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隆元年,九月,河南河北诸州大水,遣使赈恤,溺死者官给棺槥,其家赐物七段。甲申,以中书侍郎【王德真】为相王府长史,罢政事。
冬十月壬寅,苏州刺史【曹王明】、沂州刺史【嗣蒋王炜】坐附庶人贤也,明降封零陵郡王,黔州安置,炜除名,道州安置。己酉,自东都还京。
十一月朔,日有蚀之。洛州饥,减价官粜,以救饥人。
寄以厚望的儿子谋划篡位,李治的心情跌到了低谷,那之后的重九射礼都是强打精神出席的。对于东宫的人事安排,李治真是慎之又慎,甚至侍读这样的芝麻小官都恨不能问清对方的八辈祖宗。而东宫的良娣承徽等内官,也由武媚与尚宫郑南雁甄选了高门淑女充任。
房云笙母家的结局比我预想的要好,她父亲房先忠自左千牛卫将军这惹人眼红的天子近臣被贬为荣州刺史(四川自贡),年轻一辈悉数罢官,好在没人因此事而丧命。当初李弘病入膏肓,所有人都瞧着雍王府,也不乏赶着去房家巴结恭维的,房先忠未曾因女婿发迹而沾沾自喜,反闭门谢客低调行事,所以我相信,荣华不自得、衰辱亦不悲戚,房家人应能平静接受此次磨难。
而在皇室内部,与李贤亲近的人都受到了不同程度的惩处,刘讷言被流放振州(海南三亚)砍椰子是因为给李贤献过歪书,而老李家这些男人怎么看都太冤了。他们究竟做了什么呢?无非是平时写信问安拍拍马屁,逢年过节送美姬献宝马,或是曹王李明那样从李贤还是个半大孩子就来往款密的倒霉蛋。李钦心有余悸的对我说万幸他与李贤从无私交,他现在也不准备趋附李显,还是一心一意跟着旭轮厮混最安全也最自在。
虽然朝堂仍弥漫着紧张敏感的气氛,但洛阳的烂账都清了,十月初,李治决定返回长安,距我当初来洛阳修行几乎满了两年。想想我也是够倒霉的,这所谓避祸也是白避了。阿史那泥熟匐被部下砍了脑袋献给裴行俭,现在居然被阿史那伏念白捡一个大便宜,谁承想伏念还真成了突厥人的老大,而且是在没有大唐皇帝册封支持的情况下。梁子已经结下,除了拳头还能怎么破局。
队伍行进到长乐驿那日,我蓦的想起了武攸暨,想起了他甘冒酷寒送来的那份糯元子,当时不曾打开食盒直接就交给了宁心。我心中通透,攸暨想娶我是发自真心,却也真的介意我与贺兰敏之的谣言,便是我违背历史满足了他的心愿,二人也无法永远做到相敬如宾,总有一个会后悔今日决定。
“月晚。”
一听见张娟娘的声音我就头大,回来长安一个月了,她念叨了无数遍我已被耽搁了整整两年,为什么李治不张罗为我与薛绍赐婚。
除了李贤失败的谋反,我的婚事似乎也成了二圣不会轻易提及的话题,这反而正中我下怀,不用得罪他们任何一个,乐得轻松自在呢。守着长安殿的这方小天地,我每天晨昏定省,靠女红刺绣拨弄乐器打发时间,无聊至极时便会默默望天,不知宿命将会赋予我怎样的明天,而我又该如何打发漫漫今夜。
我一边品尝娟娘新酿得的醪糟一边听她‘催婚’,乖巧的不插话。
