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敬玄复上表称病,欲返京疗养,真真可气!”
要说这位久未归朝的中书令,我可是再熟悉不过了,记得很早很早,早到韩国夫人尚在世时,李敬玄就是李弘的属官,许是因生性冷峻又沉闷寡言,乍看上去极难相处,可他主政吏部,捏着无数人的饭碗前途,便是块冰山也有人争先恐后的贴上去。可能是八字太硬,李敬玄先后三娶,然福祸相依,他娶的老婆都出自山东士族,出身就摆在那儿,他再稍加运作,三省六部的一些要职便被他各路亲戚内部‘认购’了。
李治看不到但总有人告诉他,然而李治并没有公开批评李敬玄,反而给李敬玄加官进爵,中书令+赵国公,这配置简直可称无敌了。但李敬玄贪心不足,看着刘仁轨成了尚书左仆射就有点眼馋,刘仁轨说啥他都要杠一句,有没有道理都要杠,真是人形ETC。回回这么作,人家刘老也很闹心啊,所以两年前吐蕃犯境,李治有意更换镇守河源的统帅,刘仁轨顺水推舟,力荐李敬玄。
李敬玄有自知之明,明言自己不是帅才,打不了仗。李治早就烦他了,直接开怼‘老刘如果让我去我没二话,你还敢 say no?’。就这样,小媳妇儿上轿头一回——李敬玄被迫去了西南边陲,刚开始也做出了点成绩,有人隔空拍马屁说中书令真是文武全才,但没几个月,唐军完败,还折了一个刘审礼。李敬玄这懦夫不敢发兵去救,自己先撤了,躲在壕沟保命,又被蕃军给围了个水泄不通,如果没有黑齿常之夜袭吐蕃兵营,李敬玄也会被擒去与刘审礼作伴。
这么捋下来,李敬玄离开京都足有两年多了,他这中书令检校鄯州都督倒不如改为‘鄯州都督检校中书令’更贴切一些。当初中书省两位大佬缺了一个,郝处俊也着实忙了一阵,等张文瓘一死,郝处俊调岗去了门下省。如今李敬玄闹着要回来,也不知李治预备如何安排这位败仗连连的中书令。
宁心与我原本在殿里剥莲蓬讲笑话哄着帝后高兴,先前因李晫的到来,我们避在帘后已经好一阵子,我精神尚可,宁心口含莲子快要睡着了。
听到李治发脾气,宁心打着哈欠问我发生了什么,我强忍兴奋,小声道:“不日便还东都啦!”
宁心稍清醒:“好事,我想阿娘了。”
就这样,我们在八月初回到了洛阳,没几天,李敬玄也回来了。李治大发感慨,说李敬玄辅佐自己近四十年,当初让他去打仗的确有点强人所难,这次回来先让他好好养病,湟中之败以后再提。
李治原打算李敬玄入宫请罪时留他外加诸相一起搓一顿,大家喝点小酒共叙君臣情谊,未料李敬玄径直去了中书衙门打卡上班,压根儿没有战败引谢的思想觉悟,看身体状况更不像是生病了。呵,哪个老板不生气那就不是人。李敬玄在阔别久已的办公室屁股还没坐热呢,就接到了衡州刺史(湖南衡阳)的委任状。
四万户以上为上州,三万户以上为中州,不满为下州,不幸,衡州属下州,刺史官阶正四品下,对比正三品的中书令看似没差两个官阶,但这内在的涵义却是天渊之别。等李敬玄扛着包袱南下了,大家一致认为李治干得漂亮。
因为另一件事情的发生,中书令的卸任并没有激起太大的水花。当初李治命御史台参与会审残杀明崇俨的傔疑犯,倒是有几个认罪的,而现在凶手们集体喊冤,纷说自己是被屈打成招,所以这案子不算完结,既然不是盗贼所为,元凶的可能性又被指向了李贤。
仲秋才过,螃蟹尚不肥美,胜在可以尝鲜解馋,张娟娘腌制了一些糖蟹,问我可要送去东宫,李贤和两个儿子最得意吃这口了。
“这。。。”,抬眼瞧着漫天大雨,我忧心忡忡,不觉攥紧了手中书卷:“天后仍不许月晚往东宫,若送吃食,我。。。待遇见典膳丞时,或可请其相帮。”
娟娘点点头,说下午再多做两坛,她担心李贤父子不够吃。又问起我在紫桂宫的日子,她最爱打听我和薛绍是如何相处的。
我正翻看《续齐谐记》,不禁笑道:“娘娘已然问过十数遍啦。薛表兄。。。是位趣人,陪月晚捉流萤,描画纸鸢,指点月晚弄箫。”
“我问一回,心便安定一分呢,”,娟娘欣慰一笑:“你既满意那薛家三郎,婚后如何不和美?唉,前几日夜梦旧事,你不过二尺余,坐在我怀中,问何时出嫁,我说莫急,再过十载呀,薛家当三书六礼,奉十里红妆来迎月晚,待梦醒时分,才知十年倏忽已过,你当真要下嫁薛家了。”
娟娘是感慨时光易逝,也是出于对我的爱不舍我出嫁。我安慰她,说公主府是由我做主的,她可以与我同住,何时宁心嫁人,我便在同坊送宁心一座宅子,也方便她母女随时与我见面。
宁心进来时,见我与娟娘相谈甚欢,顺嘴问我们在说什么,安扬翠嘴快:“张娘子为你寻了一户好人家,下月便出嫁!”
