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是水滴进了眼里,宁心揉眼,随口道:“是阿姐吩咐我给大郎二郎送今秋新蟹啊,阿姐忘啦?”
是有这么一回事,腌糖蟹是张娟娘的拿手绝活,别具风味,李光顺哥俩的口味都随了爹,吃过一次便念念不忘。
我挠头:“哦,我许是。。。”
“阿姐满心思念薛郎,”,插话的换成了宁心,她抱着我笑嘻嘻道:“便不记得蟹子啦。”
薛绍和我‘逃难’到温德殿,我没有向宁心隐瞒,包括李治有意选薛绍为驸马,我也告诉了宁心。宁心都信了,除了薛绍与我秋毫无犯,所以她不时的让我交代问题,而我每次都如实回答薛绍是柳下君子。
宁心又提旧事,忆起那兜头扑面的梅香,我脸上微热。薛绍的确是无可挑剔,但欣赏是一回事,动心又是另一回事了。若有可能,我真心希望与他的缘分止步于那年的西市街头,没有过让扇之缘,重逢时,只是一对多年未见的表兄妹罢了。
“果然,”,宁心坏笑,一双滑嫩小手故意的沿要向上寸寸游走:“嘿嘿嘿,既已与薛郎成就好事,阿姐又何必遮掩羞怕?阿姐定会嫁与薛郎呀。”
我烦气的推开她,她哎呀着斜歪进池水:“磨人精!我二人清清白白,你为何不信?!况且。。。倘若天皇改变心意呢?父子尚主,更皆为皇后嫡出,偏他薛家有这等厚福?哼,薛表兄愈是志在必得,我愈要试其耐性,看是十分真心或。。。半分也无!”
宁心呛了水,站起来还不忘调侃我:“阿姐嘴上苛求,心中对薛郎却极是在意呢!”
说笑一阵,二人出浴,宁心先上岸转而伸手拉我,腰肢摇摆若风拂柳,玉兔轻荡柔魅可人。唉,我们是少女,而宁心是美少女,妥妥的C位啊。我一时晃神,宁心笑问我是不是打算泡到入夜。
我上了岸,几个宫人围过来为我擦身,宁心在旁轻柔擦拭自己的一瀑乌发。
我偷偷打量,犹豫着,道:“阿妹,我与薛表兄重逢算来。。。已满两载,你成日拿我二人打趣,我却不知你。。。可有意中人?”
宁心并未回避或害羞,她大大方方道:“我不知何为好歹,阿娘苦无人选,不若阿姐为我选一位佳偶?”
我笑:“我何曾识得外男?便是面熟,却难辨品行是否端正啊。”
宁心仍低着头侍弄她的头发:“嫁人嘛,定是门第为重,噢,便说薛郎,其人虽夺目压众,若非天皇甥子,难保得此殊荣呢。”
我道:“在理,若说门第,那。。。那便是六尘叔、阿宝。。。”
想到李唐宗室来日的惊天浩劫,我不由哑口,李融是李渊的孙子,李钦是李世民的孙子,算不得旁系远支吧?他们能否躲过此劫?顾着我的面子与情份,他们定会善待宁心,可如果他们连性命都保不住,又谈何保宁心衣食无忧呢。早已预见自己与薛绍的结局,更不能把我的小阿妹也推进同个火坑。
“阿姐?”,见我突然静默,宁心奇道:“阿姐无事?”
我假装腹痛,就此终结了这话头。什么门第什么家世,李贤——当朝太子,毋庸置疑的一人之下,多少女子的梦中情郎,可即便是李贤我也不忍心,因为李贤是短命鬼啊,这年头还是保命为上。倒不如帮宁心寻一个温文儒雅、知书达理的俊后生,离开长安洛阳,去她父亲的故乡,在江南水乡平安富足的携手一生,这才是真正的佳偶良缘。
待更衣时,我没什么心情,宁心反倒兴致高昂,拉着我在百余新装里挑来挑去,她为我选了一套,蹙金绣水红窄袖衫,丁香瑞纹绫罗裙,说这配色最衬我肤色。轻挥衣袖,柔美舒神的九真香沁人心脾。宫娥为我梳理发髻,宁心挑了一根步摇,为我簪在发间。
看清那步摇,我出神的盯着镜中的自己,宁心有点担忧:“仍是腹痛么?阿姐?!”
