调露元年,冬十月,单于大都护府阿史德温傅及奉职二部相率反叛,立【阿史那泥熟匐】为可汗,二十四州首领并叛。官军与突厥战,为贼所败。壬子,令左金吾卫将军【曹怀舜】率兵往恒州守井陉,右武卫将军【崔献】往绛州守龙门,以备突厥。庚申,前诏封嵩山,宜停。癸亥,吐蕃【文成公主】遣其大臣论塞调傍来告丧,请和亲,不许。遣郎将【宋令文】使吐蕃,会赞普之葬。
十一月癸未,以吏部侍郎【裴行俭】为礼部尚书。甲辰,裴行俭为定襄道大总管,与营州都督【周道务】等兵十八万,并西军【程务挺】、东军【李文暕】等,总三十万以讨突厥。
二年,春正月乙酉,宴诸王、诸司三品已上、诸州都督刺史于洛城南门楼。壬子,【霍王元轨】率文武百僚,请出一月俸料助军,以讨突厥。癸丑,幸【汝州】温汤。丁巳,至少室山。戊午,亲谒少姨庙。赐故玉清观道士王远知谥曰升真先生,赠太中大夫。又幸隐士田游岩所居。己未,幸嵩阳观及启母庙,并命立碑。又幸逍遥谷道士潘师正所居。
一九二九不出手,三九四九冰上走,冬日固然肃寒,可一旦过了除夕夜,春天好像就有了盼头,五九六九那就沿河看柳喽。许是老天爷为了补偿我,我这半年的日子并不单调,李治夫妇出游不忘带上我,上清观观主谁爱当谁当。
深知旭轮不愿见我,我只敢跟着李显混。李显是薛绍和我的粉头子,不遗余力的撮合我与薛绍。一路游览大好河山,一路听薛绍讲解神话传说。我时常对它们的真实性表示怀疑,但没走多远便能瞧见一座石碑,明明白白的记载了哪位神仙在此得道飞升,让人不信也得信啊。
春回大地,莺飞草长,虽说风疾料峭,但放眼望去便是好山好水天高地阔,心情随之而舒畅,加之漠北捷报连连,人人都松了一口气。
李显等人研究一方古碑,薛绍与我凭崖远眺。我说还是裴行俭厉害,只要有他坐镇,这场仗必定能打赢。我挥动柳条假装宝剑在手,直指北方,自以为是英雄豪杰,挥斥方遒。
薛绍朗声笑道:“阿晚胆气感天,若天皇赐予阿晚符节兵马,阿晚定能使四方宾服。”
我回头看他,五官是造物主偏心的产物,神态轻灵若晨露,二月的清波春花在他面前也只能黯然失色了。
我皱眉:“你瞧不起我?哼,不敢比肩裴尚书,至少。。。强过萧公。”
突厥既然叛变,李治当然要尽快镇压,统兵的是旭轮的幕僚——单于大都护府长史萧嗣业。萧嗣业出仕四十余年,大唐灭(西)突厥、高句丽、回纥,萧嗣业屡立军功,也是一员沙场宿将,没想到这次竟犯了大意轻敌的兵家大忌。突厥人雪夜偷袭,唐营疏于防备,萧嗣业狼狈逃命。主将一逃,唐营大乱,死者不可胜数。
打仗打成这个奶奶样肯定惹恼了李治,我估计萧嗣业吩咐随军文吏写军报时就做好了以死谢罪的准备,谁也没想到,李治居然宽恕了萧嗣业,说是顾及李家与萧家有旧谊,减死流放。这下子,萧嗣业也不用回家了,直奔桂州(广西桂林),晚年就边啃芋头边反思己过吧。
薛绍笑笑,不置可否,萧嗣业老先生的‘英雄’事迹早已传遍京都,完全无地可洗。我又夸起了霍王李元轨,临危不乱,一招空城计保全了定州,否则一旦城破,依突厥人的残忍禀性,必是大肆杀戮。
出来大半天了,我又渴又饿,便打发苏安恒去问李显预备何时返回行在,宁心从随身的挎包拿出了水壶。
我正喝水,宁心忽笑道:“是相王么?哎哟,周四郎擒了一双野兔呢。”
