求亲不成丢人又现眼的阿史那伏念便被选中了。
突厥贼心不死,大唐也只能发兵剿灭,统兵之人定了裴行俭。却不知哪个爱搞噱头的浑人上疏,道旭轮自幼遥领单于大都护,不如由皇子挂帅,以壮士气,鼓舞民心,裴行俭为副云云。万幸李治对儿子的才能有个清晰认知,和平时期让旭轮去管一管还可以,但打仗还是得靠裴行俭,李治没有理睬那道奏疏,我的心才又落回原处。
新官上任三把火,阿史那伏念对大唐火力全开并不为奇。本是两国间一次普通的中型战事,内宫却流言四起,道这场仗全是因我而起,阿史那伏念记恨二圣当年不肯嫁女,如今他贵为突厥之主,势必一雪前耻。对此,我表面嗤之以鼻,内心却深感自责。至今未忘伏念的不甘和羞怒,也记得李贤那番善意的逆耳直言,如今,伏念才一得势便命部下给大唐找麻烦,若说这与我无关,我着实无法心安理得的百分百相信。
唐人尚武亦不轻文,单就贵族子弟来说,自小的要求便是文武兼修。朝中不乏沙场难遇敌手、场下舞文弄墨吟诗奏乐之辈,他们腹蕴诗书,看似文弱,一旦手握刀枪,便可指挥千军万马,纵横疆场,出身百年世家——闻喜裴氏的裴行俭亦不例外。裴行俭少以门荫为弘文生,弱冠之年考明经入仕,在左屯卫任小小参军,得平三国的名将苏定方青眼相加,将一身才学悉数传授裴行俭。
永徽年间,裴行俭任长安令,因涉入‘废王立武’被贬为西州都督府长史。在西域十数载,裴行俭抵御外寇,内抚诸藩,西域诸国多慕义归降。乾封二年,官居安西大都护的他还京任鸿胪寺少卿。咸亨年间,再升吏部侍郎,掌官吏选授,识人善用。除此之外,裴行俭工草隶、行书及章草,李治对他的书法造诣多有赞赏,曾供以白绢,令其书写《昭明文选》,并赐帛五百段。
两年前,花甲之纪的裴行俭奉命护送波斯王子泥涅师西返故国,途径碎叶川,裴行俭假意畋猎,兵不血刃便俘虏了自号‘十姓可汗’的阿史那都支,官吏于碎叶城为裴行俭立碑纪功。李治设宴犒劳,亲口夸赞裴行俭是文武全才,拜为礼部尚书兼检校右卫大将军。
裴行俭出征在即,我向李治表达自己的私心想法,他再三考虑,允许我去‘送祝福’,切记来去低调。我拉着苏安恒陪我去皇城,来在尚书衙门外,一个守门的亭长道曾见裴行俭外出,托亭长去礼部问明裴行俭的去处,得知是去了右武卫衙门,便在尚书省的斜对面。
苏安恒道:“此次裴尚书任定襄道大总管,右武卫将军曹公怀舜、幽州都督李公文暕为副,仆窃以为裴尚书是与曹将军商议出征事宜。”
我点点头:“言之有理,你我不可搅扰,便在此静候裴尚书吧。”
正月末的风仍料峭,二人不时的走动权作取暖,我让苏安恒稍后陪我去西市游逛,他知我是开玩笑,假意惶恐的称需先向武媚请示。
二人正谈笑,见三个品级不高的官吏头前带路,身后是十余个年龄不等的男子,虽着我中华衣裳,但看五官肤色便知非我族类。一行人自身边经过,三官吏正为众人介绍尚书省,道是六部衙门便在其中。
一个约莫与我同岁的少年抚掌赞道:“吏户礼,兵刑工,事无巨细皆关乎民生,可谓一国之重部。”
官吏敷衍称是,苏安恒小声道:“吐蕃早慕华风,尤其自文成长公主和亲,吐蕃每岁遣豪酋子弟入我太学,以习诗书,入律、算等学,是为改进其国内制。”
我不屑道:“早有耳闻,倭国、新罗无不如此,外族遍观我中华兵威礼乐,睹衣冠之仪,知经国之要,习医学针灸,其后竟为边害,实当及早禁绝。”
却不料早春的风儿把我的话送向远处,那少年蓦的回头瞪我,目光精明且异常锐利,倒真把我唬住了一秒。qie,谁怕谁啊,我也不甘示弱的瞪他,同时挥了挥拳头,奉劝他别在我的地盘找茬儿。
少年指我对官吏说了一句话,随后大步而来。我清楚这些人生在吐蕃国内的顶尖家族,自不把小小阉宦放在眼中,生怕他上来就动手,我心想反正没人知道我是谁打不过就跑也不丢人呀,万幸我有一位忠诚的朋友,苏安恒立即把我掩在身后。
这少年乍看与其他吐蕃人没有区别,面庞略窄,肤色也是长年经风吹日晒的高原本色,然一双眼睛格外有神,气质桀骜,似乎有别于他的族人。
“男子,”,少年睨着悄悄探出脑袋的我:“唐军连年溃败是因你统帅无能,兵丁无勇,非因我等入华讨教。”
我高声反驳:“胡白!皆言吐蕃土风寒苦,杨柳之外更无草木,士民居庐帐,无屋宇,文物器用不当中华万一!呵呵,若非我文皇帝之女下嫁和亲,携织纺技艺入蕃,只恐尔等犹以羊裘蔽体吧?!”
