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兰瑜离奇溺死时距我与陈宁心认识彼此尚有一年之久,她当然不知道那些是是非非,所以才不懂贺兰敏之为什么要恨一个给了他泼天富贵的姨母,一次又一次的挑战武媚的底线。
前后不过半个时辰,心情如坐过山车般直冲云霄又俯坠谷底,弯弯绕绕的分不清东西南北中,我苶呆呆的任宁心梳洗打扮。耳听殿门再次被开启,宁心起身行礼,我才知来人是旭轮,脸上乍然便火烧似的。
他身后的华唯忠送上一套衣物:“恭请公主更衣。”
宁心接下:“这。。。为何是男子衣物?”
弦月将出,薄暮下的帝都长安,家家户户升起了袅袅炊烟,这些毫不起眼的装点,赋予了她别样的宁静与温馨,不同于昼间的宏伟肃穆。
胜业坊西南角,一座列戟豪宅关门落锁。一家三口,粗布麻衣,在小吏的催促呵斥声中坐进了一辆简陋马车。马车启程,直朝启夏门而去。骑于马上,旭轮与我在永兴坊坊墙外的树木阴影里静静的望着这一切。
“我要回宫,”,我淡漠道:“呵,难不成天后命我一路送其至雷州?”
拉住我扬鞭催马的手,旭轮态度坚决,十足不容拒绝:“不许回宫,随我同往!”。
回头吩咐那一队威风凛凛的军士不可掉队,他纵马跟上了那辆马车。天色又沉了一分,在长安城外一处杳无人烟的僻静所在,军士拦住了马车,向由刑部小吏充任的两个车夫说明了来意。
行了这三十余里,我已然预测到将会发生的事情,却并未因此而称心惬意,心底生出一股说不出的烦闷,还有些微害怕,下意识的攥紧了缰绳,随时准备离开此处。
“不许回避,亲眼看其受死,”,不顾周围耳目,旭轮握住了我的手,颇认真道:“如此才能忘记此人,彻彻底底。”
三人被唤下车,事隔多年,终于第一次见到了那个冒死要嫁李弘的‘长安明月’,美艳婀娜的少妇,正颤栗惊恐的打量为首的旭轮,尚不知这位面容稍显青稚的尊贵亲王正怀揣一道即将改写她余生命运的旨意。贺兰琬懵懵懂懂,忽认出旭轮曾拉过自己的小手,不禁有点雀跃。
贺兰敏之则一眨不眨的凝望我,隐有难舍之意。我沉默着别过视线,情绪复又激动,恨不能下一秒便教这张可恶嘴脸灰飞烟灭。如果不是宁心和旭轮,我这辈子便逃不出他为我筑建的噩梦了。
杨氏拉着贺兰琬跪地,面对无动于衷的贺兰敏之,杨氏小声劝道:“常住,此乃天后。。。”
“相王!”,贺兰敏之对妻子不予理会,冲旭轮微微一笑:“跪或不跪,料天后并不在意。敏之恭听相王宣教。”
视线一转,贺兰敏之对上我充满蔑视的眼神,笑意稍淡:“你怎会无辜?天后亏欠于我,你便是代价,之一。无论我今日是何结局,无论你此后嫁与阿谁,呵呵呵,我心知你定然难忘我。”
何其阴险,他把话说成这样,任谁听了都会相信我与他之间有过什么,即便禁了他的嘴,却堵不住悠悠众口啊。
我直要破口大骂,旭轮稍拦,我以为他是准备代我骂贺兰敏之,可他一言不发,自随身锦囊拿出一样物什,直朝贺兰敏之扔了过去,哗,迎风展开了一条似雪白绫。
贺兰敏之岿然不动,也未伸手去接,然而,附近林中忽旋来的一股夜风正吹向他,那白绫竟十分诡异的贴在他身上,像是长了眼睛,故意要缠着他。见此场景,杨氏即被吓哭,她明白这条白绫代表的意义。
“相王慈悲!!相王慈悲!!”,杨氏哭求旭轮,想近前磕头但被人拦住了:“圣意流我等于雷州,却为何。。。这。。。我夫所犯究竟何罪?天后竟要取其性命?!我夫乃太原王嫡嗣啊!”
“自寻死路,无得宽宥!”,旭轮并未怜她,不耐烦的甩了甩马鞭:“嫡嗣?难道武承嗣武三思本是外姓旁人?贺兰敏之,天后有令,一人承死,妻儿免罪,可于雷州安身立命。”
从旭轮口中要不到答案,杨氏转而扑向贺兰敏之,她慌慌张张的拽下那白绫,捧在手心,可怜无助的追问丈夫:“究竟因何必死?!你曾道王妃生前为你求了免死令啊!天后怎会反口?”