众人哄笑,宁心最烦的就是自己的婚事,总是高不成低不就,绝色佳人也熬成了大龄剩女。虽说我也没出嫁,但我是因爹娘不舍,性质完全不同。宁心手里端着我的午饭,这一赌气,便拿了奶酥饼直往嘴里塞,越吃越气,眼瞅着就要哭出来。
谁都没有想到,下一秒,一位意想不到的来客闯进了殿门,众人只见她衣裙湿透,唇无血色,尤其额角肌肤薄弱似透明,看得清那些曲折微凸的蓝青血管。几乎是瞬间,滴落而下的雨水就浸湿了波斯进贡的织金软毯。
“阿。。。阿嫂?!”,我看了又看,犹不敢相信这好似水里捞起的狼狈女子居然是姿容绝众典雅出尘的房云笙:“快,软席,巾子,衣裙,快呀!”
她三月前才生子,好好的女儿还没熟悉她的怀抱便被武媚夺去交由旁人养育,加之李贤的处境愈发艰难,她的绝望可想而知。湿衣紧贴着她的身子,勾勒出一副消瘦如柴的可怜身躯,瘦的可怕,这些日子定是不思饮食。
我欲搀房云笙落座歇脚,她死死握住我的手不放,我还处在惊慌之中也不觉得疼,不自主的被她拽近了一步,当她开口说话时,我才知她脸上的不仅是雨水,她在哭。我是那么的心疼她,整颗心随着她的哭声跳的愈发急促。
“阿晚救命!我不当连累阿晚,可我。。。已无路可走,阿晚,求你!天皇敕问明允与明崇俨之死是否有关,明允竟。。。鞭打内侍,更将黄纸弃于香炉焚烧!”
即便来此求我的人不是房云笙,只听内容便知事态何止严重二字可以定论。李贤疯了,他彻底疯了,这两个举动无异于藐视天子,挑衅煌煌君权,百死亦不为过。
“殿下,”,张娟娘如何不知事态严重,她试图分开我与房云笙:“容妾服侍殿下更衣,这衣裙。。。”
“住口!公主必得随我往东宫!!”
房云笙失控的暴怒大吼,她愤恨的瞪着所有阻挠她救李贤的人。她也疯了,她未必不清楚娟娘等人是对的—— 我一个徒有头衔的公主何来本事去救李贤?结果只能是为李贤美言几句,然后被武媚责罚—— 然而她不容自己多方考虑。她因李贤而获得了莫大荣耀,她也即将因李贤的野心而赔上余生乃至性命,包括她的家族也会遭到灭顶之灾,无奈初遇时动了真情,她甘心为他付出一切。
我仿佛被什么人使劲推晃着,头昏脑胀,气短胸闷,我咬紧了牙关,只怕撑不住这口气便会倒地不起。此一时,眼前是可怜无助的房云笙在暴雨中跑过重重宫门,不顾生死,只为所爱求一线生机。
房云笙这般态度其实并没有令人畏惧她,只会愈发的可怜她,娟娘仍不懈的轻掰着她的手:“殿下息怒,凡事需从长计议,公主少不更事,即便有心襄助太子也无计可施啊。殿下少坐,容公主思量一番。”
这是事实,娟娘把这事实如泼一盆凉水般说给房云笙听,她拥着我嚎啕哭诉:“对不住,阿晚,我实不知明允为何勃然作色,既不曾遣人杀害明崇俨,实说便是,又何必触怒天皇!”