顺着宁心的视线看过去,一行人马满载而来,为首的便是旭轮。大家自然上前招呼问候,只我慢吞吞的故意拖拉。
不得不与旭轮面对的这一刻,旭轮扫了一眼崖边庞杂的脚印马蹄,淡淡的道:“崖下便是万丈深泉(渊),随性也当有度。”
“大王多虑,昨日曾于那崖下驰马,绝非深泉,况此间崖壁树木丛生,足可保全坠落之人。”
旭轮身后紧临着一个年龄相仿的笑面男人,左右手各拎了一只肥腴野兔,都在不断的蹬腿挣扎,生命力非常旺盛啊。这人姓周名季童,是营州都督检校右骁卫将军周道务之子。眼下突厥叛乱,利诱奚族、契丹等侵掠营州,周季童他爹作为都督,责无旁贷的率领军马抗敌保卫。
周道务年幼丧父,被李世民养于宫中。李世民可不是随便给什么人养儿子的主儿,只因周道务之父周绍范追随李世民多年,玄武门之变,周道务率兵与李建成的东宫卫真刀真枪的硬刚,绝对忠诚不二。渭水之盟,李世民率六骑出长安,周绍范便是其一。周道务长大成人后,李世民将贵妃韦氏之女临川公主嫁给了他,所以呀,这个成日一副玩世不恭模样的公子哥也是李治的大外甥。
难能可贵的是,成婚三十余年,临川公主与周道务始终相伴相随。尤其自李治对辽东用兵,周道务便坐镇营州,十多年的边塞生活,男人都是咬牙坚持着,临川这长于深宫的娇贵帝女更是落下一身的病,李治曾特令周季童兄弟领御医为临川诊治。
经周季童这么一解释,旭轮不再说教,领着伙伴们去前方与李显汇合。周季童落后一步,把一双野兔拎到我面前,笑呵呵的说要送给我。
“公主似有心事,便拿这兔子消遣散心吧。” 周季童一口大白牙很抢眼,不笑也真是可惜了。
“这。。。使得么?” 我有点不好意思白拿他的东西。
周季童点头:“使得使得,野畜而已,垂手可得,如若公主喜爱,季童明日再送公主一双。”
“多谢周表兄。”
我的心事绝不是一双兔子就能解开的,但如果我不要兔子最后也是入了他们的肚子,宁心正要代我接下,薛绍却伸手拦了。
薛绍慢声道:“我看。。。四郎多虑了,公主本无忧。”
宁心暗暗搓手,不知该不该收下兔子。周季童爽朗一笑:“如此。。。是啊,公主是忧是喜,季童自不如薛表兄会意明察,是季童冒失了。”
周季童告辞了,我不解的问薛绍为什么替我回绝了周季童的好意。薛绍双颊渲染开一点红,似乎我这问题令他难于回答。
“罢了。” 我随口道,心话等会儿有兔肉吃了,红烧的很不错,
“我是怕你睹物思人。”
“啊?”
我还没反应过来,宁心她们已开怀大笑,薛绍好不窘迫,牵马直愣愣的向前走去。
袁芷汀与我附耳道:“薛三郎吃醋啦!不愿公主收旁人馈赠呢。”
隔了一个时辰,我回寝午休,宁心忽然叹道:“阿姐与薛郎真真羡煞旁人。”
我困倦的打个哈欠:“你也拿我打诨么?”
宁心道:“非也,我是替。。。唉,阿姐入道避祸已是年余,攸暨哥哥难得能来东都,阿姐却再三避而不见,攸暨哥哥定然沮丧,我思量着。。。只见一面,并无不可吧?”
我和武攸暨从小玩到大,是一起抓鸡撵狗不嫌不弃的情谊,我的确不该做的这般薄情绝义,可对付那头小倔驴不得不下猛药,我不能眼睁睁任他去撞南墙。
“你不懂此中干系,”,我翻个身,裹紧了被子:“哦,反倒是你,我需叮嘱你,阿宝哥前日道周季童对你有意,只不敢问我讨你。哼,所幸明日便要回宫了。”
宁心小声道:“阿姐之意。。。若周四郎开口,阿姐必不答允?”