安扬翠笑说:“儿妇是聘入家门,女儿则是送出家门,二圣如何舍得?便只为太子、相王纳新了。”
我安然自若,又加了一撮桂花糖。我不会祝福他,他也不缺我这份祝福。是的,旭轮又被赏赐了一位孺人,扶风窦家的窦漪,她曾陪我在上清观中修行,所以我们也算是老相识。
突厥余众七月围云州时,是代州都督窦怀哲率军驰援方解了云州之围,李治此次回长安之前便命妹夫还京述职并设家宴接风。李治他奶奶本就是窦家的闺女,李家几位公主也嫁去了窦家,李治便把那些表舅表兄、妹夫姐夫啥的一道请来参宴,包括窦怀哲与兰陵公主的女儿女婿也在列。俩人的儿子姜皎年方四岁,伶俐又可爱,大家都夸青出于蓝,估计长大后能比他爹帅。
小童儿脆生生的喊一声万岁令李治十分开怀,便借这机会把姜遐的检校光禄少卿一职给转正了。有人羡慕也就有人嫉妒,说姜遐除了长得好、口条顺,浑身上下再无优点,如果不是他爹姜行本为国捐躯,他老丈人为国驻边,怎么可能当上这九寺之一的光禄寺二把手。
李治赏了窦怀哲一份人情,武媚也要抬举窦家,窦漪就这般‘凑巧’的被选中了。李治感慨窦怀哲抗击外敌十分不易,而今旭轮纳了他的族妹,二人理应多亲多近。这种前后相当不通的逻辑可难不倒窦怀哲,道是久闻旭轮雅好文学,而他只通军务,旭轮别嫌他才疏学浅就是了。
虽说是伏低做小,毕竟是嫁给皇帝的亲儿子,而且旭轮在外素有谦恭孝友的好名声,李治也常对臣下表达最疼这个小儿子,窦家想挑其实也没得挑。加之窦漪的曾祖窦抗娶的是豆卢宁曾祖豆卢宽的妹妹,她伯父窦孝慈又娶了豆卢宽的女儿,两家更是前隋杨家的老亲戚,门第相当,豆卢家不抱屈,窦家也无话。
娟娘点点头:“今日乃冬至大节,细算日子。。。再过半月,相王便要迎窦家娘子入门了,正是腊月,各局好不劳碌。”
“呵,”,宁心在旁随口道:“相王内宅已有一妃二孺人,纳窦二娘子何须这般郑重。”
“胡白!”,娟娘轻捏她脸蛋,气嗔:“亲王纳新,岂能不守礼数(制)。”
我没心情去听备婚的细节,遂往内室更换衣裙,武媚在清晖阁宴请命妇。
“公主今日言行万万慎意。” 上官池飞为我梳理头发,突然极认真的说了这么一句。
我奇道:“出了何事?”
池飞道:“适才上官才人嘱我转告公主,朝鲜王潜与靺鞨相通,意欲谋反,天皇召其自辽东还京,天后亦知晓,现与王妃问话呢。”
她口中这位不老实的朝鲜王便是高句丽末代君主高藏,总章元年秋,唐军在英国公李勣的带领下攻破平壤城,生擒了高藏。高句丽王族被押入唐,李治不杀不剐,还任命高藏为工部尚书,保他衣食无忧。没几年高藏丧妻鳏居,李治两口子又张罗着给他续弦,二七少女配他这年近花甲的老头,真是天底下的好事儿占尽了,而这位继室王妃正是武媚堂兄武惟良的女儿。二人成婚迄今也有七八年了,但高藏前两年加官辽东都督、封爵朝鲜王,被李治打发回故地统治遗民了,目的是遏制新罗,却没想到他人老心不老,大半截身子都入土了居然还妄想复国?