事实如此,少年一时无言可辩,我又道:“更有论。。。论啥玩意儿,哦,论钦陵,屡屡率军犯我边境,其所学皆出自大唐,真真忘恩负义!”
少年暴怒:“岂容你这贱人直呼贡论名讳!!读你唐国几卷书便是恩情么!”
两个同伴唤他‘莽布’赶来助威,三官吏也发觉我触怒了这位吐蕃纨绔,要求我向少年道歉赔罪。我直说自己无错,也奉劝三人别学软骨头,中国人对外就得挺直腰板。
三官吏默然,少年不肯罢休,闹着抓我去四方馆,正僵持着,裴行俭慢步来在近前,因见他一袭紫袍是为上官,三官吏于是行礼。
我心中一喜,脆生生道:“李四见过裴尚书,愿尚书健体康吉。”
三官吏急忙又行一礼,军功赫赫的国之英雄,谁人敢不礼敬。吐蕃人也听明白了裴行俭的身份,纷纷行注目礼。当年阿史那都支自立为‘十姓可汗’,私下与吐蕃结盟,多次侵扰安西四镇。既是裴行俭生擒了阿史那都支,他便是吐蕃的敌人。
裴行俭起先并未在意我们闹什么,也没在乎吐蕃人的失礼注目,只提醒一句‘此处乃尚书省’,待第二眼看清我的容貌,裴行俭不禁畅然而笑,巴掌长的灰白须发轻颤。
“哦,原是李家四郎。” 裴行俭态度随和,如邻家爷爷。
我赶紧告状,把前因简略一说,裴行俭眉头紧皱:“李四无过,尔等不得施压。诸外宾若不认,大可上告四方馆、上告中书令!裴守约愿代李四郎一力承担!”
裴行俭说罢示意我跟他入尚书衙门,三官吏哪敢纠缠我道歉,唯吐蕃人面色愤然。
“裴公且慢,” ,酷炫少年冷声道:“裴公既道彼男子无过,便是裴公认定我外邦子弟入华是为遗患?”
裴行俭虽依言留步,却未正眼端视少年:“不错。论钦陵年少尝入朝,诣我太学读书,此乃不争之实,并非李四郎妄言。自乾封二年把持兵权,贵国占吐谷浑,屡攻四镇,近年大非川、青海、湟中,每战无不由论钦陵统兵督战,我敬其能征善战,然而,外邦以我兵法杀我儿郎,裴某痛心疾首,自是早盼禁汝等入华,以绝边境大患。”
跟无赖讲道理不见得非要拉低自身态度或是用拳头说话,从容的阐明立场才是君子所为。
少年稍欠身:“裴公今日言辞,晚生返国之后定转告贡论。”
少年语气不悦,字字客气实则暗含威胁。裴行俭唔了一声,不多理会便入了省门。我十分得意的冲少年扮个鬼脸,拉着苏安恒跟上了裴行俭。
时已近午,三省六部九寺十六卫。。。这皇城里近百司的官吏该用午饭了,人们纷纷离开办公室前往食堂,或商议未完结的公事,或交流书画心得,庭院里好不热闹。各衙都会在正堂的近处建造一处公厨,不求奢华富丽,但空间绝不能小气,至少能容各自人员。譬如这尚书省就建了两座公厨,六部官吏便在其内就餐,坐席、食案、餐具一应俱全。
裴行俭道是请我往礼部衙门少坐,凑巧路过公厨,我赶紧搂了几眼,见杂役们正有条不紊的布置饮食,墙壁密密麻麻都是字,我心想既然这里是尚书省,估计那些字要么是刑部的律条疏议,要么是礼部的典仪章程,但绝不会是兵部的机要军情。
员工吃饭谁掏钱呢?那肯定是老板啊,专款专用,就为让你吃吃喝喝,这笔钱被称作‘公廨本钱’,或者最省事儿的叫法——‘本’。公费吃喝始于前隋,入唐后这笔款项的来源是税收、库藏、别赐不等,现如今是税收—— ‘薄敛一岁税’,然后按需分给各衙门。