原想对宁心实说我的顾虑,又怕侍妾这样的字眼会伤害宁心的自尊,便改口道:“绝不割舍!你呀,好生陪伴张娘娘与我,人生大事自有张娘娘为你做主。”
“唔,我晓得了。”
翌日,大部队浩浩荡荡的踏上了返程。薛绪作为殿中省公务员自是跟从在龙辇左右,偶尔我欣赏沿途风景便能看到薛绪的身影,心里不住感慨老天为啥这么偏心薛家呢,爷四个都是大帅哥。
“少阳正范?卿授意元万顷等人撰写?”
“是,妾有意将此卷赐予太子,盼太子早归正途。”
听到李贤的名字,我连忙聚精倾听。武媚要让李贤看什么书?是何深意?
李治叹息:“迫之太甚,只怕适得其反啊,六郎是何性情,你我最是明了。媚娘,我不忍再失一子。”
武媚平声道:“天皇是要爱子,或为苍生择明主?太子是妾腹中肉,妾所作所为皆出自。。。”
我悄悄回头观察,只见李治闭目不语,似陷入了沉思。帝王的取舍,似断腕般艰难。二人双双沉默着,武媚肩背犹笔直,微昂头颅,充满了胜利者的傲气。
“你做主便是,但需切忌,峣峣者易折,你用心良苦,六郎未必体察。”
休整了一段时日,快马来报黑山(内蒙巴林右旗)大捷,挑起这场反叛的罪魁已被生擒,伪可汗阿史那泥熟匐被部下所杀,首级现在唐营,另有余党西窜保狼山(乌拉特后旗)。
李治抑制不住喜悦,敕令户部尚书崔知悌奔赴定襄宣慰为大唐浴血奋战的众将士,并由崔知悌负责处置突厥余党,裴行俭则还都复命。
“崔卿,宣辉门外是何情状?”
黄门侍郎崔知温向李治汇报他兄长崔知悌已启程定襄,同僚共聚相送,盼漠北早定。
李治捻须笑道:“散兵游勇,手到擒来。崔卿久在边地任职,熟知外虏曲折,可知我为何以乃兄赴定襄而非崔卿?”
我是初见崔知温,五十出头,面相和善,但我曾听李治亲口说,这崔知温曾为一句谏言而上疏十五次,足可见他本性刚直,很有恒心。
“臣窃以为,家兄自出仕未离京都未历武职,”,崔知温从容道:“不知外敌何其凶残狠辣,又偏爱医道,性情仁厚,家兄至定襄,必以招抚为策。臣前在兰州,虽曾阻止坑杀党项俘虏之举,然此一时彼一时,是突厥不臣在先,多年杀掠边境,背义负恩,臣之上策当是。。。除恶务尽。”
李治仍是平和微笑:“裴卿以为当如何扫尾?”
这位裴卿乃是裴炎,出自河东裴氏洗马房,彭城刘氏的女婿,据说精研左传,为人不苟言笑,年前还是掌修记言之史的从六品起居舍人,年后擢为正四品黄门侍郎,门下省的二把手,与崔知温一起辅佐侍中郝处俊,凡政之张弛,事之与夺,皆参议焉。
我为李治奉水,侧目观察裴炎,只觉他确如传闻,面容肃穆,大概极难相处。
裴炎道:“天皇圣明,天皇以崔尚书赴定襄便是首肯招抚之策。吐蕃国丧已毕,不知何时复来犯境,此时宜尽早平息漠北战事。漠北地旷人稀,王师纵耗费人马搜捕恐不得一贼。裴尚书手中集兵十八万,每拖延一日,所需粮饷。。。不可小视。因而以杀止杀非是良策。”
李治赞许一笑,不多言语。崔知温一派镇定,自称的确不如裴炎思虑周全。
二侍郎退下后,李治稍敛笑意,意味深长的对屏风后的武媚道:“崔礼仁朴直,裴子隆。。。奇节。”
我觉得李治这是夸奖裴炎,凑话道:“裴侍郎与裴尚书乃本家一脉,一文一武共辅阿耶,真是裴门荣耀。”
李治拉了我的手,笑呵呵道:“月晚既称辅佐天子乃是家门荣耀,薛绍尚无实职,阿耶便赏其。。。宗正丞,我儿可满意?”