我吃惊:“怎会如此?这谋反。。。唔,我明白了。”
上官婉儿与池飞是没出五服的姐妹,上官家的男丁或死或流放,她二人同在深宫理应互帮互助,可我清楚二人私下素无往来,上官婉儿每来长安殿也只是代武媚办差。不过,今天这事就算我不知道也没关系,武媚心情再差也骂不到我头上,上官婉儿特意叮嘱池飞,其实是为送我一份人情。呵,真难得她看得起我。
来在清晖阁,妃主命妇们都在东配楼等候宣见,高藏与武氏所生的儿子高德武由几个武家的女眷代为照顾,大家都以为武媚是与武氏说什么体己话呢。那高德武被养的十分壮实,虎头虎脑颇有福相,见了我便喊仙女姨姨,一双肉肉的小手捧着自己爱吃的东西送给我。
我往常都是笑着接下,还夸他乖巧懂事,但此刻想到他那不省心的老爹,继而想到与他同病相怜的几个孩子,真是一点都笑不出来。
“美人姨姨?” 高德武见自己把小脑袋凑过来我都不摸他,怯怯的问一旁的宁心。
宁心代我接了东西,笑着与众人解释:“公主昨夜少眠困顿,诸位贵人安坐即是。”
刘丽娘自然也在,她教导李成器向我行礼问安,李治前几天封这话都说不清楚的小孙儿为永平郡王。
成器走路已是稳稳当当,可娘疼儿子,少不得吩咐七八乳母侍婢前后左右的护着,我心话这阵仗也大可不必,便说免礼。
宁心玩笑道:“阿姐担不得永平郡王这一拜么?”
我也玩笑:“是呀。”
刘丽娘笑说:“子侄礼拜姑母原是应当的,公主请入座。”
我无意与她同坐叙话,就近扫视一圈,看到了吐谷浑可汗诺曷钵与弘化公主的女儿贤月公主,便径直朝贤月走去了。
贤月原有一个姐姐封号成月,幼时便入长安的兴圣尼寺修行,可惜天妒红颜,二十出头便去世了,一生未婚。贤月的夫婿是李治钦定的,故豳州刺史唐敏的孙子唐瑊,而唐敏是唐俭的亲弟弟,所以这唐瑊正是孺人唐恬恬的堂兄。
那时李弘病薨了,礼部选拔挽郎,家世容貌是唯二的甄选标准,唐瑊便入选了,也踏上了入仕的捷径,被授予幽州参军。还没等到吏部考课计算KPI,唐瑊因丧亲返京丁忧。守孝期满后,皇帝亲自赐婚,还赏了正五品都水使者,可以说爱情倳业双丰收。李显嘴臭,说唐瑊人如其名,面如冠玉,贤月着实高攀了。
贤月单名一个‘惜’字,她是晚婚故而思子心切,花木熏香之外更有轻微药香,我鼻子还算灵光,便问她在吃什么药。
慕容惜也是爽利人,笑道:“你尚待字闺中呢,不便细说,改日下嫁薛家,再来问我讨教。”
二人说起金城县主李季英,她道长嫂此胎十分辛苦,整日在府中安养。李成器似乎是喜欢我,一直往我身边凑,我别过脸不睬他,他便绕到另一侧,坚持要让我看到他的存在。
慕容惜见了,招手示意成器近前:“你我只是闲谈,如何不容一个童儿?哎唷,小郡王怎生这般灵秀?”
明明被慕容惜牵着小手,李成器偏往我怀里靠,粉嫩小嘴还一直唤姑姑,我真是不抱也不成了。等我抱住这小家伙,他好不得意的咯咯直笑,我猜不透童儿心思,便也跟着笑。其实我非常喜欢这个孩子,与他是谁的儿子无关。莫名的喜欢,或许这就是合眼缘吧。
“我见过薛三郎呢,你二人若有子女,定是眉目如画。” 慕容惜打趣我。
我抿唇一笑:“是美是丑都是自身骨肉,无忧长寿便足矣。”
薛绍,唉,我的驸马,为何会是你呢?
自二人四年前重逢,我已自问了无数遍,我想,如果没有让扇之缘,没有西市偶遇,也没有射礼那一撞一扶。。。现在的我们便是另一种截然相反的关系了,我们仅仅是奉旨成婚,是彼此不得不接受的伴侣而已,我们将友善互敬又或淡漠疏离的生活在同一屋檐下,无牵无扯。
然而偏偏是他 ——曾被我视为天降英雄令我神思恍惚也是我自认为不会产生任何交集的谪仙,因为我的。。。另类而中意我,不惜用一生幸福博一场豪赌,赌我愿意以心换心。他包容了我的心有所属更包容了那些不堪流言,甚至当众发誓我在他心中比忠孝仁义还要重要。情这个字,真是晦涩难懂啊。既然我与他的婚姻终将以他英年早逝的惨剧而收场,我能为他做的也就只有安顿好他的身后事了,至于子女。。。我没有那种用余生岁月缅怀故人的勇气。
隔片刻,李成器要我陪他出去玩,孩子力气不大但意志坚决,他使出吃奶的劲儿拉我,我生怕他胳膊受伤便随他向外走去。出清晖阁向东不远即是一座新修的宫殿,斗拱廊柱具已完工,点缀细节之处尚在收尾。
成器还不认字,指着匾额就喊‘成器’,一行人大笑,说那是‘珠镜’。小人儿不高兴了,非说就是‘成器’。
“好,是成器,”,我抱起孩子,亲亲他小脸蛋:“当然是成器啦。”
“月晚!月晚!”