她抱的那般紧,我襟前一片冰凉凉的很是难受却也顾不得换衣,我小声的安慰她:“我亦相信阿兄非是元凶,正因阿兄无辜,如今担着污蔑毁谤,阿兄心中定然委屈,一时情难自控方筑下大错,阿嫂宽心,月晚必竭力相助。”
她的心好如一锅烧至沸点的油,我的安慰即便是微如遥星的火点子,但她听了,也能燃起熊熊大火:“随我走!莫蹉跎!阿晚劝明允向天皇请罪!”
房云笙拽着我便向外走,娟娘当即要拦,我摆手示意她让行。如果我硬是不帮,房云笙也拿我没办法,但我日后回想起来心里总是有愧的,横竖今天是躲不了一顿责罚了,只不要连累了第三人便好。
娟娘很是犹豫:“诶。。。我。。。诶。。。。”
“娘娘静候月晚回来便是。”
二人冒着瓢泼大雨在前小跑,宁心等人不放心的追出殿门但被娟娘喝住了。从四品的内侍满宫里不过四人,全是二圣的心腹,无论李贤打的是谁,此时的他戴罪无疑,而此时的东宫也牢牢牵住了二圣的注意,不需要这甘露殿里的人跟着裹乱了。
“阿嫂如何进得上阳宫?!” 我不住的劝房云笙慢行,生怕她被雨水滑倒,已经到了这种地步,迟一点到东宫并不会误事。
她用空着的手在腰间摸出一样东西递给我,一枚鱼符。随身鱼符之制用以明贵贱、应征召,太子以玉,亲王以金,庶官以铜,五品以下则无资格获赐鱼符。左半两枚存于门下省,右半一枚可随身佩戴,两半所刻文字相合则为真。旁人的皆刻有官位姓名,但这枚独一无二的黄玉鱼符只刻画着细腻的鳞纹。
东宫并非囚宫,房云笙出来容易,但拿着储君鱼符‘擅闯’上阳宫便是罪过了,但这大概就是‘债多了不愁’的最佳诠释吧,如果有人说用她一死换李贤一命,我相信她不会犹豫。我攥紧了鱼符,敬佩她对待爱情的忠贞,也惋惜她悲惨的境遇。
这一路也不是没引起别人的注意,但活在这个世上的人哪个不是辛劳奔波,不是渺小卑微,刮风淋雨又如何,即便蝇营狗苟乃至出卖灵魂,也总有人能理解你。任命运如何碾压摧残,活着就好。两个女人被骤雨浇透,狼狈的可供一乐,并没有什么稀奇。
进了重光门,乌泱泱的人群翘首以待,为首的是良娣张令仪,李光仁搀着母亲,他身边是李光顺。她们知道房云笙去搬救兵了,却没想到搬回来的是我。
张令仪的失望被房云笙看在眼里:“今时今日我又能求谁?!”
房云笙安抚众人,她告诉我李贤在狴犴殿。走出几步路,回首望向那些无辜的女人孩子,我深感无力且自责,因我清楚自己帮不了她们。内外衣裙早已湿透,裹在身上又湿又冷,却又奇异的呼吸也渐渐窒息,仿佛湿哒哒的衣裙捂住了我的口鼻。
死神的屠刀临近了,血腥的气息便在这东宫内滋生酝酿。
狴犴殿,稍近殿门,便嗅到一股刺鼻浓香,直熏的人头晕作呕,可殿中各人竟怡然自得。正北主座自然是东宫之主,襕袍、中衣、长袴。。。胡乱搅成一团扔在阶下,贴身的白衫被扯开半敞着,袒胸露腹。他何其惬意的躺卧花丛,异域风情的胡姬以娇躯为他作席。
她们近乎赤倮,仅凭一瀑长发欲盖弥彰的权做遮掩罢了。他的手,本该托着双龙符为百姓生息而审慎签发皇太子令的手滑过那一具具凹凸有致的侗躰,行云流水般自然而然。
舞姬嘻笑着欲拒还迎,娇声请求他宠幸自己。李贤的笑意是那般温柔迷人,将那张极致完美的面孔深埋在她们身体里,咬弄吮吸,渴望愈重愈急,偶尔抬头,却是一副迷惘痴怔的神色,仿佛他并不知自己身处何方。脚旁,一把被摔裂断弦的琵琶,正被他无意识的一踩一松。
“奴服侍殿下。” 一个胡姬最先寻摸到了李贤短裈的系带,好似抢到了稀世珍宝,欢喜不已的急切解弄,莹雪似的一双腿儿便往他腰间攀勾。
留在李贤身边助兴称颂的幕僚仅我们的表叔一人,高岐也喝的醉意熏然,含笑凝望着沉湎欲海的李贤。现实已然惨淡无望,又何必独自清醒呢?