一年税钱够全京城的官吏吃喝吗?肯定不够啊,所以就得让钱生钱。各衙的公廨本钱都由九个令史负责,大号‘捉钱令’,但二十多年前,这钱生钱的工作就交给宫外的富民去做了,称为‘捉钱人’。别看是民不是官,但不仅能免除徭役,万一犯事儿啥的,坊正、县令不敢按律惩处,得交给捉钱人直属的衙门,也算是享有‘特权’了。捉钱人拿着公廨本钱去放贷,规定是月息八分。
国级的工作餐好吃吗?这我可没吃过,好吃难吃全在大师傅们的手艺,不过呢,就算都难吃的要死,也是分了级别的,这各衙门的食堂称作‘公厨’,还有一种食堂称作‘堂厨’,不是宰相根本不让进,能坐在堂厨之上用餐,绝对是祖坟冒青烟,就算端着一碗白饭也会被人羡慕死啊。
就说前两年过世的侍中张文瓘,年轻时有人给他相面,说小伙子不得了,以后能当宰相啊,但你吃不了堂厨的饭。是不是很矛盾?堂厨可是宰相的专属食堂啊。不料,张文瓘任相十载,每次进堂厨就会腹胀腹痛,别人吃肉他只能喝浆。据说他病重之前硬是在堂厨吃了一顿饭,最后就狗带了。这事儿我是不信,除非老张他们家人亲口承认。
我悄声对苏安恒说我冒着罚跪的后果也得进公厨,品一品究竟哪个衙门的饭最好吃,苏安恒强忍着不敢笑。
二人坐定,裴行俭捋须笑说:“公主特意来此必有要事,还请直言。”
我眼见公堂内再无旁人,自觉耽搁了裴行俭用餐,于是先行致歉。
裴行俭摆手:“无妨无妨,裴某姑且试猜,公主可是为阿史那伏念而来?”
“尚书甚明奴意!”,我连忙点头:“若无此人,阿奴万万不敢这般失礼。”
裴行俭稍敛笑意:“公主但讲,倘或裴某能予以援手,必不推辞。”
哀叹一声,我无不自责道:“尚书既言中阿奴心事,想是已闻近日流言,人云。。。奴乃祸根,此次战事皆因奴而起,原庆二州百姓。。。亦因阿奴而家毁人亡!倘或阿奴当年下嫁伏念,便能避免今日之战。奴早闻尚书威名,凡战必克敌,故而特来恳求,请尚书力克突厥,再悬旌旗!否则阿奴难辞其咎!只恨奴非男身,无法随尚书亲临沙场,挽回己过。”
待我表明来意,裴行俭颔首赞许,表情凝重非常,语意含恨:“华夷所谓和亲实乃裴某平生一大恨!汉初冒顿困汉高,汉室以家人子御封公主许嫁冒顿,其后汉家三主,数为和亲,以女子、金帛、粮食换匈奴铁骑不入塞内,维护汉室安固。战时如此,兵休亦如此,以系二国邦交,远如明妃昭君,近如文成长公主!年少入蕃,魂断异乡,长公主此生何其艰辛,然蕃人贪得无厌,何曾对我大唐偃旗息鼓?!当日伏念上表请婚,陆御使一番慷慨激昂,裴某字字铭心。和亲?哼,疆土原是由男子守护,绝非倚仗女子,任柔弱之躯为外族蹂蔺!公主万勿自责,倘若效仿长公主下嫁番邦,诚如陆御使所言,只会令我等男儿从此无颜以对天下!更何况,突厥向来反复狡诈,纵然公主嫁与阿史那氏,恐今日之战犹难避之。公主留于宫中,裴某幸甚至哉,否则,依突厥残忍秉性,一旦开战,定将公主至于阵前,用以遏制我军难出营垣,则裴某必无半分胜算。若无战,公主便是伏念掌中人质,则我大唐战马、粮食,任其取之无忌,以换公主性命无虞。公主心慈明义,二圣当欣慰备至,公主不必惑于蜚短流长!公主宽心,裴某牢记公主心意,定全胜而归!”
