仪凤三年,九月丙寅,洮河道行军大总管中书令【李敬玄】、左卫大将军【刘审礼】等与吐蕃战于青海之上。审礼将前军深入,顿于濠所,为虏所攻。
敬玄懦怯,按兵不救。闻审礼战没,狼狈还走,顿于【承风岭】,阻泥沟以自固,虏屯兵高冈以压之。左领军员外将军【黑齿常之】夜帅敢死之士五百人袭击虏营,虏众溃乱,其将跋地设引兵遁去,敬玄乃收馀众还【鄯州】。
审礼诸子自缚诣阙,请入吐蕃赎其父,敕听次子【易从】诣吐蕃省之。敕监察御史【娄师德】收集散亡,军乃复振,因命使于吐蕃,吐蕃将【论赞婆】迎之【赤岭】。
上以蕃寇为患,问计于侍臣中书舍人郭正一等,或欲和亲以息民;或欲严设守备,俟公私富实而讨之;或欲亟发兵击之。咸以备边不深讨为上策。太学生【魏元忠】上封事,言御吐蕃之策,上善其言,召见,令直中书省,仗内供奉。
十月丙午,徐州刺史、【密王元晓】薨。闰十月戊寅,荧惑犯钩钤。
“阿姐,英王差。。。”
“四哥?!”
“呃,是英王差人送来薛。。。阿姐!”
将手旁物什一一砸了,我犹不解气,又撕扯那些床幔垂帘,恨不能把整个长安殿都给拆了。
两个月前的那个秋夜,我跪地不敢动,待旭轮手忙脚乱的勉强穿戴齐整了,就被武媚亲自‘押解’着返回含凉殿。面对一双自私自利的儿女,武媚并无再多斥责更无打骂,却也没有因我遭受的伤害而安抚一二。我心知肚明,她因军国要事而忧虑,我这个不听劝还只会给父母惹麻烦的女儿并不值得她浪费宝贵的时间。眼睁睁看她母子一步不停的走向殿门,惊慌与委屈冲散了我仅余的几分镇定,忍不住失声痛哭。
旭轮不舍回望,情不自禁的唤我,保证第二天便来探望我,因而遭到武媚冷声训斥,命令他次日亲自陪同刘丽娘回母家,刘家如今是天翻地覆,刘丽娘的堂兄弟也就是刘审礼的儿子们自缚诣阙,恳请李治允许他们入吐蕃以身赎回老父。旭轮不敢反驳,武媚再次警告我们,有些事一旦传出了那道宫门,便不仅是一双少年不懂事这么简单了。
两个月来,长安殿仿佛沦为一座冷宫,且不说我往蓬莱殿请安时每每吃闭门羹,武媚也再不派女官代自己看望我,更甚至,偶尔会带李光仁来我宫里小坐闲谈的房云笙亦不再登门,也许是武媚下达了禁令,又许是大家隐隐听说了那件事,不知该如何面对我,便都自发的暂停了来往。
最初的几天,我乖乖听话,抱着绣绷、琵琶打发时间,可始终不见旭轮身影,思念成疾,便派宁心、袁芷汀等人去探消息却无所得。我没空发脾气,在二圣与群臣议事的时辰赶去含凉殿,惊见一些脸生的宫人守着宫门,道是天后口谕,不准太平公主入内。我于是明白,武媚苦口婆心的点拨儿女却不见任何效果,便不得已行使皇后的权力,生生的将旭轮与我分隔在一门内外,更折磨人的是,不教我们知道期限。
噼啪哐噹,我手下不停,宁心当即被吓哭了,不敢劝也不敢拦,只等我发泄过后伏在床上痛哭,她方迟疑的来扶我,指尖还沾着泪。
“阿姐,这究竟。。。阿姐与相王最是要好,此番阿姐遭了大难,于理相王不当漠然置之,为何日日不出含凉殿?!”
我哭的更厉害,上气不接下气道:“休提。。。四哥。。。”
“可相王。。。”,宁心的泪珠也是不停滚落:“相王真若有心探望阿姐,阿谁又敢绑了相王腿脚?分明相王心中只顾着刘氏嘛!”