我心话你做主就行了呗,听武媚道:“天皇,明大夫等候久已,不若宣见明大夫吧。”
很快,正谏大夫明崇俨入殿行礼。自明崇俨回到长安,李治特许他入内供奉,他讲的一些神神鬼鬼让李治很感兴趣,还嘉赏了一座石碑立于润州的明家故宅,碑文是李治亲书,足以彰显帝后对这位异能术士的宠信。当然,明崇俨不是只有这点虚招子,李治风疾发作时都是靠明崇俨帮忙,离不开啊。
然而,有人喜欢也就有人讨厌,比如李贤,我就亲耳听李贤骂明崇俨不过是故弄玄虚的神棍,他早晚要让明崇俨出丑露相。而我清楚,历史不会改变,李贤不止是要教训明崇俨。
这时,李贤忽起身:“明大夫,呵,贤有一事不明,敢讨教,听闻驱魔役鬼之术士,多为鬼所杀,真也假也?”
伙药味有点呛人,我不禁担忧的看向明崇俨,便是神经大条的李显也察觉不妙,才想打圆场,被李贤不悦的扫了一眼,李显便不敢开口了。
明崇俨徐徐道:“殿下,人禸体藏精魄,是故人可杀鬼,而鬼不可杀人,杀人者,唯人心之邪念。”
李贤称自己没有疑惑了,李治说请明崇俨来此是为我们相面,测运势吉凶。本以为明崇俨会私下把结果告知帝后,最后却是当场宣布,直言李贤不堪承继社稷,李显貌类太宗,旭轮面相最贵,而我的命途则与至亲休戚与共。众人无不错愕惊惧,李贤眼神阴鸷如腊日风雪,若非二圣坐镇,我确信他会立即惩办明崇俨。
明崇俨此时距我最近,我按着狂跳的心口悄声问他:“你不要命了?可知李贤会。。。”
“多谢关心,我早知自身命途,”,明崇俨很平静:“顾月晚,你我无形而来,也当无形而去。”
“明大哥,我知道你厉害,”,我急的语无伦次:“不要逞能斗狠好不好?就当我求你了,你如果被。。。我可怎么办啊?!”
明崇俨还没说话,李治请他先行一步。李贤克制着一腔怨愤:“天皇,此妖人大猖獗,臣不可忍,敢请天皇从严惩处。”
李治十分慈和的一一看过我们:“鬼神之道自有其妙,然世事多在人为,汝等修身自持即可。”
李贤犹不能熄火:“天皇,明崇。。。”
“天皇既不以为忤,”,武媚自屏风后缓缓转出,望李贤正色道:“太子欲降何罪?”
“我乏了,卿。。。与儿女闲叙片刻吧。”
内常侍张元泰搀李治起身,余众跪地恭送,武媚平静的盯着李贤:“太子清瘦了,近日可曾宣见医官?切记,贵为皇储,务必为国自珍。”
我胸口极闷,这陈词滥调,李弘生前没少听,他竭尽全力不负期望,直到阖目也不过是为了安旁人的心,只因他是大唐的太子。
李贤抿唇不语,视线垂地。我暗暗祈祷,李贤啊李贤,千万不要和武媚硬碰硬,她一直是吃软不吃硬啊。
武媚迫近一步:“我现问话,太子身体抱恙么?不知如何答复?不肯答复?怪哉,母子之间,何时竟。。。无话可谈了。我亦乏累,不多与汝等耗时,比来偶闻传言,令我实难安欣。生于天家,权为何物,汝等早已了然,享有却并非供汝随心利用!权在手,亦为权所制约!三思方能后行,细微之过,恐贻笑天下乃至污名青史。为母,我诚愿子女达礼上进,为李家增光添辉。为后,我只用忠顺事上之臣。谁人不明,此时大可问我!”
