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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风光好 宵梦半落东流水(上)

仪凤元年,十二月丙申,皇太子贤上所注《后汉书》,赐物三万段。戊午,遣使分道巡抚:宰相【来恒】河南道,【薛元超】河北道,左丞【崔知悌】等江南道。

二年,春正月庚辰,京师地震。壬辰,幸司竹园,即日还宫。二月丁巳,工部尚书【高藏】授辽东都督,封朝鲜郡王,遣归安东府,安辑高丽馀众;司农卿【扶余隆】熊津州都督,封带方郡王,令往安辑百济馀众。

何处春深好,春深上巳家。兰亭席上酒,曲洛岸边花。

始自周朝,每逢三月的第一个巳日,人们会于水边祭祀,洗濯手足,发展到后来,定三月初三日为上巳节,伴有各式各样的庆祝活动,如曲水流觞,文人雅士相聚一堂,嬉戏娱乐,诵文作诗,譬如流传后世的天下第一行书——《兰亭集序》,正是诞生于永和九年的那次文士集会。

直至当世,这类文士集会也没有中断,但似乎有点变了味道,参与的主角是每年的新科进士,风景绝美的曲江俨然成了一座秀场,男女老幼争相欲睹才子风采,观者如潮。最‘狂热’的大概要属各个「女人社」的姊妹们,她们放下家务农活,撇了丈夫子女,从近乡赶来,成群结伴的围观新科进士们,更少不了帝都的名门贵女,往自家水边别业的高楼上一坐,大大方方的俯瞰那一张张意气飞扬的面孔,憧憬着自己的良缘佳偶。

李治今年不去曲江赏景,好像是河南河北的一些州出了正月后却没迎来春雨,又从惊蛰等到清明也没见一滴雨,大概率是要闹旱灾了。外加吐蕃隔三差五的搞‘演习’,还有阳奉阴违的新罗王金法敏,坚持不懈的暗戳戳支持高丽、百济降民搞事情,一个西南,一个东北,这两处都让李治大为焦虑,李贤呈了东宫幕僚的谏言,让旧王管理旧地,或可减少动刮。

爹娘操心国事,都没闲工夫管我,女官们按日子收了刺绣作业便不会多话,我就能放松两天了,先是央旭轮带我出宫,他硬是不松口,只拿着体统宫规压我。转而去求李显,他满应满许,说是上巳要带白真珠往曲江游春赏花,也不差我一个小跟班。

最早是高岚双的大哥高嵘无意间向李显提了白真珠,李显这没羞没臊的闲汉竟跑去含凉殿一睹真容,还夸了一句美人。后来不知怎么回事,白真珠就被送去伺候李显了,我正月里见白真珠为李显系披风时感受到了一万点震惊。都是帝子亲王,跟谁不是跟啊,反正白真珠小姐姐总算从‘冷宫’熬出来了。

辰时,长安殿里乱乱哄哄的。宫人们本是依我叮嘱按时喊我起床,我因昨夜数次跑肚拉稀以致困倦不已,结果在被窝里耽误了半个时辰,洗漱更衣不得不加快速度,每个人不免有点着急,缺了什么少了什么便忍不住互相埋怨。我问起宁心的情况,旁人道一切都好。

“人歇在掖庭?”

“是呢,陈姐姐央人传话,道是仍在月中,今日难以服侍公主出宫。”

“哦。。。加力,加力。”

“可这。。。”

“我胸口并不憋闷,你二人加力即可,切莫被旁人看明我是女郎。”

“是。”

等到袁芷汀进了卧房,周围就更嘈杂了,有人央着我也带自己出宫,有人央着芷汀帮自己买个什么物件。。。待乳母张娟娘进来,便都不敢吱声了,娟娘如何不清楚她们的小心思,颇严肃的扫视一圈,并未训斥。

娟娘照例先递上一碗汤药,是滋阴养血的,我在众人的期待注视下一饮而尽,心话医官说过我的身体没毛病,这大姨妈‘拜访’只是时间问题,你们就算烧香拜佛也没用啊。

宫人正为我束紧抹腹,娟娘轻戳我胸前小丘,担忧的吩咐旁人:“公主仍需多多进补啊。”

我微惊,我可是顺顺利利的向B杯迈进啊,再补就是负担了,我的梦想是做轻盈的女纸哟。一行宫人送来衣物,都是崭新的男装。

“为何不肯以女儿身示人?”,娟娘帮我挑选衣服,口中还念念有词:“大凡上巳,娘子出游所着衣裙配饰乃至胭脂香粉,莫不优中选优,誓要与百花争艳呢,唉呀,月晚贵为帝女,岂能落于人后。”