仁爱之将,热血男儿,不外如是。
我已不知该如何向裴行俭表达我的感激与敬佩之情,他又道:“此去前线,必将阿史那家叛贼生擒,公主是打是骂,全凭公主处置!!哦,闻公主大事将近,裴某为公主与薛郎贺,昏礼之日若某未归长安,还请公主为某留一盏喜酒,哈哈哈。”
“阿奴必不敢忘!”,我叉手一礼,眼眶微热,眼前所见是一位慈蔼老者高骑骏马手握长伧奔赴漠北抵御外侮:“山高水远,尚书万万珍重!”
走出礼部衙门,苏安恒难掩激动:“为君为国为女子而浴血,裴尚书真君子也!”
我如何不认同:“既为女子,我与沙场此生无缘,安恒,你若有意从戎,我自当为你安排。”
苏安恒欠身,笑说:“多谢公主美意,然仆自幼体弱,更不通骑射,有幸服侍公主已是莫大福气。”
我也笑了,拍了拍他肩膀,满怀豪气:“我怎舍得送你往漠北?安恒,相遇即是三生有缘,我不弃你,你勿负我!”
几天后,长安城稍觉暖意,裴行俭等将如期北上,君臣上下齐关注,都盼着一举剿灭叛军,彻底铲除漠北大患。我更是坐不住,成日往东宫跑,央着李显告诉我最新的军情,得知前军还没遇上突厥的大部队,想打也打不起来。
李显每次都很不耐烦,倒不是不欢迎我,而是他没时间。他既不像大哥李弘那般自幼升储,又不像李贤那般生就有过目不忘之才,甚至他资质平平,所以必须多下工夫使劲学,学习如何成为优秀的储君。李治的身体状况大家心知肚明,李显不得不争分夺秒,为挑起江山做好万全的准备。
不过,李显没空接待我,却有时间陪韦妙儿,这不,才入五月,韦妙儿诊出有孕,真是可喜可贺。李显是恋爱脑,有意在韦妙儿生产之前把她扶正,先去求了武媚,武媚的回复模棱两可,这就是不答应。李显受挫却未气馁,转而去求老爹,中心思想就一个,他喜欢的女人就该是他的正牌大老婆,她的孩子不能是庶出。
李治当即满应满许,道最近的大吉之日便是我的婚期了,安排李显与薛绍同一天做新郎,李家双喜临门,岂不美哉妙哉。武媚在旁听着,没有半字反对。我有点不痛快,她对薛绍、韦妙儿都不满意,可她只管教我,对李显倒是宽松,这不是重男轻女是什么?哼,打倒封建糟粕!
端午后的某天,珠镜殿设家宴,李治父子三人闲论道经,即将荣升太子妃的韦妙儿与我哄着武媚开心,李成器忽然走过来拉我的手,刘丽娘要抱回儿子反惹得孩子欲哭。
我不禁犯愁:“阿娘,这?”
武媚笑嗔:“哎唷,这童儿偏生亲赖你呢,呵,去吧,待你嫁人生子,便无暇顾及成器了。”
孩子总是活力十足,成器示意我在前跑而他要来抓我,但我忽略了孩子的步子小,我走的稍快,他便追不上了,肉馒头似的小手使劲向前伸却屡屡抓空。成器急的脖子脸盘都泛红了,我赶紧慢下来,一寸寸的挪动,故意被他捉住。
成器搂紧了我的腿,仰面望我,笑声稚嫩又畅快。我轻抚他小脑瓜,夸他跑的快,他便放开我,一字一点头的对我说‘姑姑跑’,我复在前时走时停,等他来抓。简单至极的小游戏,姑侄二人玩的不亦乐乎。
不多时,内侍张元泰引着几个宫人入殿,为首二人各抱了一只拂林犬,高六寸,长尺余,四肢短小,耳圆嘴尖,体型肥胖,一纯白似雪,一通体乌黑唯腹下一道寸宽白毛,皆毛香足净,机灵可爱,圆溜溜的小豆眼四处扫看殿中人物。其实啊,小猫小狗对女人的吸引力毫不亚于帅哥哦。我惊喜不已,成器也向张元泰奔去,踮着小脚去摸那绒团玩偶似的小可爱。
三年前,旭轮送了我一只黄白相见的小花狗,我取名‘花花’,整个大明宫的人都清楚花花是我的心头肉,但转过一年,因为要去洛阳修行避祸,我担心赶路不便,就把花花暂托给房云笙照顾。不幸的是,花花跟着李贤夫妇到洛阳不久便没了,大概患了某种唐人不能察的急症。房云笙特意告知我,我好生难过,将花花安葬在上阳宫中,寻了一处树木茂密的地方,希望花花在春天醒来时不寂寞。
后来我一直没养狗,房云笙又得了一条黑白相间的,是李贤送她的,如今也不知是什么情况。去年曾听说东宫的死物活物彻底的换了一遍,李显留下的只有两个弄臣,有说是侏儒,也有说是矮民,道州的什么土贡。
武媚笑道:“前因阿史那都支通谋吐蕃,商旅往来西域饱受掠夺,拂林犬难入京都。这猧子乃大秦使者昨日入贡。”
李治颔首慈笑:“便赐予月晚,你往日极爱猧子呢。”
真没想到爹妈今天不仅管吃管喝,还给我准备了这般温暖人心的大礼,我想也不想便跪下了:“儿叩谢二圣恩典!”