说到最后,武媚已是疾言厉色,与先前的态度简直天壤之别,与我们也仅是君臣之别,何谈母子。仓促之间,我与李显惊恐的默契对视,不知究竟是谁犯了什么错才惹怒了武媚。
等到这厅中只余了兄妹四人,李显忙不迭劝慰李贤:“明崇俨妄言,阿兄何必。。。”
“妄言?英王称心么?”,李贤不顾李显可能受伤,恶狠狠的推开了李显,李显俊颜煞白,不知所措的候在一旁:“妖人谬谶,你竟喜形于色,忘了尊卑分寸?李哲,寡人为君汝为臣,何得逾越!”
李显委屈又不敢辩白,泪眼汪汪的低下了头。我小心翼翼的劝和:“殿下息怒,英哥绝无此。。。”
“住口!女流不得干政!”,李贤陡然暴怒,我吓的险些跪在他脚下:“明崇俨。。。明崇俨!我若不能承继社稷,必不容明崇俨全身而退!”
旭轮迈步近前,李贤当即瞪他:“四郎也信了那妖言?莫失澹泊本心,四郎要代弘好好活着。”
“长兄乃忠臣孝子,德行无瑕,”,旭轮躬身,不卑不亢道:“弟遥不可及,亦未妄想。反而是殿下,上苍将时运、智慧、勇气尽赐予殿下,耶娘信赖,幕僚拥护,英哥与弟更无二心,长兄遗志只能由殿下承继,”,旭轮一指李治坐过的位置:“如天皇所言,世事多在人为,鬼神未必定生死,殿下终可如愿。”
李贤居然不领情,把旭轮也大骂一顿,他离去的背影不再如常般伟岸挺拔,他步伐踟蹰,似乎已后悔自己的所言所为,却又倨傲的不肯低下尊贵头颅向弟弟们开口认错。
李贤渐行渐远,中庭是三月繁花生气蓬勃的盛景,落在我眼中,只觉满目苍凉。何其讽刺啊,他曾鄙夷卑路斯不安现状,可他自己呢?龙椅距他不过一步之遥,父亲体弱多病,他却已迫不及待。仅因一句玄之又玄的谶语吗?所以他试图逆天改命?难道他不认为这只是一场精心设计的表演?只是母亲的善意提醒?
李显匆快的抹去眼泪,他甚为羞恼,喋喋不休的抱怨:“我发自好意,竟凭白遭羞辱!我何曾不顾分寸!!道我稀罕储位么?!我定上告阿娘,请阿娘重责阿兄!晚晚不许哭!”
我不想哭,可我实在太害怕了,父慈子孝,兄友弟恭。。。突然之间一切都变了,就为了那个平常无奇的木头椅子,李贤彻底被心魔控制了。
我也是哭晕了头,不管不顾的要踹主位:“破椅子,你有什么好,为。。。”
“胡闹!不通轻重,”,旭轮一把拽住了我,面沉似水:“自寻责罚不成!!”
若是往常,我定是抱着旭轮好一顿撒娇耍赖,只为听他温柔哄我,但我清楚不会再有了。
“三哥无错,”,我一挥胳膊甩开了旭轮的手:“分明是太子借故迁怒三哥!”
李显拉过我,他双眼又涨满了泪水:“晚晚无需为我鸣不平,太子从此必嫉恨我,然你我三人不可断了手足情。”
“大王,”,刘丽娘抱着李成器莲步进厅:“妾见诸位贵人已离去,不知大王何故耽搁。”
胖嘟嘟的李成器伸手要父亲抱,旭轮于是接过了儿子,他温声对刘丽娘道:“无事,乏了,及早回宅吧。”
他一家三口也走了,李显想对我说点什么,未语便先哭了,把之前隐忍克制的委屈一股脑的发泄了出来。我没空品尝伤心,挨着李显坐下,劝他想开点,李贤不会真的恨他,他们毕竟是同胞兄弟。况且。。。李贤若要教训李显,恐怕也没时间了吧。
良久,李显哭到脱力,不见流泪,只是不住的哽咽,我道:“月晚送阿兄回寝宫可好?许久不见娇娇了。”
“晚晚,你说,”,李显看着我,神思恍惚:“若明大夫所言非虚,我能否胜过阿兄?”