高岐是个十分正常的男人,极具诱惑的浓情艳景便在眼前,他怎会没有欲望,但他的欲望还没有击溃他的理智,或者说不是理智,是本能的趋利避害的算计。也许明天的李贤就不是储君了,但太阳依旧会如常东升,自己不至陷入绝境,最坏是被流放,但以后还能回来,甚至仍能服侍东宫的新主。
意外出现在殿门外的我虽说形容潦倒不堪,神情却异常冷峻,很快,有乐师注意到了我,一个接一个的停止了演奏。激扬奔放的西域乐曲霎一减弱,李贤颇不满的冷哼,他下意识的抬头环顾,正对上不请自来的我。
高岐酒醒大半,掩在襕袍下的手立时僵住了。他惊慌失措,急欲起身却因脚下不稳而仰面倒地,随即痛苦的闷哼,应是撞上了家具吧。
认清来人是我,李贤痴痴发笑,轻缓的推开胡姬。胡姬自是不许,她双臂紧搂着李贤的颈,他无力的复坠在她身上,她将他拥的那般紧。
她讲着一口生疏汉话向他撒娇:“先前殿下道龟兹女更胜汉女一筹,此人青稚平平,难道殿下欲命此人同欢共乐么?哈哈哈哈。”
胡姬恣意的嘲笑不如自己貌美的我,李贤再次推她,醉眼迷离:“错矣,错矣,你等大可吃醋争宠,但,不可因这位小娘子。”
李贤提起短裈,见他的确没了兴致,便有奴仆为他更衣,他却把襕袍扔给了越走越近的我:“披衣,呵,阿妹冒雨来此真真辛劳。”
“太平公主?”
胡姬们交头接耳,我扔了李贤的襕袍,踩着它步步向前。
那个服侍李贤伳欲的胡姬连忙讨好我:“不知公主驾临,奴贱名阿依努尔,公主唤奴阿月便是。”
“阿月?!”,李贤把阿依努尔拉到身旁,大笑道:“竟与阿妹同名,可你柔情和顺,我阿妹心肠冷硬,突厥新汗曾因这位尊贵公主而沦为笑谈,吐蕃屡求和亲而不得,我阿妹惯是高高在上,谁又能博其真心呢?来啊,请坐,太平公主,哈哈哈,李六请公主满饮此酒!”
李贤高举酒盏泼向我,猩红的葡萄酒半数洒落在脚边,半数泼上了我衣裙。我没有躲闪,自若的伫立原地,直面他或真或假的发泄。他略得意,灌一口酒,俯首喂于阿依努尔,唇齿勾绕,惹来一束束羡妒不已的目光。这些供人取乐的异乡舞姬又怎会知道,他此刻给予的缠绵恩宠,都将化成她们的催命符。
尊贵雍容的帝国太子?哼,简直是最令人不齿为伍的浪荡子!冷眼瞥看这作戏般的龌蹉场景,我无力也不屑从她们手中夺回李贤。见李贤继续与胡姬调情,高岐忍痛规劝,反换来他的抽打。
“公主,眼下这?” 高岐无计可施,乞求般望向我。
“表叔何不与其同乐!”
我转身离开了,隔片刻,当我再次进入狴犴殿时,我手中握有一柄锋利横刀,还有两个懊恼又惊惧的禁军不远不近的跟着。高岐见状大骇,立即匍伏跪行,挡在了我与李贤之间,却是一字不敢言。胡姬退缩一旁,乐师则抱着各自乐器自角门掩面溜走。
李贤不满的盯着我:“执刀谒见储君,你愈发狂放!高九,带公主离开东宫!”