这嗓音略略耳熟,但是唤我无疑,我回首望去,脑中一时空白,居然。。。。不是那个脾气又大又臭、与我无数次争执又重归于好、却还教人心疼愧疚的混小子又是谁呢。看来是变声期结束了,现在的他可是成年人了啊。青涩已半褪,成熟稍不足,但那张韶美面孔却是愈发的好看了。这严冬百花凋敝万物失色,他便是最值得惊叹的一道柳暗花明。
“攸暨?”
我好不意外,毕竟我们已是两年未见了,而且他也不该出现在这附近。脚下方要迈步,忽想起早就决定不能给他任何希望不能耽搁他的幸福,遂假装未闻,可旁人全都听见了,尤其宁心劝我不必这般冷漠。
慕容惜小声道:“难道此人便是武家那位。。。啧,谁愁两雄并,金貂应让侬,如此妙人,可谓赏心悦目。”
武攸暨真是一战成名啊,黄国公李撰知道他,慕容惜也知道他,只不过,他这‘名’可不是什么好名声啊。
我很是尴尬:“慕容阿姐言过其实,此人空有好皮囊,实则愚顽固执。”
话落,攸暨已来在一旁,余众都悄悄的避了几步。
“你。。。何事?” 我不想闹的太僵,总得给他留点面子。
高德武还在后面边追边喊阿舅,武攸暨笑容灿烂,双眸清亮:“天后今日允准你我相见呢。”
我如何不懂武媚这般安排是为了什么,但是,至少这桩婚事,我已决意遵从历史的轨迹,而我与他的姻缘。。。
“姑姑!姑姑!”,我忘了自己还抱着李成器,孩子捧着我的脸不许我看攸暨:“成器!成器!”
成器嘟着小嘴在我脸上啄来啄去,我不禁苦笑,薛绍,武攸暨,还有这孩子的父亲,相遇有先后,感情各不同,真不知自己这一世究竟是桃花缘或是桃花劫啊。
余众三三两两的散开了,我身边还剩下宁心等人,另有服侍成器的乳母侍婢。高德武追了过来,两手挥着玩具,五颜六色叮咚乱响,让攸暨帮忙演示。
“诶?阿舅,”,高德武忽然盯住了与攸暨并肩而立的宁心:“阿舅与美人姨姨好不般配呀!”
武攸暨充耳不闻,中邪似的直勾勾望着我,宁心则红了脸,羞臊不已:“小郎君胡白,分明是仙女姨姨与你阿舅最是般配。”
安扬翠随即推波助澜,哄着高德武喊宁心为‘舅母’。成器哪里懂得,只看大家都在笑便也以为有趣,搂着我的脖子哈哈笑着白看戏。
“公主,”,上官池飞突然来到身旁,面带笑意:“亲戚疏离徒惹人笑议呢,公主与武家三郎久未相见,当有满腹知心话。”
“啊?” 我大惑不解的看着池飞,心想我与攸暨有什么好说的。
池飞低语:“既是两处为难,公主便该早做决断啊。”
我心间一亮,池飞并不知晓我的秘密,却看出我对攸暨不即不离是出于不忍伤他。旁观者清,池飞比我看的更为透彻,这两年,我自以为避见攸暨就能让他忘了我,结果事与愿违,他竟愈发执着了。
攸暨从来没想过我与他绝无可能,毕竟李治早已属意让自己的亲外甥做女婿,谁又敢违背李治呢?如果我一直优柔寡断,说到底是耽搁了彼此。
“我又何止满腹,”,攸暨还以为池飞是为他帮腔,无不感激道:“多谢上官娘子!”