李显当然不知道,明崇俨的预言将会变为现实,震惊天下的现实。隔了小半月,相面一事渐渐传开了,宁心等人议论纷纷,好端端的,武媚为什么要赐《少阳正范》《孝子传》给李贤?李贤不胜其位吗?李贤不敬父母吗?而‘貌类太宗’‘面相最贵’的李显与旭轮又该如何自处呢?
不相干的人都这般关注,东宫、英王府、相王府的众幕僚更是各怀心思。我去李显寝宫寻白真珠,三次准有两次见不着李显,白真珠道是李显在宫外公务繁忙,她一个没名没分的宫奴不敢多问。
李娇伏在小榻睡意香甜,白真珠轻抚孕肚心神不定,宁心努嘴,示意我出去说话。我于是告辞,避着人问宁心想说什么。
宁心颦眉:“阿姐,二圣当真有意改立英王为太子?”
我道:“不得胡言,国之储贰怎可轻易废立?相面是为测运势吉凶,明大夫之言。。。二圣自有明断。三哥玩心重,道是公务繁忙,实是诓白娘子呢。”
宁心道:“近日阿姐频频看望白娘子,我以为。。。阿姐认定英王将有大造化,及早趋附奉迎呢。”
是这样吗?连宁心都觉得我是在巴结李显?可我以前也经常与白真珠来往呀。行了一段路,遇见了服侍李显多年的宫人陈氏,她拉着一双女儿向我行礼。
“奴请贵主万安。”
我道:“娘子少礼。”
陈氏也是听了传言,她为李显担心,可她如今不甚得宠,不敢去问也不知该找谁拿主意。我稍打量令欣令欢二姊妹,令欢虚年五岁尚不懂事,而令欣已明了父亲的尴尬处境。
我清楚李显不会有危险,但他所获得的尊荣也不过是一时的,我心情很是复杂:“娘子安心即是,太子与英王乃同胞手足,断不会因此而生分。”
陈氏迟疑的低声道:“公主,奴甚少读书,却也知本朝旧事,兄弟反目,遣凶刺。。。”
“慎言!”,我也不知自己是恼陈氏口无遮拦还是恐惧这真的会发生:“无凭无据,娘子为何杞人忧天?!这话若是传去东宫,太子当降罪于娘子!
我因情绪激切而失态,陈氏不住的告罪,幼小的令欢甚至躲在母亲身后直嚷着我是个坏人。同陈氏这样的深宫妇人也讲不清,我索性拉着宁心快步离开了。径直去找了尚宫郑南雁,我说我想去见李显,稍后与他一道回宫。郑南雁并未为难,派下属送我出宫。步出仙洛门,宁心说她在尚宫局看到了上官婉儿。
“既是内官,上官才人往尚宫局。。。并无不可。” 。我心笑宁心真是个好奇宝宝。
“可是,”,宁心思量着:“上官与柴司言聚在一处,我总觉不妥,宫中皆知柴司言只与郑尚宫亲近,平日。。。”
“好啦,”,我心里乱糟糟的,懒得与宁心聊八卦:“只因去年重阳一事,你便对上官心生不满,事事留意,多般猜疑,你呀,呵,小肚鸡肠。”
被我说中了,宁心面色难堪,却还辩解她并不是故意针对上官婉儿,而是因为上官婉儿的确不简单。这我当然知道了,我心话,能在武媚左右侍奉多年,哪个是省油的灯,诶,我好像顺便把自己也夸了,嘿嘿嘿。虽然我不能笑到最后,但我要努力笑的最美。
进了李显王宫,毬场双方激战正酣。主簿姚颋等幕僚候在场边,全都一脑门子官司似的焦灼表情。李显的心腹近侍王文睿为我引路寻座,说开局已有半个时辰,李显不多久便会下场歇息的。
“那人是生面孔。”
“公主是指。。。哦,那位郎君姓李名知敬,初登门时曾携家谱,原是皇门旁支,不在九庙之内,其父乃司农寺丞,李郎以门荫补右卫翊卫,久等无果,特来拜谒大王。”
我见那男人二十出头年纪尚轻,心想是个来找李显通路子的滑头啊:“补缺惯是如此,六七载亦是常事,哼,没长性。”
又随意的扫了一眼众看客,我看到了李融,对他身边的人也略有印象,可一时之间想不起曾在哪儿见过。
我指了指李融的位置:“东莞郡公与阿谁谈笑?”