高岐应着,伸手便来扶我,我嫌恶的避开了,森然锐光直指高岐:“此时此刻,你居然仍听命于李贤?”
“放肆,我乃大唐储君!!高九乃我从属,焉敢不从命!”,李贤双眼直冒火:“还不放下兵刃?你欲弑君不成?李绮,我是你亲阿兄!”
“你不是我阿兄更不是大唐太子!”,人的情绪愤怒到了极点,也就意识不到自己的嗓音尖锐的像是变了一个人:“遇事逃避,沉湎倩欲,狂饮不醒。。。如此懦弱,岂是李家儿郎所为!!李贤,你预备何时罢休?!”
“住口!住口!你何来资格指责我!”
若不是高岐就隔在中间,我觉得李贤会像之前在浴室里一样攉住我的脖子警告我不许过问他的事,可我真的是想救他啊。
我稍平复心绪:“月晚平生所见男子,唯阿兄卓尔拔俗,更聪慧超群,过目不忘,百世难得,阿兄实乃众望所归,大唐之幸,来日之明君圣主啊!阿兄,纵然流言纷纷,可月晚不曾信过半字,阿兄并非气量狭隘之辈,绝不会为一句谶语而杀人!”
“月晚当真相信阿兄清白!”,见李贤似乎动摇了,我试着去牵他的手:“耶娘亦然,足足三月啊,是阿耶力压众议,阿耶等你洗刷冤屈,只是阿兄一味。。。逃避,以致耶娘大失所望,今日敕问实为敦促阿兄伸冤辩解。此刻,殿下,月晚拜求殿下速速谒见二圣,明言与此事无关。阿兄忘了么?阿娘累次训教,骨肉亲情无可逾越,无论你我筑下何错,若是诚心悔过,耶娘定会宽宥!阿兄便是不为自身计,却也不顾阿嫂么?!”
我亮出了那枚鱼符,李贤一定明白房云笙拿着它做了什么,明白她究竟有多么的爱他。
“殿下啊!”,高岐闻言落泪,仰望李贤,他激动不已的哭求:“公主对殿下是真心爱戴!!望殿下莫再执迷,即刻谒见天皇请求赦免!”
“赦免?!”
李贤出离愤恼,两三脚踹开了好心的高岐,高岐因疼痛而蜷身不起。李贤忽拽住我襟领,只手便把我拽到了自己面前,丝毫不顾忌我手中的利刃。倒是那两个禁军生怕储君受伤,情急之下便冲进了殿内,随时准备以身救驾。
“为何求得赦免?”,恶臭酒气连同着怨愤扑面而来,李贤视我为武媚的说客:“我无罪!不许直视我,不许!!李绮,你不过是假亲情之名蛊惑我去求得所谓赦免,我没得这般卑贱这般愚蠢!你当真不知真凶是谁?二圣当真不知?!不认,无人信我清白,然时日久长,谣言自会平息,除非天皇决意易储。认罪,纵我坐上皇位,史书必将我定为暴虐之主,污名难消!自有宵小借机生事!”
“阿兄自以为被耶娘算计?”,我仍是瞪着他,一手举着鱼符,一手紧握横刀:“阿耶深爱阿兄,真若有心易储,早已遣使收回此符!阿耶仅求一句实话,何曾算计?便是三哥,亦无心谋夺储位,是你猜忌在前!”
李贤冷笑:“月晚愈发肖似天后了,明明口不对心然面不更色,如此本领,我好生佩服。呵,既有嫌隙,你又岂会盼我顺利继位!天后恨我,恨我不曾随姨母表姐一同去了!太平公主,便用手中利器取我首级向天后邀功吧,回禀天后,你已为明崇俨报仇,还有这鱼符,奉于李哲,日后李哲定会对你宠信不疑。动手啊,二圣之女竟连杀人都不会?!” 忽而又极伤心的低语:“天后干政弄权,何曾在意骨肉亲情?子嫣因何而死,弘因何而死,阿妹心知肚明。我不甘沦为傀儡,不甘一生受制于人,我与云笙之女更不能流落在外。”
“阿娘奉命辅佐,非是干政弄权!”,我摔了鱼符,心脏快被李贤气炸了,有些旧事是宫中大忌绝不能再提,我忍不住想要打醒他:“更不会与亲生骨肉争名夺利!长兄因病而薨,子嫣。。。子嫣大不敬,原就不当赦!阿妧更不曾吃苦,相王宫何人舍得伤害阿妧?!阿兄。。。”
我刚想提醒李贤他的秘密已被赵道生出卖,他脚下不稳,忽然软绵绵的倒在高岐身上,后者抱着他不住的落泪,也不知是因了自身疼痛,或是因李贤走到末路而深感惋惜。
李贤伏在高岐怀中不满的喊嚷:“乐伎何在?!奏乐!寡人令汝等奏乐!皇太子令,何人胆敢不从!奏乐!寡人乃大唐太子!”