池飞福身:“不敢当,郎君有话直需讲,兴许天后不多时便会宣见公主呢。”
“唔,自然。”
此地紧邻太液池,绕过珠镜殿便来在了水岸,晴朗无风的冬日,远眺湖心的三座仙山,似披了一层缥缈金纱,衣裙也被晒的暖烘烘的。
二人互道近况,他说自己入读国子监已满九年,该学的经典也都学完了,所以准备明春考进士。我真心为他高兴,预祝他一举中第,成为本朝最年轻的进士,像他以前说的那样做一个被人高看一眼的清明之官。
“便是一等进士也需补缺啊,少则数月,”,攸暨吶吶道,声音含糊:“多则数年,书云:修身、齐家,而后。。。故此,我考中进士后,欲成家。。。”
成器一直由我抱着,二十多斤着实累手,我胳膊渐麻,遂哄着成器去找乳母,孩子却摇头不肯。
“姑姑抱!姑姑抱!” 见我预备‘抛弃’自己,成器便要哭鼻子。
我颇无奈:“成器竟不心疼姑姑。”
“阿德。”
攸暨唤来尝试凿冰捉鱼的高德武,教导外甥与成器分享玩具,一招见效,天真的童儿们玩在一起都会收获翻倍的乐趣。而我与攸暨也曾拥有过这种单纯美好的回忆,如今寻不回来了。
攸暨眼神真挚,继续道:“我若考中进士,你可愿。。。”
“攸暨,为何如今不娶妻。”
问出这句话,我心里直打鼓,池飞的本意是快刀斩乱麻,可快刀便意味着免不了一场争执,我确信我们不会愉快的结束这场对话。
他眉眼弯弯,想牵又不敢牵我的手:“你又为何不嫁?我思量着,待我进士及第,便宜尚主。”
“我出嫁极是容易,”,我垂下眼,轻声道:“我阿耶若是明日降旨,我便能嫁与。。。薛表兄。”
攸暨呼吸一滞,落寞笑笑:“这话并不可乐,非得此刻提薛绍么?月晚,你若执意不肯,天皇又岂会强迫。”
“为何不肯?”,我有点心虚:“我当年。。。与成器同岁时,宫中各人皆道我会降与薛家,何况在阿耶眼中,我之匹配唯有薛表兄。”
他心里着急,说话便不再温和:“说来说去是旁人盼你嫁与薛家,你是何本心?你当真喜欢薛绍?!”
我稍抬眼,见他果然眉目紧皱,长的再帅也改不了这驴脾气,忍不住笑了:“喜欢呀,薛表兄生的好看,私德无瑕,更待我诸般好,我自然喜欢。攸暨,九成宫肺腑之言,我无意与你赘述,只愿你明白,我对你。。。从无逾越,此生亦然。”
“此生。。。”,攸暨怔愣,精气神当即去了一半:“你诓我!送你赴洛那日,你分明为我而泣,因你心疼我挂念我,不是么?再者,薛绍待你好,你便喜欢薛绍?这。。。这是何道理!”
我早有预料他会提那件事,一冷脸,气道:“你冒风雪相送,我心下感激,人之常情罢了,偏你胡思乱想!我对薛表兄实是。。。一见倾心,薛表兄便是冷着我避着我,我依然喜欢薛表兄,纵然薛表兄对我无意,我威逼利诱,必得嫁薛表兄为妻,万幸我阿耶乃万乘之尊,薛表兄不敢忤旨。”
“你!”