娟娘忙活,我就乐得清闲了,分神端详起眼前这位朝夕相处的女人。十三年,娟娘尽心尽力,我从没因她的疏忽失职而受伤。或许她对我的疼护最初是出于畏惧与责任,但时至今日,我确信她视我如亲生,隔着一层肚皮并不影响我们之间的亲情。我很少关注娟娘的外在,此时细看,她身材依旧丰腴不改,这些年生活舒适,因而比同龄人显得年轻几岁,三十出头的人,说她二十五六也不会有人质疑,容貌比初见之时明艳了许多,远比那些十几岁的小姑娘更有韵味。

曾有人避着陈宁心告诉我娟娘在宫外的宅子里养了私夫,我大觉意外,再一想又觉得也在情理之中。宁心的父亲远流容州,同批被流放的薛元超等人早已遇赦还京,而陈缄却连一封书信也无,或许他已不在人世,又或许在当地与旁人成家生子了,任他是什么末代太子之子家世高华,可娟娘是人,有血有肉有七情六欲,既然这段婚姻已是名存实亡,她寻求一些感情慰藉或是放纵享乐也无可厚非。

恰娟娘回头,随口问我为什么盯着她看,我偎着娟娘笑道:“月晚喜欢听娘娘絮叨呀。今日是与三哥游春,兴许会见外男,着男装出行,旁人即便知晓月晚实为女郎,也会猜月晚是奴下。天后嘱咐月晚,在宫外不可泄露身份。娘娘不必担心月晚,此时更宜关心阿妹,前日阿妹还道腹痛难忍呢。”

“月晚最是乖巧明理,”,娟娘无不欣慰:“这腹痛。。。唉,也是难免。”

最后定下一套明快鲜亮的绿沉色胡服,袖窄腰肥,下裙宽松及膝,且两侧敞开类似近代旗袍,方便骑马,内里穿一条缥色长裤,外扎着庶人可用的铜铁革带,全身配饰只一枚雪青香囊,淡淡的瑞脑香气美妙愉人。

人高的青鸾对舞铜镜里,那略眼生的少年正腼腆笑着与我对视,我轻摇双鱼褶扇,他也随之而动:“如何?这李四郎是否潇洒倜傥?”

我拿捏着男子嗓音笑问众人,马屁可是不拍白不拍的,宫人们自是借机恭维,无不点头称是。

“公主英俊无双!”

“公主气宇轩昂!”

我故意问我和李贤谁更帅,她们也昧着良心把我捧为大明宫第一俊男,娟娘被我们逗笑,为我捋了捋耳畔碎发:“月晚真若为男郎,宜少出行,如此俊美儿郎,只恐各家闺女不顾矜持礼法,纷纷托媒求亲,二圣岂不作难?!重重宫禁怕是挡不住女儿痴心啊!”

袁芷汀也凑话道:“公主若为男子,便是亲王,常制二孺人十媵妾,公主若求二圣开恩,特例加倍纳女,二十媵妾够是不够?!妻妾成群,折花扑蝶,岂不妙哉。”

便有人顺着芷汀的话继续编故事,什么争宠啊献媚啊,难免说了几个少儿不宜的情节,一群花样少女掩唇羞笑,眼神却掩不住对郎情妾意的无限向往。娟娘揩着泪花,故作严肃的吩咐大家散去各司其职,并催我去向李治请安。

一行人赶往还周殿,我突然想起一件比较重要的事,忙问芷汀:“我昨日仿佛见了杨思勖?诨名阿獠,你可记得?阿杨从前服侍我长兄,我本以为旧时宫人都被留在合璧宫内服侍裴妃呢。”

芷汀道:“去年初回长安时曾偶遇杨思勖,道是未曾随行东都,因而孝敬帝晏驾时,杨思勖人在长安,由着假父安排,入了宫闱局办差,现今却不知。。。但定有好去处呢。”

她边说边回头看向那些中人们,说年长的宦官并非无缘无故的对假子这般用心,以后老迈体衰时还要靠假子们为自己安养送终呢。

我也顺她目光随意一看,却注意到一个少年,十六七岁的年纪,高挑白净,身形单薄。我对此人颇有印象,因为我曾眼见上官池飞关心他,还主动帮他提炭,那天没能问出池飞对他究竟是何种感情,但我劝过池飞不要对宦官动心,他无法许她完满人生。

“安恒?”