对这杨氏,我从前是厌恶的紧,因她与贺兰敏之一起侮辱了李弘,而且,按贺兰敏之当年所言,她自知有孕却闭口不报,妄图瞒天过海。可眼下,我对她却心生几许怜悯。年轻貌美,原本活得尊贵体面,可惜不够幸运,被贺兰敏之的罪行所连累。一夕突遭巨变,被迫离乡背井,这已然令她无力接受,更莫说死亡正摆在贺兰敏之面前,她即将失去自己唯一的依靠。
贺兰敏之没有答她,反而极其认真的问我:“诀别在即,公主竟无话予敏之?”
我置若罔闻,即便是他的死亡我都漠不关心。是想求我原谅吗?笑话,我凭什么原谅一个伤害了我的恶魔,我有十万个理由不原谅!!不大度!!如果有谁假惺惺的劝我原谅贺兰敏之,那这人便与他同罪同恶!
我冷哼一声,旭轮轻挥手,便有人执住贺兰敏之双臂,直至此时,他方面露一丝颓然,侧目望向路旁孤零零的几颗枯柳,枯柳后则是一片树林,幽深清净,不闻人声,偶有飞鸟归巢,翅膀扑打着划破了半空。
杨氏深知此事断无转机,遂握住贺兰敏之的手苦苦哀求:“当日从你,不曾后悔,只求如实相告,是我妄想真情么?对阿琬,可是真心疼爱?”
贺兰敏之凝视杨氏,不忍般微微叹息。旭轮见她不肯放手,只得示意军士强行将夫妻二人分开,半辈子养尊处优的世家千金杨氏跌跪在泥地上呜咽抹泪。
旭轮紧抿着唇,第一次把目光投向了这个险些成为他长嫂的女人,不知为何而叹,随后平心静气道:“还请娘子登车。闻雷州去长安四千里路,不知山水几万重,宜尽早启程。”
“我不曾见过孝敬帝,旁人道是你兄弟酷肖彼此,”,杨氏仰面望向马上的旭轮,提及过世的李弘,她并无悔意或愧疚:“你恨我么?”
她是在问旭轮?亦或在问李弘?
旭轮微皱眉,眼神也冷了下来:“不曾,兄长不曾恨娘子,兄长生前,心中唯牵挂二圣安康,大唐安定。”
是的,李弘不恨杨氏,只伤心被自己视为亲哥哥的贺兰敏之所欺。但旭轮是恨的,所有关心李弘的人怎会不介意杨氏的所作所为。
“自造业,”,杨氏凄然一笑:“终还报于自身。”
杨氏认命,亦不再奢求贺兰敏之能为自己解疑,她擦净泪水,冷静的吩咐贺兰琬向父亲磕头拜别。拉起儿子的小手,母子二人重回车厢。
登车的最后一刻,贺兰琬蓦的回首望向我,满面泪痕,眼神冰冷,足能冰封酷暑。我不禁打个寒颤,他恨我!!这个只有一面之缘的孩子居然恨我!在他心中,必认定我就是害死他父亲的元凶。
自队伍里点出四人,旭轮严肃命令:“务必将其母子护送至雷州,不得轻怠,携刺史手书还京向我复命。”
“是!”
众人领命,随那马车一路南下。一声撕心裂肺的悲嚎是杨氏留给贺兰敏之的最后话别。
“贺兰敏之,该上路了!”