然而现实的确是旭轮被困住了,守门宫人是武媚指派,亲王又如何,他无法靠近长安殿半步,每个白昼黑夜,我们同望一轮朝日明月,却不知何日再能相见彼此。
什么都盼不来,什么都留不住,便是水殿里靡靡缠绵的短暂记忆,也随着时间而愈发淡薄,以致我怀疑一切只是我臆想,他的抚慰,他的味道,他的温度。。。尽是虚幻。
我没有解释也无法解释,咬着衣袖默默垂泪,宁心把个锦囊放在枕旁:“英王差人送上薛郎书信,阿姐可愿拆阅?”
宁心连问了两遍,我才明白这薛郎是薛绍,是我已发过誓会以贞心相待的驸马。他为什么突然写信给我?哦,大概是听说了那些贺兰敏之死因的传言,想要向我求证吧。又有哪个男人不介意娶一个名声有污的妻子呢。
我只想着何时与旭轮再见,颓然道:“代我拆阅吧。”
宁心方要拆开锦囊,安扬翠敲门入内:“公主恕罪,现出了紧要大事!”
宁心与扬翠每见面惯是要斗嘴的,但宁心见她脸色煞白,便也无心玩笑,忙问:“何事?!”
“突厥族长上表,请以公主出降,天皇正与臣下商议。”
“怎会如此?!”,宁心花容失色,紧拽着扬翠的手:“突厥本是番奴,天皇。。。定是封宗室女和亲漠北。”
扬翠又疼又急,可怜巴巴的望向我:“听闻突厥斗胆求尚公主。”
更衣时,听宁心小声问扬翠:“你双耳最长,那刘易从一去蕃地数十日,可有音讯?”
扬翠皱着眉翻找腰带,一边思索一边道:“唔,先前天皇不是有旨道刘大将军卒于吐蕃了么?刘家郎君昼夜嚎哭,蕃人哀其孝心,允其扶柩还国,我听说呀,刘家儿孙正赶往徐州呢。”
宁心叹道:“大将军为国奋勇,可怜竟惨死异乡,如今刘家岂不是。。。唉。”
扬翠为我摆正了腰带,示意宁心凑近自己,小声道:“大将军战败之前,刘孺人倚仗家世,多有傲慢言行,含凉殿谁人不晓?那二位孺人与刘家本是姻亲,自是无话。而今刘孺人收敛了,唯视相王为庇护。”
“美而憍气,我亦有耳闻,”,宁心不自主的点头附和:“不过,刘孺人是有福之人啊,相王对其。。。”,许是想到了刘丽娘与贺兰敏之的私情,宁心忽然看我一眼,又转了愤愤不平的语气:“相王素来仁善,换作旁人也必加以照拂,又何况枕边人!”
忍着泪,心中不断安慰自己,同在宫中,我们总能再见,最迟除夕,数十日而已。
“突厥此时上表请天皇以太平公主降于其王族,臣窃以为利国利民,真乃天赐良机!亦为上苍示警,亟需安抚漠北人心,固其忠诚。若天皇不吝答允突厥之请,促成此桩好姻缘,便可使我大唐儿郎不再流血牺牲,使我边陲百姓不再经历无妄惨剧!”
年近八十高龄的黄门侍郎高智周分外喜悦,如同讨论自家子孙的婚事。因情绪激动加之年事已高,他每说完便习惯性的急喘二三,复能平静。我忿忿的睨着那白胡子老头,心话我当年在你的课堂上也没怎么调皮捣蛋扰乱秩序,凭什么现在要对我‘痛下杀手’啊。
蓦的记起高智周还兼着太子左庶子,他之于李贤便等同皇帝身边的侍中,是实打实的东宫班子一把手,再观在场余众多颔首表示附议,吓的我心脏狂跳,咬牙暗骂,倘若那些东宫幕僚真敢把我当成他们向上爬的青云梯,那我也只有铤而走险一条路可走,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陛下!臣有谏,请天皇勿以太平公主降与突厥!!突厥士庶不通王化,不遵君臣之道尤甚,状似臣服而实不臣!那群漠北蛮夷向来反复无常,每岁扰边,往往在天皇饶恕其罪之后,复引兵来犯,不改其吮血劘牙之本性,残杀我边陲士民,令天皇为之忧患。臣犹记,仅仅半月之前,蛮夷骑兵攻掠妫州,杀我百姓数百,掠财粮牲畜无数,甚至火烧县衙公舍,公然蔑视天皇龙颜,难道突厥族长竟以此残暴行径彰显请婚之诚意?臣斗胆敢问天皇,这封请婚奏表,究竟是臣服尽忠之誓约,亦或。。。冒顿献于吕后之侮辱?!臣还记得,正是在这座宣政殿,天皇召侍臣商讨应对吐蕃之策,郭侍郎谏言‘严设守备,重聚民力,不宜深入击敌’,臣深以为然,而此时面对突厥,狼子野心昭然若揭,却要鼓吹奏乐、主动将公主送入敌阵?!高相之谏多有不妥之处,在下恳请高相再三斟酌!”