宫人匆忙递上帕子,宁心为我拭泪:“这便传医。。。”
“无碍,”,我勉力笑笑:“是步摇。。。我不爱看。”
“不爱看?”,宁心奇怪,取下步摇交给了其他宫人:“这步摇别致精巧,石榴与榴花几可乱真,司珍司道是新描了绘样,那数十粒血晶石细小且滑手,不易焊熔,险些碎为废石。阿姐一向喜爱新奇,我盼博阿姐一笑呢。”
我悄悄的看那步摇一眼,心中微叹:“石榴寓意福禄繁茂,子孙成行,司珍司合该送往东宫,正宜太子妃佩戴。”
今日是李治设宴,打扮妥当,我与宁心提前出发,顺带饱览沿途风景。风乍起,便见涟漪一道接一道的向远处扩散,整座太液池荡漾碧波,似无边无际。登船直奔湖心,极目远眺,连绵的楼台亭阁隐在三座仙山之中,于碧树百花的掩映中露出赤色一角。
宁心猜瀛洲山的兽园新添了许多幼兽,我心喜,忙令宫人改道瀛洲山。下船,沿着莲纹方砖铺就的狭窄道路前往位于半山腰的‘猛苑’,途径紫石阁,隔着一丛花树,见一个碧衫宫人倚着院门昏昏欲睡。
宁心掩嘴窃笑:“好本事,站立亦可入梦。”
“雕虫小技,有那世外高人,夜夜横躺麻绳亦能安睡!”
“阿姐诓人,我才不信呢!”
二人说笑间,一道嫣红倩影自小院翩然而出,乍闻脚步声,宫人清醒了,急忙跟上那道倩影,不消说,必是其主。匆匆一瞥,虽只半张侧颜,已是惊为天人,大抵如此容貌才能最准确的诠释何为倾国倾城吧。又惊又羡,我们身为女子都隐隐为其心动,好一会子竟说不出话,直到一个人来到面前。
是贺兰敏之,他看起来神清气爽,略略得意。八年了,每年虽能相见,我都会避而远之,他对我来说就是危俭分子。年近不惑,这副皮囊却未衰颓,较之少历世事的青涩少年郎,他一身饱经沧桑而练就的成熟持重反而更具魅力,听说至今仍是京都许多女子的闺中情郎。我和宁心默契对视,心知方才的妙人是与他在此私会。
“啧,竟是何种缘分引公主与敏之在此偶遇?”
宁心向贺兰敏之行礼,我翻个白眼,着实懒得搭理这无耻坏蛋。贺兰敏之则主动攀谈,态度十分友善,问我们欲往何处,我抢着回答刚刚看过幼兽,正要回方丈山参宴,不待他接话,拉起宁心便走。
“阿姐为何急于离开?”
回头确认贺兰敏之没有跟来,我严肃道:“周国公非是端方君子,空有才情,私德狼藉,尤其你我乃女子,不应与周国公私下相处,大损清誉。”
宁心才知此中干系,不禁后怕:“不错不错,我怎能忘了当年在太原。。。”
“旧事不可重提!”
大步流星的走着,我心知贺兰敏之未必信我没撞见他与女子在此偷倩,但这其实算不得什么新闻,他向来风流,来者不拒,便是已婚少妇也不知忌惮。唉,最可怜便是赵子嫣,无端端被牵累了。
至山脚登船,恰遇那位红衣妙人,虽以素帕遮住大半张脸,但那衣饰决计骗不了我。她主仆二人不知我们曾遥见她们的行踪,因而并不在意我们。一行人同往方丈山,一路无话。妙人偶尔稍整鬓发衣裙,我与宁心会心一笑,我心话她与贺兰敏之倒也般配。
步入大气典雅的斗姆宫,宾客已有百余。远远瞧见了良娣张氏所生的李光仁,正与一个约莫同岁的孩子混在一处玩闹,我们便没有近前打扰。
宁心笑道:“阿姐,你我今日该有眼福,先是偶遇天仙美人,此刻又见这女娃儿,水灵秀美,很是讨喜呢。”
我也笑:“尝听人言,若双目常观美人,自身亦能化丑为美,不过呀,阿妹天生丽质,标致动人,这秘法于阿妹定然无效呢。”
宁心说我又在骗人,但微红的俏脸却瞒不过我眼睛,心里定是高兴的。
“晚晚!”
转身,笑吟吟的迎了李显:“阿兄!”
李显颦眉,忧心忡忡的打量我:“两日不见,好似。。。轻减了。”
“阿兄素喜美人丰腴,”,我随口玩笑:“纤施柔弱便丑陋么?古有灵王偏爱细腰呢。”
“果然,我方与阿弟提及,”,李显转视身侧,乐呵呵道:“待晚晚病愈如初,必不改爱顽爱闹。。。阿弟?旭轮?”
如梦似幻的一道繁茂花墙,开满了无穷蔷薇,粉白相间,柔嫩可爱。旭轮长身玉立,微风拂过,吹落一二花儿,卷起他紫袍一角。他嘴角弯着,眼中并无笑意,视线胶着,彼此深知此时的我们已无话予对方。终究,是我辜负了他。死死咬唇,欲泪却是不敢,现实已然如此,不如藏住万千心绪。
经李显这一催促,旭轮看他浅笑:“凡事如旧。。。实是大好,何必劝阿妹如旁人那般循规蹈矩呢?”