往日每斗嘴,武攸暨便会发一通脾气,这次也不例外,只一时找不到说辞反驳,费力的搜肠刮肚。
“唉,攸暨啊,”,我心下不忍,诚恳规劝:“你我相识十载,交情甚笃,即便无结发之缘,却需顾全累年情谊,顾全彼此颜面啊。往日是你求和在先,今日我让一步,你请你阿兄为你定亲,你既先于我成婚,旁人便会道你已放下年少之事。”
他凝视着我,情绪焦躁:“你道我在乎几分薄面?我只求一句真心话!月晚,你当真喜欢薛绍?!”
我翻个白眼,心话这孩子也太难骗了:“你便是问百次千。。。”
“你敢求天皇赐婚么?!”,他抓住了我的漏洞,语带讥讽:“你与薛绍重逢已是四年,真若对其一见倾心,早该。。。”
“为何不敢?你今日便能为薛驸马进贺酒!!”
自认转身离开的姿势非常潇洒,尤其我没忘了扬裘披,哗,迎风展开时,帅气之余还有一些冻人,太冷了,果然美丽是要付出代价的。
成器与高德武仍围在武攸暨身旁玩耍,宁心等人都快步跟上,谁也没听见我们都谈了什么,所以也不知道我怎么说走就走。
“如何?” 池飞轻笑。
我回头看一眼那尊彻底僵化的塑像,好气又好笑:“攸暨往后再不会纠缠我。”
池飞微疑:“公主这般笃信?”
我小声道:“我要出嫁啦,攸暨横不敢追进府中,我纵不怪罪,驸马岂能饶他。”
池飞一愣:“可天皇。。。尚无旨意啊。”
我心里叹了一声:“我即刻求旨,虽说有失体统,可我想,阿耶定会允准。”
主动请旨赐婚并不在上官池飞的意料之中,她建议先与武媚商议,虽然武媚属意自家堂侄,但未必会因此事与李治起龃龉,由武媚请旨赐婚更妥当。
我摇头:“你有所不知,我阿娘横是。。。轻视薛表兄,道是薛表兄太过平庸,是以不甘我下嫁薛家。”
池飞遂不再劝,问我下一步的计划。其实,这时的我已没了先前‘豪言壮语’时的满腔气概,神思回归现实,我心跳微促,脑海里来来回回的环绕着一句话:难道我真的要这样把自己嫁出去?
很快就回到了清晖阁外,我吩咐大家回长安殿等我,宁心不肯,被池飞劝住了。独自去了东宫,我早知李显人在麟德殿陪同李治宴请近臣。见到白真珠时,她正逗着才半岁的儿子,很意外我会登门。
“重福,快快向姑姑请安!”
白真珠边说边把大胖小子递给我,孩子两天不见就认生,十分惊慌的回头找妈妈,我连襁褓都没碰着。
白真珠轻晃着儿子,笑问:“听闻天后今日在清晖阁设宴,公主怎得闲来此?”
我笑:“现有一桩要事,还请娘子相帮。”
白真珠道:“公主折煞我了,有事尽管吩咐。”
我道:“娘子可存有太子旧时衣饰?”
“太子旧衣?”,白真珠好生奇怪:“公主为何。。。”
“哎呀,娘子只道有是没有。” 我着急去办大事呢。
白真珠于是不多问,安排旁人赶紧去取。李显昨天穿过的衣服今天便不知扔去哪里了,不过,如果是白真珠亲手给夫君做的衣服鞋袜,她必然舍不得扔,有可能还留着几件。很快,宫人抬进来一个半人高的大木箱,打开来,无不是崭新衣饰。
见我吃惊,白真珠有点羞愧:“太子道我手拙,向来看不入眼。道是旧衣,实是新衣呢。”
她服侍李显时他二十岁,又是男子,宫人找出一件尺寸最小的缺胯衫,还是比我的体格大了一圈。她问我当真要穿这衣袍吗,我点头,请她帮忙改小。她道十分容易,拿起针头线脑在两肩、腰际、下裳各缝了几针,我披在身上试穿,袖也不长了,腰也不肥了,脚也不会被裙裳绊住了。
吩咐宫人为我更衣,白真珠抱着儿子在旁看着:“女扮男装,公主究竟欲往何处?”