他又勒令胡女跳舞取悦自己,然而她们纷纷躲闪了。李贤如何不恼,他挣扎着伸手去抓,当然都落空了。此一时,她们终于明白了他的微妙处境。
“狂悖!!狂悖!!低贱胡奴竟敢蔑视寡人?!”,李贤声嘶力竭的咆哮:“天皇不曾废储!我是太子!!胡奴大不敬,高九,杀了胡奴,不留活口!!去啊!”
这时,李贤的长子李光顺出现在了殿门外。十三岁的内秀少年,一出世便没了母亲,父亲也极少想起他的存在,他一向由保傅与女官等照顾教养,又正处在这种身心成长迅速同时也极度敏感的年纪,他未必不清楚母亲的出身与死因,李贤对那些胡姬的辱骂,何尝不是伤了他的心。
“光顺,”,我匆匆擦去眼泪,李光顺一只脚已迈过殿门却又犹豫的退了出去,我缓声问他:“无妨,进内便是,可是太子妃派你来此?”
光顺颔首,仍站在门外:“是的公主。”
我想告诉李光顺这里的混乱就快结束了,李贤马上就会随我去见李治,可才要开口便控制不住的崩溃大哭起来。这个谎言太容易被拆穿了,李贤根本没有认错请罪的意愿,他已孤注一掷,决定要用赵道生所说‘秘所’里藏着的那些东西去掀起一场杀戮,亲手砸碎他所认为的人生枷锁,把父母手足全然抛弃了。
“阿兄!!!”,我跪地嚎啕,模糊视线中是继续命令高岐杀死胡姬的李贤,还有惊恐万状的光顺:“阿娘岂会憎恨阿兄!天下间何曾有为母者仇视骨肉!真相!阿兄,群臣、天下,都只为一个真相!!阿兄亲口道清白无罪,阿耶必禁悠悠众口!”
边哭边挣到李贤身旁,我拼力的拽他起身:“求你!阿兄,随月晚去求耶娘宽恕!!高岐!扶太子谒见天皇!!”
李贤哪里肯乖乖听话,我拽他就坠,高岐又不敢用力,我直骂高岐无用,却有一双手忽然拉住了李贤左臂:“殿。。。殿下,公主言之有理。”
素日便十分内向的一个孩子,惶惶不安的说完这几个字,下巴几乎要贴上胸膛了,哪里还敢与他身份尊贵的父亲对视。
“不孝子!”,李贤借着酒劲一掌挥在了光顺脸上,没有丝毫顾惜:“忤逆父命,不孝不臣!”
光顺不敢辩白,多么委屈多么伤心,但还是没有放开父亲,一心盼着父亲赶紧认罪。
“不孝?!”,心火顿起,我指李贤喝道:“凭何责骂光顺!鞭打内侍,烧毁敕令,藐视天子,你可曾为光顺、为光仁还有阿妧着想!!此一时,你反倒念着是人父尊长!阿耶一直在等你,你才是不孝不臣!”
高岐、二禁军都不敢对李贤动粗,我与李光顺则是有心无力。先前被我威逼夺来的横刀早已摔落一旁,可笑我以为李贤或许会因畏惧锋芒而听我一劝,原来死亡的力量不抵人心的重量。他选定了他要走的路,而我此后只能做一个划清界限的旁观者,不必同情,不必伤心。
“公主,”,李光顺怯怯的扯我衣袖:“侄送公主出宫。”
离开狴犴殿后,风雨稍弱。枝草落花在那些水涡里流转漂移,一朵绛紫牡丹顺水漂过我脚边。九洲池花光院,李贤曾将这牡丹簪在我发间,匆匆十年,一春一秋,已是天上地下两种心境。
“公主?”