亲见旭轮一切安好,我心觉宽慰,再想到二人感情此生已矣,又生无限绝望,只想抱着他尽情嚎啕一场。这些年,他的包容,他的体贴,我早已习惯成自然,竟从未察觉掩着他不能言说的情愫。待终于鼓足勇气一诉真心,却是我不敢面对了,抛下他落荒而逃。
他心里未必恨我,但一定很苦,比我苦。
如果那夜不曾冲动的闯入九华殿,我深信,他会执着的等下去,一直等下去,只可怜了刘氏,将重复豆卢宁与唐恬恬的旧路。而现今,一如武媚所愿,我们兄妹的感情止步于此,各自婚娶,或许都能收获她所期盼的平静与幸福,怀带些微遗憾,直至终老之日。
唉,真若如此,似乎月老所预告的‘万劫不复’倒也言过其实了,毕竟,无论这一世如何压抑如何悲苦,也只数十载罢了。
我难过着,泪腺即将开闸,这时,李光仁拉着那漂亮娃娃一溜小跑过来,恭恭敬敬的向我们三人行礼问安。
李显颇费力的抱起光仁:“哎呀,倏忽少年郎,叔父无力承抱二郎啦!”
我笑话李显是老胳膊老腿了:“少年郎?再过五六载,二郎当娶妻生子,青俊少壮,合该二郎抱阿兄啦!”
李显大笑:“可行,可行,便劳二郎抱了叔父绕行太液池!”
我笑着,心想这句随口而出的玩笑何其沉重啊,李贤即将败落,五六年后的李显也未必风光,再次重逢时,李显是中兴之主,李光仁是废太子之子,叔父猜忌,侄儿畏惧,都只一副虚假笑面来面对彼此了。
许是母亲或宫人时常如此打趣,光仁隐约明白什么是娶妻生子,他好不害羞,红着脸,不知所措。
李显又顺着我的话调侃光仁:“哎哟,方才不曾顾及,原来二郎定了一位新妇呀。”
“新妇?!”。漂亮娃娃仰起白嫩稚气的小脸,气呼呼的瞪着李显。
光仁急忙解释:“英叔容禀,阿琬并非女子!”
“竟是男娃?”,李显顿感意外,细端详小娃娃:“啧,你是谁家小子?”
“阿耶!阿耶!”
娃娃不答,朝着愈行愈近的一人扑过去,嘴里还委屈的叫嚷:“阿耶!这瘦竿子嘲儿似妇人!”
贺兰敏之微讶,见儿子的小手笔直的指着李显。李显有点不自在,着实没想到这个秀美的娃儿是贺兰敏之的儿子,又隐隐忆起自己小时候被我戏称为‘阿姐’的糗事,他窘迫的看我一眼,我心笑你也没少嘲笑我啊。
寥寥数语安抚了儿子,贺兰敏之稍欠身向李显与旭轮行礼。李显一字不发,那不耐烦的表情较我有过之而无不及,除了不会翻白眼,real 耿直了。对贺兰敏之其人,李显一贯厌憎,无论何时相见,李显都不假以辞色。
贺兰瑜意外溺死在这太液池的两年后,贺兰敏之在杨府外拦住了李治千挑万选的一干礼官,引燃了李弘的大婚风波,贺兰敏之是如何侮辱了李弘、如何令李家颜面尽扫,众人不便提却都不曾忘记。而我清楚,假如李显获悉贺兰敏之还曾奸圬被自己视若瑰宝的赵子嫣,即便手无寸铁,他也会徒手活剥生吞了贺兰敏之。
贺兰敏之吩咐儿子向我们行礼,贺兰琬十分乖巧,大大方方走上前,礼数备至。知贺兰琬便是那个令李弘沦为天下笑柄的女人所生,李显极轻蔑的连连冷笑。
“儿郎仪容这般出众,周国公舍得带出宅邸被外人窥见?!”