‘殿中侍御史’陆元方慷慨激昂,正气满满,一番话有理有据,立即扭转了局面,收获的赞同颇可观。看到了希望,我真是喜出望外,秒变星星眼,忽又忆起他的长子陆景初正是我曾经的同窗,然已多年未见,料想少年人当是日日苦读吧。
瞥一眼那岁数只及自己一半的后生晚辈,高智周表露不忿,立即为自己辩解:“差矣,差矣,希仲此言差矣!此谏出口之前,某确确已再三斟酌!。中华以女子和亲番邦,历来为消弭战火之上策,最为神速,最为灵验,古而有之,如何今日不可以太平公主出降突厥?!需知,一旦我大唐与突厥互为姻亲,阿史那伏念即是天皇之婿,则突厥诸权贵不臣而臣,岂敢再行豺狼不义之举?又何况,天皇,臣窃以为,公主乃上国帝女,深明大义,为永固大唐江山,为万千边陲士民,必不惜一己之身!”
我直翻白眼,高老先生,您实在是高看我啦,我可真没那么高尚无私!!!小女子一向贪慕繁华富贵,什么事都做得出来哟。
见高智周强行给我‘定性’,陆元方微是不屑,继续发难:“高相之言,呵,初闻似有几分道理,然在下鲁钝,愿向高相请教一二。昔文皇帝之女文成公主奉旨和亲,携玉器珍玩、丝绸绫罗、芜菁种子、文籍药书千里迢迢入蕃,妆奁之众无可计数,迄今已是三十七载。若依高相先前所言,大唐与吐蕃结亲久已,且自永徽元年松赞干布赞普过世,文成长公主寡居,无意归返故国,两国理应和平共处,互不为敌,然而,二十载啊,蕃人灭吐谷浑,与我为邻,不断借机生事,实乃西南大患!!另,陆某深信,诸公必不敢忘,九月,蕃人败我王师,蕃将生擒刘大将军,致大将军魂断他乡!我辈尚有奇耻待雪!!高相,吐蕃与突厥均属下邦,蕃人素来无信无义,突厥亦屡屡滋事杀掠,为何高相独独相信那群漠北蛮夷诚实可信?!”
“呃。。。这。。。赞普生前待文成长公主甚为礼遇,其后。。。其后。。。因公主本出自宗室,故而蕃人不以公主为尊,发兵行事均未顾及公主本意,然太平公主乃天皇嫡女,若降于突厥,突厥必不敢怠慢丝毫。”。高智周本就理亏,任他入仕数十年见惯了大场面,此刻竟想不出精准有效的反驳之辞,好不尴尬,额间竟急出一片冷汗,却不敢以官袍擦拭,恐惹御史弹劾御前失仪。
陆元方唇角微扬,乘胜追击:“高相强词夺理,更甚。。。不敬太宗!!高相亲口道文成长公主不及太平公主尊贵,欲令太宗神灵不安耶?!万乘天子,一言九鼎,纵然长公主本为宗室女,但太宗御封其为帝女,长公主与天皇便为手足!允准长公主入蕃和亲,是因太宗看重吐蕃,而蕃人轻怠长公主,实为折损太宗及天皇尊颜!呵,吐蕃国内贮藏我中华经典,难道还需天皇遣使向蕃人宣讲何为舅婿之国?教导蕃人何为姻亲互助?文成长公主之事便在眼前,我大唐以女子、金玉、谷物换得一方强勇敌邻,此乃国耻,明知大错铸成,仍将太平公主再嫁突厥?!噢,莫非高相以为那位阿史那氏王孙能永生不死,与太平公主永为伉俪,便可保突厥不再犯我边陲?!陆某亦为人父,父母爱子之心,陆某深有感触,二圣对幼女之爱,必千万倍于陆某!天皇,臣虽百死亦不得不谏,公主下嫁突厥实于国无益,天皇来日必痛悔万分!公主乃豆蔻娇女,即便公主大度无私,甘愿为国和亲,然我大唐健儿从此无颜色!”