我想了想,笑道:“兴许娘子明日便知晓了。”
白真珠笑说:“那我今夜难成眠喽。”
宫人手脚麻利,镜中很快便出现一道飒爽身影,乌纱幞头,团花紫袍,金銙玉带,蹀躞七事,无一不全。
白真珠赞道:“好一位玉面郎君啊。”
我对镜打量,十分满意:“承娘子谬赞。”
告辞时,白真珠忽然说:“太子昨日道吐蕃使臣已近雍州,这几日便会入京朝见告丧。”
我点头:“是啊,听闻吐蕃国都逻些正闹痘疫,文成长公主上月不幸。。。唉。”
白真珠愁道:“我是为公主而忧呢,去岁吐蕃请和亲,天皇不许,此次蕃人若复请和亲,如何是好。”
我谢过她的好意,心话只要李治准了我的请求,什么吐蕃国后,爱谁当谁当去,我可算是逃出皇宫了。
一路小跑到麟德殿,七八个小家伙在庭中比赛‘步打’,引来一圈宾客围观,我一眼就注意到了薛绍,遂挥手招呼。
“薛表兄!”
薛绍正与薛元超的儿子薛俊站在一处,薛俊认出是我,立刻避去远处了。
“阿晚。” 薛绍也很高兴,甚至没注意我身穿男装。
来在他面前,我忽然想逗逗他,便叉手一礼:“李四见过薛驸马。”
我没不好意思,薛绍面色却微微一红:“这。。。仔细天皇怪罪。”
“何意?”,我假装生气:“你不愿担驸马之名?阿谁发誓纵合族阻挠也非我不娶?”
薛绍知我是顽闹,不禁笑了:“自是臣下,然你我毕竟。。。阿晚这一声驸马,我确确不能担。”
我见他面色越来越红,略略得意:“哼,你当我是说笑么?阿谁敢拿终身大事与人玩笑?附耳过来。”
他俯身,我踮脚:“表兄用心听哦,月晚只说这一回,薛子延,你道非我不娶,我便还你‘非君不嫁’!”
薛绍怔怔,下意识拉住转身要走的我:“究竟何意?”
“我呀,”,我歪头看他,他完全懵了,丝毫不觉惊喜:“命你日日陪我往西市游玩!”
迈上玉阶,我恍惚明白了一个道理,原来所谓姻缘,便是在这空色佼织的天穹之下,谁和谁不期而遇的相逢相知,同欢喜共忧患,然而,经过一次次机缘巧合,一个个世事难料,最终走上截然不同的人生路,拥有各自的方寸世界,或波澜壮阔,或平和如镜,与一个也许不曾在预期之中却不悔为彼此耗费无价岁月的人携手同行,或只一段路,或直到终点。
走了十年的路到了AB岔口,我该对武攸暨说再见了,如有可能,希望与他再也不见,如果不得不再会,但愿还能相视一笑,忘却年少荒唐事。
入殿,皇太子李显正跳打令舞,他沿着宾客席位一个接一个的邀请共舞,如果不是李治身体欠佳,这活儿就是李治的。见经过的人是我,李显高兴的邀我共舞,我赶紧拍手扭腰,以拙劣的舞技回应他的热情。
“为何着男装?” 李显看不出来这都是他的物品。
我随口道:“殿下稍后便知。”
这种打令舞十分短暂,我继续朝御座走去,令我意外的是御座旁那道紫纱帐,武媚居然来了?难道她猜中了我的计划?
向帝后行礼后,李治命我起身,我笑说:“冬至大节,天皇宴赏群臣,儿愿舞一曲大面,聊以助兴。”
李显跟了过来,这才仔细的打量我:“缺胯衫?军士惯著缺胯,寻常人骑射时更换,阿妹欲从戎?哈哈哈。”
开过玩笑,李显又邀我共舞,说要和我一起跳大面给宾客助兴,吩咐宫人去取面具。我气他坏事,一脸嫌弃的说怕被他比下去。
李治心情不错,指我笑道:“献舞可行,但女子岂可从戎?日后不宜著此衫,呵,没得体统。”
我低头假装害羞:“儿必谨记圣训。儿不当穿,可将衫子赐予驸马?”