“我只是。。。”
我欲俯身,而李光顺更快的捡起了那朵牡丹托在掌心,低声道:“花已残,不复完美。”
“走吧,”,我鼻头酸酸的,把牡丹又扔回了水中:“无人欣赏,终只能与泥污浊水为伍。光顺,你孝顺,温雅,亦果敢,不愧为李家儿孙,太子不配有子若斯。”
光顺看着我,目光清明:“父子,兄妹,姑侄,无论是何结局,曾相伴同行便足矣。”
李光仁撑伞陪着房云笙站在宫门处,看不到李贤的身影,她泪下凄然。
希望彻底断了。
“对不住,阿嫂,此事已矣。”
房云笙默默的看着我双手奉上那枚黄玉鱼符,她从容地以袖拭泪,这具柔弱的身躯接受了命运的安排,她微微一笑:“交与二圣吧。”
才望见李治寝宫的宫门,便有人快步来迎,是上官婉儿,道是李治服药后已睡下,武媚正在等我。天子服药,尚药奉御先尝,次殿中监,次皇太子,最后奉给天子。李贤在东宫做他的春秋大梦,也不知是谁在尽臣礼孝道。
裹着一身湿衣走了个来回,我此时浑身发冷,恨不得立刻洗个热水澡饱睡一觉,可我没得选择,我必须向武媚认错,再接受她的惩罚。大殿宝座端坐着的是武媚,没有挺直腰背,整个人似放松,似疲惫。李显侍立一侧,意外但其实并不意外。
“值得么?二郎并不在乎自身前途了,”,武媚的语气甚为平静:“虽是一母同胞,可如今。。。月晚啊,太过重情,此生注定将吃尽苦头。”
想起李光顺最后说的那句话,我蓦的落泪,却是笑着回答武媚:“有缘生为兄妹,若阿兄最终。。。至少月晚曾尽力,无愧无悔。”
“弘英年早逝,”,武媚望向阴霾天际,自言自语道:“天皇给予二郎双重期望,然二郎辜负圣心,更因卑劣残暴之行径,使得李家满门因其而蒙羞。”
我清楚的看到李显的肩膀在颤抖,正如李贤的质问,二圣当真没有怀疑过谁是真凶吗?
“天后,或许天后应召见太子,太子。。。” 不知哪里来的勇气,我准备当着李显的面把李贤的质问抛出来,我顾不得李显成为皇帝之后会如何报复我,我只是觉得李显也该付出代价了,为李贤,也为李弘。
“太子?哼,”,武媚不容我说下去,她极其严肃的看着我:“视人命如草芥,更藐视皇权,李贤不配!而你,禁令在前,你犹敢步入东宫,只为见李贤一面?!难道你欲效仿李贤忤逆父母!怪我对你疏于管教!”
我再一次的双手奉上那枚黄玉鱼符,替房云笙说出她想对武媚说的话:“是储君,是逆子,全由二圣裁决,这鱼符,便是阿兄真心。”
“皇太子鱼符!”
不是李显大惊小怪,确实是这小小玉件太过珍贵了,像它的主人一样显赫无二。
武媚一时沉默了,我胳膊又僵又酸,只为赌一口气而强撑着:“儿子将真心奉给母亲,母亲为何不取?!”
“三郎。”
武媚平静的凝视我,示意李显来取鱼符,李显却退怯了:“阿娘,这。。。储君之物,儿。。。儿不敢取。”
“呵,”,武媚蓦的笑了,谁也无法真正读懂她这一笑的深意:“不敢。。。。二郎拱手相让,你竟无胆量拿起?你不如你阿妹!今日不敢取鱼符,来日又如何执掌八宝。”
大唐皇帝有八枚宝玺,神宝,承百王,镇万国;皇帝行宝,用之答疏王公;皇帝之宝,用之慰劳勋贤;皇帝信宝,用之征召臣下;天子行宝,用之答四夷;天子之宝,用之慰抚蛮夷;天子信宝,用之发藩国兵。
还有一枚,祖龙以蓝田之玉刻造,李斯手书‘受命于天既寿永昌’,王莽索要,孝元皇后掷地而缺一角,历朝历代必争之物——传国玺,或许皇帝直到驾崩也不会用到,可只有拥有它才意味着国祚绵长。
李显跪地,他神色激切,内心愉悦却又不能笑,他清楚自己得到了武媚的支持:“阿娘之意,天皇欲。。。立儿为储?!”