宫人们把两只狗狗让与我,我抱在怀里,欢喜的不知该先亲哪一只:“真可爱!小白,小黑,妈妈爱你们哟!”
“姑姑!姑姑!”
成器无不焦急的拉我罗裙,我于是屈膝蹲下,小白当即便往成器的怀里挤,成器自然就抱住了小白。
“啧,果是一双灵物呢!”
成器还没亲着小白,便被韦妙儿抱了去,她不住的夸赞小白可爱,又招呼丈夫。李显取了肉脯喂小白,偏故意不喂进嘴,上下左右的转动一番,引得小白眼馋,因委屈而呜呜直叫,泪眼汪汪的。
韦妙儿开怀娇笑:“殿下好手段呢!”
李显略得意:“猧子而已,改日你来观我如何训豹。”
成器年幼单纯,只道自己看中的东西被人夺走了,咧嘴欲哭。
我连忙亲吻他小脑门,耳语哄他:“不怕不怕。”,起身客气的笑问韦妙儿:“良娣也喜欢猧子么?”
“是呀,”,韦妙儿未曾注意失落的成器,快人快语:“如天后所言,现今拂林犬极为罕见,闻听市里叫价万金,仍为豪贵争相购买。”
我便把小黑递给了李显,道是送给韦妙儿的,心话这不过是顺水人情。
韦妙儿十分惊喜,对我谢了又谢,与李显一道逗弄小黑。成器则顺利的拿回了小白,而我就空欢喜一场啦。
我忽想起一件要紧事,连忙叮嘱二人:“良娣今怀贵子,需防备猧子于内寝逗留,抚抱猧子后当以热水净手。”
李显不以为意,韦妙儿神情微变,点点头:“唔,我省得了。”
少顷,我正美滋滋的吃甜品,尚书左丞冯元常求见,道是漠北传来军报,众人于是退避偏厅。裴行俭离京已三月有余,唐军连突厥人的影子都没看到,换谁都得急啊,更何况是我,恨不能明天便看到跪地讨饶的阿史那伏念。
我忐忑的贴耳去听,李显吩咐宁心把我拉回座位,我哪里肯依,李显亲自来拉我,因见我面色十分难看,他心中不由好奇,便也依样学样,心情也随之跌落。
右武卫将军曹怀舜此次任定襄道总管统辖前军,任务是寻觅敌方踪迹。探马来报,道阿史那伏念与阿史德温傅屯于黑沙(呼和浩特东北),左右不过二十骑。曹怀舜大喜,亲率一支精锐快马赶去,却无所得,只得返回屯营。徐行至长城以北,曹怀舜与阿史德温傅狭路相逢,两军交战,无分胜败。又至横水(山西运城),竟与伏念所率主力相遇,因曹手下各将及时赶至,曹怀舜得以保全,唐军且战且行。隔一日,因气候利于突厥,伏念趁势发难,曹怀舜等人弃军而走,唐军遂败,死者不可胜数。其后,曹怀舜招收散卒,整顿队伍,又以金帛贿赂伏念,两军议和,伏念引兵北去。
我的心吊在哽嗓,踮脚隔着纱窗偷看,见李治惊怒异常:“荒谬!!横水距庆州千余里,突厥如何东移!泾州屯军如何未察?!沿途州县为何无一上报?!确为突厥主力?!”
“臣惶恐!”,冯元常跪地:“战报如此!”