众人面色大变,气氛骤然凝冷,贺兰琬自然是听不懂的,不解的望向一直表露敌意的李显。
旭轮亲切地拉起贺兰琬的小手,和蔼笑说:“无需多礼。方才羡慕是谁家公子,竟是我家侄儿。琬乃瑞信之物,以理德,以结好,寓意上佳,且琬无锋芒,待阿琬长大成人,必柔和宛然,儒雅敦厚。”
旭轮非常努力的缓和气氛,然而李显却不领情,继续以高高在上的姿态无声的折辱贺兰敏之。贺兰敏之佯装不明,以一副笑脸坦然的面对李显,不知心里在打什么卑鄙主意。
太阳穴突然不住的鼓跳,我心想赵子嫣三年前就没了,残杀妻儿,间接害死长兄,被母亲蒙蔽摆布多年。。。李显饱受刺激,不幸患上了选择性失忆症,完全不记得自己犯下的错误和深爱过的女子,如果贺兰敏之有意揭开李显的旧伤,我真怕李显会又一次崩溃,无药可救。
眼见苗头不对,考虑孩子总是无辜的,旭轮哄着光仁带贺兰琬去别处玩耍。我正思虑应对之策,忽见瀛洲山偶遇的红衣妙人朝我们走来,款移莲步,靥笑春桃。
我自然的瞥看一旁的贺兰敏之,果然,他正报对方以微笑。我不禁好奇,难道她就是那位差点嫁给李弘的‘长安明月’?不对啊,这位妙人约莫二八芳龄,而杨氏与李弘相差无几,算来当是二十许人。
“大王误时了呢。”
纤纤玉指,轻点旭轮肩背,温柔娇声惹人怜惜。一时间,我脚下虚软,只觉这踏实大地竟似摇震不稳。旭轮转身,笑着唤她‘丽娘’。我大为后悔改道瀛洲山,甚至觉得对不起他的人是我。
怎会是她?!
宁心面色转白,不由自主的紧握了我的手,我吃痛,却是不敢喊痛。微抽一口凉气,我不敢置信的看向贺兰敏之,他也正笑视我,泰然处之,然眼神复杂,显然,他确信我已洞悉一切。
如果当时在瀛洲。。。不,初见她时便迟了,她已经背叛了她的丈夫。
亲昵的与旭轮牵手并肩,刘丽娘轻声笑语,旭轮专注倾听,唇角微扬,偶尔颔首。许是我的目光太过专注,刘丽娘抬眼看我,并不惊异。她不曾记得我,因为与她相比我是那么的不起眼。
登门探病时,房云笙说这位新孺人深得旭轮爱待,将她比作毛嫱骊姬,有沉鱼落雁之貌,道自己在她面前不敢妄称貌美。因如此,我还曾为旭轮庆幸,至少她没有令旭轮厌烦。
可为什么,她与那杨氏,或者说与许多女人一样,都恋着风流无双的周国公贺兰敏之。唯一不同的是,杨氏嫁给了他,她所嫁却是我心爱之人。岂不可恨,既已嫁与旭轮,又怎能与贺兰敏之藕断丝连,他是我们一家的敌人啊!
李显等人移步一旁赏花,我怒不可遏的瞪着贺兰敏之,但他毫不畏怯,笑容邪气,简直猖狂至极。
“怎敢如此羞辱哥哥?!”,话才出口,我只觉眼热鼻酸,着实是心疼旭轮:“宫墙之内,哥哥最是仁善,好让不争,更与你从无过节,为何非得招惹刘氏?!即便你仇视天后,可。。。天后至今坚守承诺,以慰阿婆神灵,你却。。。究竟何时才肯罢手?!”
“相王如若知晓,难不成砸门打杀?任此事遍传长安?”,贺兰敏之睨一眼不远处的旭轮,复以温和态度面对我:“公主亲眼见所,相王与刘氏片刻不舍话分离呢。呵,公主何必代相王抱不平?相王纳刘氏非因有情,是天皇要安前线军心,相王明了,刘氏亦然。大唐扶持吐谷浑王四十余载,奈何吐蕃兵强马壮,连年犯境,吞下吐谷浑国土,迫使诺曷钵东奔凉州,天皇所求非是此战之输赢,而是一鼓作气收复失地,解除西南大患,通畅西域商路。如何?公主是要敏之赔罪?或是。。。不闻不问?”
我手中若有刀剑,定要把贺兰敏之捅成马蜂窝,他很清楚我无话反驳,见我撇嘴生闷气,得意的笑了笑,近前道:“只怪你小时读书懒惰,稍遇诘责便理屈词穷,呵,便是求着表兄打你手心也是迟了。唉,小八郎啊小八郎,每见八郎,我便会想起弘。弘幼年读《春秋》,不忍濡睹凶悖之事,乃改读《礼》。他兄弟禀性纯良,仁善内敛,亦认定世人皆如此,有礼有序,无杀无争,崇信圣人之道,以道德礼度约束言行,约束禸身,哈哈哈,若是。。。若是我主动相告,知晓枕边人在我身下是何等妖娆,月晚试猜,八郎是否有几分男儿血性,与我一较高下呢?!”
作者有话要说: 1月1日(2021)更新:
这一章也是被锁过好几次的,祈祷祈祷,别抓的这么严啊
我这都清水文啦
12月30日(2020)更新:
按旧唐书,明崇俨是仪凤二年(677)拜为正谏大夫,并非职事官,但能常见李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