武媚不置可否,很快,我面前光线变暗了,是李显正逐步接近,随着他的走动,悬挂在玉銙蹀躞的几样东西碰撞着发出轻微的声响,其中一柄掌余长的斑犀把白牙刀子甚为精美华贵。
褪下这刀鞘,便是锋利的刀刃,我的思绪越走越远,他手持横刀闯进绮云殿,他胸前喷洒着妻儿的血,他揪着李弘衣襟质问为什么欺骗他折辱他,而李弘原本可以多活一段时日的。。。
“多谢阿妹送上此符。”
李显轻声细语,他慎重的拿起鱼符却没有走,我稍抬眼,撞上他甚为感激的真诚目光。
我恭敬地为他抚平紫袍衣角,虚伪的微扬了唇角:“月晚恭喜阿兄心愿得偿。”
李显的手落在我肩侧,他微俯身,口吻还算温和:“但求阿妹相信,一切皆是无奈而为之。”
随后,武媚命李显退下,无论李显准备去和幕僚庆祝胜利或是按捺克制直到正式册封的那一天,皇太子鱼符已然在他手中了,我做了我能做的,武媚也做了她该做的。尘埃落定了。
再听不到李显的脚步声,我骤然失笑:“自行进入东宫,儿情知有罪,但儿当时不曾顾虑利益得失,只为挽救兄长。阿娘,儿深信阿兄与明公之死无关!”
武媚长叹一声,她神情惘然:“你便说来,何人是幕后主使?我便允你彻查此案,你预备将真相公之于众么?”
所以,即便李贤没有谋划篡位,已然身陷流言声誉受损的他便只能得到被抛弃的结局?李显则是权衡利弊后的必然选择?
我无言以对,武媚指指殿外的回廊:“一个时辰。”
“是,多谢天后。”
武媚没有重罚,我赢了,但也输的彻彻底底。跪了片刻,我身上越来越冷,面上却似火烧,这期间时常有人经过,包括薛绍的二哥殿中丞薛绪特意为我留步,好意劝我向武媚服软认错。
薛绪并不知道我为什么被罚跪,而这件事情也分不清谁对谁错了。人们在等一个真相,凶案的调查一波三折实难服众,那现在,帝后预备给大家一个可信的真相。
“唉,定是你任性胡为了。”
在他没有说话之前,我已经知道来人是他。这紫袍乌靴玉带金銙与李显的一模一样,唯独熏香是多年不变的萦绕在我心田的气息。上一次罚跪远在五年前,有他陪着我,我们还能牵手拥抱,无所顾忌的分享骇人惊世的秘密,我们曾那般笃信与彼此一生一世没有隔阂。
我闭上眼,我怕自己会在旭轮的面前号哭抱怨:“月晚惯是莽撞愚钝,任阿兄如何讥讽,横竖月晚已颜面扫地。”
横竖你已经不喜欢我了,我过的好是不好,是惜命还是作死,都已与你无关。
“是啊,”,他不生气,亦不解释为什么突然就收回感情,只淡淡一笑:“人各有其道,圣人不行而知,愚者。。。教而不化。”
我心口生出撕裂般的疼痛,却还要强撑着挺直腰板:“多谢阿兄往年教导劝诫,可月晚资质平庸,是故有些情理,此生也难参透。”
“唔,好。”
他进殿问安,不多时便离开了,等他轻巧巧的自我身边走过,安息香气也渐渐散了,我终于吐出了心底的那口气,身体早已疲惫不堪,干脆伏地不起,该罚的罚了,该放的也放了,我的人生,便只能是这样了吧。
病来的急,但幸好不算严重,也幸好有天下顶尖的医官围着我转,小青龙汤灌了三两天,什么头疼脑热体乏咳嗽也都好转了。
我每天让宁心去打听东宫的消息,可是儿子不认罪、老子也不问罪,东宫仿佛成了一潭死水,自身平静无波,外界的风也没有掠境打扰。但该来的还是要来的,李贤的阴谋最终在数日后被公之于众,张娟娘的糖蟹还没能送出去呢。
万里晴空取代了霪雨霏霏,秋天近了,风儿凉爽宜人。换了一袭黄纱罗群,我只带了苏安恒陪我去东宫。我拎着小泥坛,他背着大泥坛,坛口附近粘着些微酱汁,若有似无的咸鲜香气勾人食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