陆元方说着便跪倒在地,再三向李治叩首,恳请李治能考虑自己的谏言。不畏前辈上官的斥责,态度坚韧不屈,有理有节,他才是真正的深明大义,令我由衷倾佩,当然啦,陆元方可看不到对他一脸‘痴情’的我。此一刻,我正混迹人群,人人都以为我只是一个普通的青衣内侍。
旭轮与刘丽娘成婚当夜,阿史那伏念曾于九成宫扬言必请突厥族长向李治请婚,他大言不惭,强调只要我肯下嫁,他和他的族人定会加倍忠心的为李治镇守漠北,他还偷换概念,说帝女与突厥贵族联姻本是两邦惯例。
大概是夏末,听李显说阿史那伏念动身返回定襄了。一晃数月无音信,昨日,突厥人的奏表呈至龙案。这消息不亚于一枚重弹,震的大唐朝堂有那么一丢丢的乱。众臣无不意外却更愤慨兼嘲弄,纷说这突厥王裔到底中了哪门子邪,昏心迷窍的挑战二圣底线,妄图娶走二圣的心尖尖。然而,突厥人善骑射,不定时的出兵掠边,的确是北境大患,对这道奏表,不可视若无睹,甚至一丝一毫的轻怠都可能引起他们残暴疯狂的报复。
离开长安殿时,宁心与扬翠等个个面如死灰,不仅是为我捏了一把汗。我心惊但更恼火,我的前途命运岂能由一堆根本不会在乎我能否幸福安危的男人来讨论?张口闭口无不是江山社稷、大是大非。在这个男人制定规则的世界里,一个女人,无论她是何出身是何头衔,于他们而言只有价值的贵贱不同,只有他们需不需要。她,她们,没有所谓‘牺牲’,因为‘理应’如此。私入宣政殿非常冒险,但值得,我的命运必须掌握在我的手中。
“陆卿言之成理!”,李治请陆元方起身,无不赞许道:“四十余载,无论先皇与我如何优容宽待,突厥确是状似臣服而实不服!反复无常,奸诈残忍,且贪得无厌。杀我吏民,求我爱女,吾非吕后,焉能容下邦如此侮辱?!速速稽首请罪,可得饶恕,若执拗求尚太平公主,朕绝不允!若突厥人因此而叛逆哗变,长城狼烟又起,盼卿家为大唐、为太平公主勠力同心,抵御外侮!”
众臣随即大表忠心,恨不能当场便找来几个突厥人大砍大杀。高智周发觉自己站错了立场,居然与老板意见相左,紧张过度,别说不敢往回圆话儿,就连脸色也。。。嘿嘿,估摸着老爷子的阳寿少说也减了一年吧。
作为深谙权谋学的南波万,早就看惯了真真假假的表演,李治并未责备高智周,不多废话,直问众臣:“众卿可知太平公主本是道门弟子?”
在场哪个不是于宦海厮杀沉浮的人精er,一听‘道门弟子’四字,当即便领悟了李治的筹谋。
谁也不想错过搏取圣心的良机,陆元方忙说:“天皇,臣窃以为事不宜迟,想那王孙已动身来朝,务必在其入京之前请公主进观修行,待风波平定,天皇择佳期为公主甄选驸马,届时,罗敷有夫,料其无话可说。”
陆元方为人正气且思维敏捷,李治颇为欣赏,也不理会别人,只问他:“唔,如此。依陆卿之见,公主宜于何处清修避祸?”
陆元方道:“臣窃以为,长安。。。”
“不可!”