说话的是李钦,他颇嫌恶的睨着贺兰敏之。我跟至此地亲眼见证,兴许李钦已猜出武媚突然决定赐死这个风流外甥的真正原因。
李钦勒令贺兰敏之跪下受刑,后者充耳不闻,依旧倨傲的长身直立。李钦使个眼色,都是一起斗鸡玩马的伙伴,军士们心领神会,几个人抬脚便踹向贺兰敏之的双膝,他随即跪地,扬起一阵尘土。
贺兰敏之挣扎要起,可双肩被人死死的压住了。李钦拔出佩剑,随意的在他小腿各刺一剑,血水喷溅,顷刻间铺散成两尺见方的一汪。贺兰敏之吃痛闷哼,动弹不得。
“小子,我认得你,”,盯着李钦,贺兰敏之不屑的讥讽:“纪王人如其名,处事谨慎持稳,怎料儿子却逞强斗狠,耐不住拔尖露面,这些折磨手段一一通透啊!八郎,常言人以类聚,我竟不知八郎心思深沉,别有一面。”
能够亲自处置贺兰敏之,旭轮理该得意,但他只是面无表情的瞥了一眼贺兰敏之,并不接话。
“你不配提吾父尊讳,”,李钦悠哉的双臂抱胸,俯瞰濒死还耍嘴硬的贺兰敏之,忍不住大笑:“哎哟,往日谁人不羡周国公潇洒倜傥,可眼前这。。。哈哈哈哈哈,真真判若两人啊。哼,触怒天威,你是自断生路啊!!莫说两剑,两百剑亦刺得!贺兰敏之,我曾为天皇执千牛刀,由我送你上路,不负你生前荣华啊。”
说罢,李钦将那白绫绕于贺兰敏之颈上,他执一端,另一端被别人握在手里。
“哎呀,险些误事!相哥。” 李钦询问旭轮是否要在贺兰敏之死前将其折磨一番,反正李治公婆也不会责备他们虐囚云云。
旭轮闻言便要下马,已有人举剑恭候,我心慌意乱,急忙拉住他:“不,不值得因此贼而污了哥哥双手。”
旭轮犹豫,李钦又道:“相哥?相哥宝剑不曾喂血呢,剑无煞气焉能护主?”
“你随意即可。”
旭轮继续稳坐马鞍,李钦遂不再劝。随着李钦等人手上发力,贺兰敏之面色巨变,再不能扯出那可恶的笑意,可他双眼一直瞪着我,嘴巴大张,费力的想要发声。
为什么我会和这样一个男人有所牵扯?说什么我是武媚该付出的代价之一,全是狗屁歪理,是贺兰敏之在为自己的邪恶行径找借口,我本就是无辜的。
想到会因此而产生的流言蜚语,我只觉头疼,针刺一般,浑身酸软无力,见状,旭轮及时把我抱来自己马上,我在他怀中止不住的发抖。瞬间,天黑,扑通,那是尸体倒地的声响。
“相哥,阿晚。。。”,李钦很是担心:“这便回宫么?”
旭轮颔首:“无妨。我回宫向二圣复命。”
夜已深,我缩坐在汤池一角,困,可睡也睡不着,一闭眼便是长离阁那噩梦般的一幕。旭轮坐在池岸陪我,一旁歪着七个银盏,酱色的汤药滚开一大片。
“二圣亲信仍候在长安殿,若不服药,众人不退,二圣便不得安心。”
我吹皱池水,兀自苦笑:“凉药是防妇人有。。。横竖无人信我清白,服药又有何用。”
温泉水自三方石兽的口中涓涓的落入池中,倒映在池面的点点烛影便似碎金般摇晃不停,一如我的心绪,难平难止。
“胡白,”,旭轮抚我鬓发:“只是安神饮子,二圣怎会不信你。唯忠。”
纱屏外的华唯忠轻快的转进内,不曾抬头:“大王有何吩咐。”
旭轮道:“去见杜公、冯公,便说公主要服药。”
“是。”
很快,华唯忠端着第八个一模一样的药盏回来了,旭轮接过,转头笑看我:“出水,服药。”
我撇嘴,又想打翻药盏:“方才偏要代我做主,我从未说甘愿服药,你便代饮吧!”
“不可任性,”,他笑,护住药盏:“戌亥之交,夜阑人定,岂敢劳二圣久侯。”
我心情苦涩:“可你。。。在此陪我,只怕二圣。。。心下作急呢。”
他沉默了,低头看着那药盏,小声道:“我晓得。月晚,眼见你服药回寝,我自返含凉殿陪伴刘氏。”
“我这便服药。”
接药,仰脖,一饮而尽,绝无拖沓。旭轮出神的看着我,唇角虽有笑意却十分惨然。我眼眶一酸,因我读懂了他的心。只能如此,我们只能如此。
轻扯他衣襟,他下意识的低下头,环住他的颈,毫不犹豫的仰面吻上了,第一次这般主动。腕正贴着他颈侧,血管陡然剧烈的胀跳,所有的热血激切是因了我。
只是唇角,留一点汤药的苦。药能医人,却从不能医情。
“你我只能如此,”,轻拥彼此,我无奈而叹:“即便误中邪药,你我亦不敢逾越,旭轮,守住这一步,只辜负了彼此,于旁人皆是幸事,因而不必遗憾。”
旭轮专注凝视,以指腹轻柔的点去颗颗泪水:“用这一生成全旁人,当真不觉遗憾?”