这已非暗喻,而是红果果的明示啊。
李显疑道:“阿妹道是谁家驸马?”
“驸马?”,李治闻言一喜,李显是真傻,李治就是故意逗我了:“诸公主夫婿无一在京,此衫又当赐予谁家驸马?”
紫纱帐后有人轻咳,听武媚平声道:“既有心献舞,便退去后殿准备吧。”
虽说隔了这道纱帐看不清武媚的表情,但我心知她被我气的够呛。她之所以临时驾临麟德殿肯定是因武攸暨向她‘告状’了,所以她很清楚我求的驸马与她的想法背道而驰。
“哎呀!”,李显终于回过味儿来,又惊又喜的瞪着我:“阿妹所指难道。。。天皇,臣窃以为阿妹来此实是为求旨赐婚啊。”,又轻扯我衣袖:“天皇正宴客,稍后再提也不迟。”
李治神色如常,心话也就你这傻小子才明白。距御座最近的宾客依次是原百济太子扶余隆、新罗王金法敏之弟金仁问、故颉利可汗的曾孙阿史那感德,扶余隆最先起身请暂避。
金仁问也起身:“此乃陛下家事,仁问不当听。”
阿史那感德随之起身,说的却是:“陛下,男女适龄当为婚姻,合天理,顺阴阳,前因臣叔祖犯上求婚,致使公主凭白耽搁韶华,公主若不得良配,感德此生怀愧。”
阿史那感德与我同岁,小时候同堂读过书,前两年为骗伏念对我死心还曾客串一把说客,我从来没发现他是个会‘拍马溜须’的鬼家伙。
我侧目观瞧,他也正看着我,我暗暗冲他竖拇指,二人忽的都乐了,少年人的快乐就是这么简单。大概我们凑巧是同一类人—— 直来直去,我为追求幸福而敢于闯殿求婚,而他也正佩服这般女子。
李治面露愧意:“是啊,足足耽搁两年啊,必得为我儿寻一良配。”
武媚道:“天皇,婚姻事大,需得多般比较啊,妾以为宜改日再议。”,顿了顿,她似劝说似警告:“少年人行事鲁莽,这人世百态,长情人最是难得,勿因一时冲动而断送一生良缘!”
李显本就没洞悉武媚的私心,说话又一向不过脑子,他张口便道:“阿娘勿忧,眼下便有一位良配!实乃翩翩浊世佳公子,且必待阿妹一心一意,正免了二圣费心寻觅。”
紫纱帐里暂无动静,我憋笑不语,李治捋须笑问:“哦?七郎所荐究竟是谁家伟儿郎?”
“非是外人,”,李显一指殿下,又是欢喜又是兴奋,幸亏有一双耳朵挡着嘴:“太宗嫡亲外孙、故城阳长公主少子——薛绍薛子延。”
世间事无巧不成书,李显所指之处,薛绍、武攸暨居然同步进殿,前者雅步自若,后者局促不安。先前那三位贵客纷纷起身时,早已引起了一些注意,现在李显突然高声说出薛绍的名讳,殿中又安静了许多,可当事人仍不知自己被幸运砸了头,即将梦想成真了。
李显话落,阿史那感德急忙道喜:“殿下所言极是!薛家郎君出身高贵,太宗与文德皇后之血裔,天皇之嫡亲甥子,又为河东薛氏子弟,若论公主之匹敌,感德窃以为无人能出其右!况帝甥尚主乃国家故事,更是千古佳话啊!”
我能够想象,武媚一定紧锁着那对好看的柳眉。她并不了解薛绍却又不愿花时间去了解,只固执的以自己的狭隘思想揣度他。我的婚事,成了母女间的第一次正式分歧。
李治转视紫纱帐,像是征求武媚的意见:“卿每岁可见薛家甥子,其貌其行其德无可挑剔,合乎心意否?”
武媚不语,我毫不怀疑她想骂人,估计这时候就连李显也能察觉薛绍根本就没入过他娘的法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