仅两个字足以震撼全场,朝臣讶异但更为鄙夷且愤慨,人人对我横眉立目,心话何其神圣庄重的庙堂岂容世上最低贱的没根宦者肆意置喙,当即便有人以手中象笏指我大喝‘不通轻重’。
亲爹亲娘,李治公婆闻声便知这个大唐立国六十年未有之狂徒就是我。李治坐不住了,吩咐将我拉出宣政殿。命令下了一半,浅紫纱帘之后,那一道令大唐朝臣或敬畏或不满的倩影微微倾身,似劝了李治,他于是挥袖摒退了欲进殿的禁军,只令我速速退下,并未点明我的身份。
我却没有领情,预备提前在这座未来将属于我的圣殿之上小试身手。或推或避,我七绕八绕的转出人群,不理会朝臣们不解及不忿的视线。我表情肃穆,三拜乃止。李治是真的动气了,全靠武媚苦口规劝,他暂忍怒火,看我如何给他粉饰龙颜。
微仰首,我朗声道:“今日廷议之事本是太平终身大事,太平乃敢冒死现身,料二圣及诸公深明厚慈,必不以太平为忤,然此事亦为大唐国事,又太平始终乃女子之身,不当在宣政殿之上轻口肆言,因而太平必得告罪,还望二圣与诸公海涵。”
我虽举止莽撞却也并非无缘无故,且给足了众人面子,李治面色稍霁,无奈颔首,默许我继续。余众自不敢反驳,但必然腹诽我对朝堂的轻视。
“谢天皇不罪之恩!高相,诸公,太平虽长于深宫,未曾踏足京都之外,然二圣时刻为子民福祉而忧,因而太平自幼便知晓突厥之不忠、不臣、不义、不善,若以太平一己之身便可除此大患,拱卫大唐疆土,保边陲百姓安康,太平愿效姑母文成长公主,下嫁阿史那氏,安抚漠北人心乃至从此远居漠北,永不归朝!然而,父母子女,其情至深,世无匹敌,二圣身为父母不舍太平下嫁异族,太平亦不忍久违二圣膝下。二圣早定于明春巡幸东都,若太平留于长安修行,岂非一载乃至数年不得朝拜慈父慈母?八百里潼关道,于太平莫如天涯海角,诸公皆为人父,享子女承欢膝下之乐,还望诸公体谅太平恋亲之情!恳请二圣,恩允太平往东都修行,为大唐祈福,为二圣祈福,为天下子民祈福。待二圣銮驾至都,太平必于天津桥南恭迎二圣!”。起身,面向陆元方徐徐福身:“陆公虽为大唐之臣,行事为国为民,但太平耳听分明,陆公亦是真心为太平安危思虑,太平甚为感激!”
君臣有别,陆元方匆促还礼,拘谨一笑:“公主言重。纠察执言,本为御史之责,只凭是非公理,不徇私情恩怨。”
最后,李治采纳了陆元方的谏言,准备在洛阳为我修建一座道观,让我正式出家入道,以此婉拒突厥请婚,免生冲突流血。
“修筑道观,需以能者充任督造,此事便以工部。。。”
却见纱帘后的人似乎另有建议,李治侧耳倾听,颔首道:“合宜,合宜,便由宗正卿督造。”
一桩绝不吃亏的美差落在了素无官声的新任周国公——武承嗣的头上,因我当年入道的名义是为荣国夫人积累阴德,武承嗣是武士彠的亲孙子,由他监工倒也合乎人情。当然了,武媚不见得喜欢武承嗣,可贺兰敏之已死,她也只这一个娘家人能用了,但愿武承嗣能给武家长脸吧。
一场‘求婚危机’圆满的宣告解决,我再次告罪行礼,正准备退出宣政殿,察觉一束凝重目光朝我投来,遂狐疑望去,见那人是侍御史狄仁杰,三十来岁,瘦高个,周身气质很正派,或者说有点严肃孤高,此一刻,他唇边噙着一抹笑意——不屑之笑。
虽察觉狄仁杰对我不满,我却不敢多问多说,更别提与他当堂质问,毕竟我今日举动的确荒诞无礼,往大了说,一个无功无德且为所欲为的小女子轻视了一群国之栋梁。啧啧,尤其御史台的人不好惹啊,这位狄御史更甚,他在李治心中的地位可是比李世民还重啊。
欢欢喜喜的一路小跑回了长安殿,袁芷汀等人苦等了好半天,知危机已然解决,又是一场哭,这次是喜极而泣,宁心哭的最厉害,她与我感情深厚,虽无血缘情谊却更胜姐妹,真心实意的为我担忧。
我滔滔不绝的将殿中始末讲与众人,正义秉直的陆元方得到她们的交口称赞。忽闻上官婉儿登门,众人相见,她毕恭毕敬的请我前往蓬莱殿,道是武媚宣见。早有心理准备,不敢拖延,我不及更衣便随她前往,在不认识我的人眼中,仍是个唇红齿白的年少内侍。
二人慢行中庭,因为见面次数迄今屈指可数,我只觉尴尬冷场,遂没话找话道:“我这衣着。。。不成体统,婉姐姐见笑了。”
不知怎的,我理应称她为上官才人,脱口却是一个十分亲切的称呼,难道是我早知她将在政坛举足轻重,故而不自觉的就想拉近二人距离?