王文睿看了看,笑道:“这位俊后生乃左武卫大将军次子。”
“左武卫。。。”,我闲闲落座,半撩起了面纱细瞧那人:“哦,那就是李大志的。。。李令问!!”
武攸暨的同班同学!!那个曾在西市对我见死不救还讥讽我不自量力的嚣张二世祖!!
李令问隐约听到了自己的名字,下意识的环顾查看,四目相视,李令问面露惊疑,一旁的李融略有察觉,遂问是怎么一回事,李令问没礼貌的指向我,二人叽叽咕咕,李融看清是我,无端的狡黠一笑。
很快,李融大步流星的朝我走来,我起身问候:“阿叔安好。阿叔可知。。。”
我才要告诉李融那个李令问有多恶劣多猖獗,李融笑出了声:“啧啧,坏事坏事,公主不该来此,我友人对公主一见倾心。方才追问谁家闺女,我道是太宗外孙。”
我大脑立时宕机,李令问没认出我是谁吗?他不记得我是‘男人’了?唐人彪悍他也不能这么彪啊,问都不问就让李融来牵线搭桥,嚣张且轻浮,对他的评分从负一百直降至负一千。
宁心掩嘴笑道:“郡公有所不知。”
听罢前缘,李融简直笑破了肚皮:“罢了,同姓不蕃,本就是孽缘,你二人又交恶在先,晚儿只作未闻,我自有话断了李二念想。”
他奶奶的,我来找李显是想劝李显向李贤服软道歉,都是亲兄弟,别闹的太僵酿成终生遗憾,却不料被一个冤家。。。
我郁闷的要死:“金玉其外,那日我孤立无援,这怂汉冷眼旁观,若非薛表兄。。。哼,有此儿孙,实乃家门不幸。”
李融摆手:“何必这般刻薄嘛,毕竟是卫公侄孙。”
我说这样的人只能给李靖抹黑败名,李融劝我息怒,转回去‘骗’那李令问了。
宁心乐不可支:“哎哟,往日阿姐常道有我在左右,十分颜色也变三分了,可阿姐今日只半露。。。”
“不许提了,”,我愤恼自语:“谁稀罕被李令问喜欢呀,真倒霉。”
人不是永动机,累了得歇着渴了得喝水,李显才下马,我便对他说出了我的办法,如果他兄弟能和好,李治夫妇高兴,外界也能少些流言。
“我自有主意,”,李显有点不耐烦,随手把月杖交给了奴仆:“庙堂之事,你少要过问。”
我着急:“月晚盼见二兄重归于好,此是家事啊!”
李显只一味的说我不懂,吩咐奴仆备车,他要带我回宫。无功而返,我心里憋着气,直接问李显是不是对明崇俨的话上了心,预备与李贤抢储位。
李显懒散的倚窗而坐,几缕细碎的午后阳光洒在他精致秀美的面庞,看起来再柔和斯文不过,说出口的话却截然相反:“国后所出皆为嫡子,若太子立,则太子为嫡,余者皆为庶。太子行二,我行三,此命也;二圣对太子不满,而我。。。貌类太宗,此亦命也。死生有命,富贵在天,这一次,我想听天由命。姚主簿昨日劝言,此时不进,更待何时,晚晚,阿兄未必肯。。。放过我。”
我的反应都落在他那双与武媚如出一辙的瑞凤眼中,他握住我颤抖微凉的手:“我誓要入主东宫,来日登临大宝,这九州瑰宝四海珍物,兄任晚晚求取。”
“我不要。。。”,我突然觉得自己被骗了,我曾以为李显是例外,每一颗落进对手球门的木球才是他的‘野心’:“太子怎会为难阿兄,那不过是一句谬谶!更何况二圣。。。二圣未必有心易储啊,阿兄切莫轻举妄动!”