冯元常原是兵部侍郎,错看、错报军情这种低级错误绝不可能犯。随即,李治陷入了沉思,他的质疑也困扰着不懂军事的我,人吃马嚼,东移千余里,庆州、泾州、鄜州、蒲州、绛州。。。伏念怎么可能做到?突厥骑兵在唐境真若来去自如,只怕渭水之耻又将重现。
“左丞,”,武媚忽出声,她倒是一派镇定:“曹总管拥兵数万,魏郡公亦在幽州督军数年,我前军缘何败于突厥?”
她说的‘魏郡公’是李文暕,郑王李亮之孙、襄邑郡王李神符之子,李亮是李渊的亲叔叔,李神符抗击突厥、督军扬州为大唐立下汗马功劳。
“回天后,曹总管自汾州奔袭往返数百里,想是人疲马乏。。。”
冯元常突然意识到自己的答复像是为败军之将开释,聪明的止住了话头,武媚不辨情绪的瞥了他一眼,并未发难追责。
只看我和李显的表情,旁人也都清楚这战只输没赢。韦妙儿与刘丽娘默契对视,又默契的齐齐看向我,我好不窘迫,她们一定也信了那则流言。
“月晚。”
旭轮招手示意我近前,我垂头丧气的走到他身边坐下,刘丽娘侧目关注着丈夫。
他没有问我具体听到了什么,温和一笑,劝慰道:“沙场之上非胜即败,常事而已。”
“可那些兵士。。。”,我极度内疚,没能忍住泪:“裴尚书所率主力为何仍未。。。”
“裴尚书用兵如神,自有其意,”,他稍靠近,又不便太过亲昵,小声道:“你且安心,结局定然顺意。”
一直等到回了长安殿,我暗自发愁时,宁心忽问我:“阿姐既不舍那黑毛猧子,又何必让与良娣?”
我不解:“我何曾不舍?我是主动相送呀。”
宁心更为不解,说如果我是真心,为什么要劝韦妙儿少与猧子接触云云。我登时醒悟,怪不得韦妙儿面色不佳,原来她也像宁心一样误会我不肯让出小黑啊,可我实际是担心寄生虫会。。。唉呀,该怎么向唐人解释呢?!太为难学渣了。
一个阿史那伏念已经够令人闹心了,我哪里还能顾及韦妙儿的小情绪,反正我送狗是真心的,有老天爷给我作证。
数日后,曹怀舜还京领罪,考虑到诸将仍在前线抗敌,为安众心,李治没有处死曹怀舜,流放岭南不用。随着暑气日益临近,仍不闻裴行俭下令出击,而李治也无敕令发出,一切听凭裴行俭做主。
而我的婚期也临近了,可旭轮还没告诉我他的计策,我也只能自己想法子了。当初是我主动求婚,现在又费尽心思的想避‘婚’,这大概就是自作自受的全佳诠释了。
六月某天,永嘉郡王李晫死了,前后不过数日,众人方知他被投入大理寺狱,紧接着便传来被处决的消息,而且是斩刑,距离他老爹江王李元祥病死尚不足一年。死一个皇族不足为奇,可一个皇族被斩,便如巨石投湖一般,人们打听到的罪名是‘禽兽行’—— 是为异常严重的通仠罪行,再进一步的內幕便不得而知了。
大概十年前,李治的一个叔叔徐王李元礼病死了,后被人告发其实是他的长子李茂绝了他的汤药饮食,导致李元礼在饥病交困中痛苦而死,如此震悚的恶行起因是李茂看中了李元礼的宠姬赵氏,等不及老爹咽气便急于接手,被李元礼发现了。子杀父是为‘恶逆’,十恶之四,李茂被流放振州,最终一口薄棺草草入土。
那这一次,李晫究竟做了什么,竟然连全尸都没捞着,这是大家所关注的焦点,没人注意到我的反常,别人是好奇,而我是惊惶。我不止一次的揣度李治会如何惩罚旭轮与我,我清楚我们不会死,但我不忍见任何一种惩罚加诸于旭轮身上。
祸从口出,病由心生,我次日清晨大觉不适,头昏发热且恶心无食欲,医官诊脉过后道是中暑,叮嘱切忌外出,多多休养,饮食方面也要调整。时值炎夏,大家不甚担心,可我吃了三日汤药还不见好,张娟娘第一个坐不住了,她怕误了婚事。
我言不由衷:“娘娘不必多虑,中热而已,这两日定能大好,怎会误。。。婚期。”
娟娘叹道:“昏礼前染病,总归。。。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