“岂敢,”,上官婉儿轻声道:“公主俏丽飒爽,令人不舍移目。窃以为,英王与公主酷肖天后,公主今日身着男装,方才初见,恍惚之间。。。误以为。。。是英王。”
我听的仔细,因而没有错过上官婉儿说出‘英王’二字时那一瞬特别的语气变化,暗思,她仿佛对李显。。。这会是她日后成为李显妾侍的起因吗?可我并未听说李显对宫中哪个女人动心啊。
却是不便多问,只与她闲聊女红针织。她道自己手拙,做出来的物件每每惹人笑讽。我夸她学识渊博,上苍已赐予她聪明的头脑,便吝啬再赐她一双巧手,否则便要惹天下女子妒忌了。很快,二人有说有笑,亲昵了许多,又兼年龄相仿,远望着,好似一对姐妹花。
近蓬莱殿时,意料之外,竟与李显偶遇了。骤然,上官婉儿面颊浮现一抹浅绯,仍是矜贵女官之姿,而稍纵即逝的羞涩一笑却没有逃过我的眼睛。李显则神情如常,大抵是襄王无意了。因早知李显将会被武媚废为囚徒远贬他乡,反倒觉得他对她无意实是她的幸运。
而下一刻,一行人自墙角转出,我的心跳陡然变了速率,李显回头看去,笑道:“啧,天后赐下步舆,偏不乘用,费时费力,我懒得与你二人同行。”
李显惯是爱说笑,大家从不计较当真,被李显调侃的主人公之一假意叹息:“诶,只怪弟耽搁了阿兄,若非。。。”
他的视线从与他挽手的女人脸上移向前方,四目相视,是喜悦与惊慌的对撞。
不在乎,我当真不在乎,他伴着谁,他挽着谁,我都不会在乎,我只求与他相见,数十日的分离快把我折磨疯了,可是,我并没有盼到他的笑颜回应,他用一种饱含歉意的眼神注视着我,同时挽紧了刘丽娘的手。
我忽然疑惑不已,眼前一切又是幻象不成?
二人视线胶着,终于听旭轮慢吞吞的淡淡的说了一声:“多日不见,阿妹仍是这般。。。妄作无状。”
莫名慌了心神,这与我畅想了无数遍的二人重逢场景截然不同啊。想哭却又不能哭,硬生生的忍住了,强撑住一口气,暗暗的挺直腰背,如果数十日的分离便动摇了曾令他不惜突破礼教人伦禁绝的感情,如果我不再是能令他忘乎所以的那个人,至少我还是顾月晚,还需保持作为一个人的自尊。
我尽可能笑着回答他:“事态紧急,四哥长日。。。不出寝宫,许多事难入耳。”
李显接过话茬,他说自己也很好奇,我为什么会穿一套内侍衣冠,上官婉儿替我细说经过。李显既惊且怒,当即破口大骂,还说阿史那伏念就该像贺兰敏之那样被绞死。
旭轮只默默听着,我望着他,不合时宜的回忆起他的怀抱与气息,我们在水下的拥吻,短暂而深刻,恐怕耗尽我一生也难遗忘。曾以为只属于我一人的温柔,就在无息无声的时间流逝中转移了。
想到此处,我的目光也转移了,刘丽娘正垂目静听,因而看不清她是何情绪。旭轮不知她与贺兰敏之的私情,但她未必不知是旭轮奉旨绞死了她的情人。有家世可倚,有情人可盼,她对旭轮并无真意,但眼下,她定然视旭轮为救命稻草,即便她心中迁怒于旭轮,也必不敢道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