李显避看我的眼睛,把我的手又紧紧拢在自己手心,温声道:“纵是痴念妄想,我必得一试,而晚晚。。。需与我同舟一心。”
我只作闷头葫芦,既不承诺亦不拒绝,李显郑重叮嘱:“晚晚莫负我,我无路可退。”
“无论阿兄有何谋划,”,我对李显很是失望,悻悻道:“月晚恳请阿兄三思,幕僚力劝阿兄夺储是为功名,阿兄一旦付诸行动,则手足之情从此破裂,究竟孰轻孰重。”
近宫门时,马车忽停了,李显降下与一人交谈,我隔窗观察,见是监门卫的中郎将王泰,此人擅打马毬,与李显颇有私交。
这王泰的父亲是中书侍郎王德真,世家子,李治尚是太子时的旧部,活了大半辈子愣是没去过京都以外的地方当官,兵部吏部户部。。。哪个部门重要就被 boss 塞到哪儿,顺顺利利的步步高升。王德真没啥闪光点,还不如他的岳父——权万纪容易被人记住,生的平凡,死的有‘味’。
宁心一直在车外跟随,我问她累不累,她说才几步路正好活动筋骨了,又问我发生了什么,她好像听到我和李显争吵。
我谎道:“怎会,哈哈,是我。。。提及李令问,心中大不痛快,欲求阿兄为我出这口恶气。”
宁心笑道:“英王定然不允,若罚那李二郎,岂不折损李大将军颜面?”
我道:“唔唔,阿兄也是这般顾虑。”
四月中,小满者,物至于此得盈满。房云笙自己算着产期当在四月末五月初,女人孕期的体型各不相同,有人直到生产当日都没变化,腹部微隆,看起来只是贪嘴吃多了几顿饭;而有人便肚大如箩,四肢较为粗壮。房云笙正属于后者,但她依然很美,甚至肌肤较从前更为白皙细嫩了。她为新生命的到来而欣喜,又因担心不是男孩而愁闷,她自以为若是个能传宗接代的男孩,便能帮李贤讨得二圣几分欢心。
我带了自己做的宝宝贴身衣物探望房云笙,她一一端详,嘴里一直夸我的绣工愈发精细,反反复复都是那几句话,我知她心事极重,其实并不在意我送的礼物。
李贤变了。
他的热忱不再付于公务,东宫的夜,别有天地。华丽绚烂的歌舞,妖艳多情的胡姬,甘醇浓厚的美酒。闭门酣歌,乘兴起舞,如今的他只会为它们而沉沦忘返,悉数忘却自己的责任与抱负。敏感之际,他爱上了所有他不该触碰的东西。也或许。。。他很自信,因他清楚一场伴有血腥气息的宫廷政变即将到来。
廿载累积铸就的隽誉,一朝尽毁,近日竟有东宫幕僚藉口辞官,虽有背主弃信之嫌,毕竟生死事大,可见就连这些亲近之人都不看好李贤了。更诡异的是,早在乾封元年伴随韩国夫人的病逝便平息无踪的谣言乍然又起,扯出了李贤的身世之谜。当这谣言传到我耳朵里时,我很难不怀疑它与李显无关。
山雨欲来风满楼,前途难卜,房云笙自然无法把孩子放在她关心的首位。
房云笙吩咐侍婢把我送的礼物妥善收好,又聊了片刻,天边暮霞已散,戌时过半,我起身告辞,房云笙亲自把我送到了殿门。
她看了看正问旁人要灯烛的宁心,小声问我:“宁心婚事。。。还未定么?”
我笑说:“月晚代阿妹谢过阿嫂挂念,此事。。。不易,张娘娘每日作愁呢。”
“唔,是啊,阿晚,”,手忽被房云笙握住,我心下怔忪,因她的眼神空洞失焦,她看的仿佛并不是我:“阿晚待人赤诚坦荡,宫中极为难得,我甚为佩服。嫁与明允数年,你我最为亲近,道是姑嫂,更似亲姊妹。阿晚,多谢。夜已深,仔细脚下行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