“无憾,我向来不信尾生抱柱,”,我望着他,只是笑:“一生未必只恋一人,速回含凉殿吧。”
边说边拂开了他的手,深吸一口气,我堕入水面之下,任水流洗涤身体,安抚如麻心绪。
噗通
他随即也入了水,拉过我,脸便贴了过来。我挣扎推搡,不敢细品是何滋味,他却不肯放手。很快,二人浮出水面大口大口的呼吸,他继续追着拥着,直等我不再抗拒,不再躲避。
稍停,我因激动而喘的厉害,旭轮亦难自持,箍在腰间的手不减力道,附耳低语:“纵使天塌地陷,今夜我。。。不离长安殿,但求你不要弃我。”
轰
这一身血液又何止是激涌沸腾,想到侍立在纱屏外的华唯忠,想到殿外黑压压的各路宫人,我不敢深想,只知摇头拒绝。
复又相拥,无休无止,他小心翼翼的引逗,不敢有任何冒进。在彼此心中,我们仍完整无缺,交付彼此的这一刻,将成为二人此生最美好的一夜回忆。
“参见天后。”
哗
似一盆凉水浇熄了一切的冲动与荒唐,慌手忙脚的推开了旭轮,他不小心撞倒了那道纱屏,不知华唯忠何时退出了浴殿。
二人连连促喘,齐齐看向殿门,一声声山呼清晰无比的传进来。很快,殿门四敞,端庄雍容的天后武媚缓步现身。
旭轮与我跪地迎候,二人心情说不出的复杂,又悔又恨还更怕。在她面前,我们永远都是孩子,做错了事,第一秒想到的便是如何才能逃避父母的责罚。
事发突然,根本没时间打整自己,鬓发散乱着,一个赛一个的狼狈。湿透的衣衫垂滴了满地淋漓,水渍混着被我泼掉的那些汤药,铺散开一片颇为可观的水洼,倒映着一簇簇橘红烛火,水洼里仿佛存在着一个光怪陆离的异世界。
武媚扫一眼那水洼,止步在两丈外的干燥处,平声道:“旭轮,你当在含凉殿。”
“儿知错,”。旭轮叩首,好不失落:“儿是。。。忧心阿妹不肯用药,迟片刻自返寝宫。”
我也赶紧叩首:“非是阿兄逗留不行,是儿央阿兄在此陪伴。”
见我们字字句句维护彼此,武媚脸上终于浮现怒意,她极力克制着:“你兄妹。。。怎能如此不通轻重!!王师惨败,刘审礼为吐蕃所俘,未知生死!天皇,百官,无不忧心忡忡,为刘大将军与边陲将士祈福!我不求你二人远赴前线为大唐奋战,可至少。。。”,她强忍着不去看那些漂在水里的凌乱衣饰:“恪守本分!月晚,旭轮是刘氏之夫啊!!”
因过度惊惧,我只知道哭,旭轮又是叩首请罪:“阿娘息怒!!儿听凭打骂!!是儿不该轻怠刘孺人,这便回含凉殿安抚刘孺人!”
随即,旭轮趴在池边,俯手去捡被随意丢在池中的外袍,越心急就越出错,那外袍故意似的漂向远处。我想也不想便去帮他,却换来武媚凌厉的一瞪,我脸颊滚烫,跪地不敢妄动。
待旭轮笨拙的拧衣挤水时,武媚蓦的捂脸,无不心酸的哽咽道:“旭轮,月晚,定要阿娘跪地相求才肯罢休么?”
【31-01-2021 本章完】
作者有话要说: 1月31日(2021)更新:
终于在二月前改完了这一章,加了六千字,自己也没注意到底加了什么情节
内容又变了。。。哈哈哈哈哈。。。
1月24日(2021)更新:
无话可说...... (25/01/2021)
1月17日(2021)更新:
新年新工作,下班后也忙着消化新知识,太忙了,抱歉抱歉
今儿就这样了,下周努力改文
1月4日(2021)更新:
再求编编眼下留情
6月18日(2020)更新:完整版还是去看…嗯
6月17日(2020)更新:
改动后半部分,又给男主加戏了(我求生欲很强)
本文情感关系有点杂乱...希望理解
12月3日(2019)更新:
改动有点大,删了一部分故事,也许后文会补
其实贺兰敏之是在杨老太太去世后被流放的哈
本文改动后给男主加了不少戏,千万别再有人留言说男主戏少不像男主了哈,拜托拜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