我一唤,他一怔,随即快步近前,恭恭敬敬的请示我有何吩咐。芷汀十分惊讶,问我怎会知道他的名字,她平日里与宫奴们更为熟悉,却并不知他是谁。

我笑眯眯的望着他:“你竟不问我如何知晓你名‘安恒’?”

他仍是低垂着眼皮,温声道:“自冯常侍命仆服侍公主,仆便为公主私属,这名姓已然不重要。”

早知服侍我的宫奴皆为郑南雁、冯凤翼二人亲自挑选,平时并不觉得他们有什么过人之处,此时听他这一句话,才发现这些人的‘思想觉悟’其实很不一般。

人多嘴杂,我也不便问他与池飞的关系,只说让他今天随我出宫,再问他姓什么,他道姓苏。这之后苏安恒站立的位置就距我最近了。

“公主为何抬举此人?” 芷汀不解。

“我嘛。。。”,我故意使坏:“见你二人容貌般配,你在左,安恒在右,使得么?”

芷汀立时苦脸,险些要哭:“啊,我如何会与。。。哎呀,公主这话是羞辱我呢!”

我急忙道:“是我失言,横竖并无第三双耳目,你便原谅我吧。”

芷汀道:“岂敢怪罪公主,我只是。。。阿苏是阉人嘛。”

我道:“我懂我懂,对不住,下不为例。”

近还周殿时,芷汀派了一人先去通传,她突然提到旭轮,说他如今极少登门,还玩笑道他是被豆卢宁给绊住了。我嗯着啊着,心像是被人搅着,不敢去想这玩笑有几分是真,旭轮与豆卢宁成婚已数月,我从不敢主动问他与她是如何相处的,是否仍是有名无实。

“唉。”

无可奈何总是掩藏不住的,我愁闷不已的仰头望天,却无意看见那墙头磁瓦间铺着一片巴掌大小的红艳小花,好像随处可见,我却从未有心探究其名,只因它花叶着实是不起眼。忽忆起,似乎冬雪未融时,它们便已悄然现身。看上去这般柔弱不堪,似乎一口气就能把它们吹走,不想竟能冒寒而绽。

不自觉吟出一句:“一枝红艳出墙头,墙外行人正独愁。”

话落,却听苏安恒道:“公主,此物花色俗艳,不知何年被惜花之人取名 ‘芝樱’,意为蔓生之樱,实则非花而是野草。荒山恶壤,岭南漠北,便是生在那阴暗沟渠,不见天日,只需一滴雨露,仍能破土而出。虽不起眼,却矢志弥坚,每每料峭之际便冒寒绽放。今岁将其拔除,来年复见。仆窃以为,做人亦当如此,百折不挠,行事愈艰,愈值得为之付出,毕竟墙外偆色总是更胜墙内。”

“你。。。”

我心中讶异非常,且不说这苏安恒极少入殿伺候,便是与我相处最久最亲的陈宁心亦不曾洞察我的秘密。然而,他这无心之语却恰巧给了我某种鼓励,虽永无结果,但我不会改变初衷,便如芝樱,不屈不折。再看苏安恒时,他仍是垂首缩肩姿态卑谦,可我清楚,方才他的视线定然与我一致,他也在看那些芝樱,不,他是欣赏或者说是羡慕。悄声问芷汀对苏安恒可有更多了解,她道不知,但既是宫奴,必是罪臣之后,我想到上官池飞与他相熟,再推算年龄,遂明白了一二。

见了李治,我纳头便拜:“三月初三,兰草起灵,灾晦皆去,儿愿天皇安康长寿。”

杜怀敬搀我起身,李治乐呵呵的伸出手,我便上前拉了他的手,李治颇自豪道:“此为谁家俊后生?!汝等可知?”

众人奉承着,我笑道:“阿耶羞煞月晚呢,儿纵有千般好,亦是耶娘所予,不敢自夸。”

李治捋须,笑的更加开心,教我坐在身侧:“你向来嗜睡,往日最迟,今日最早,是何缘故?”

说着话,李治亲昵地捏我鼻头,我急忙大表忠心:“阿耶真真冤枉月晚!儿并非嗜睡,是在梦中参拜阿耶呢,而且,儿时刻牵挂阿耶,若论忠孝二字,儿自问不落人后。今日是阿兄应了月晚,一同往曲江。。。嘿嘿,观瞻新科进士呢,二月殿试,三月游街,全长安男女老幼都赶往曲江呢,阿兄道是宜早不宜迟。”

“与旭轮同往?”

“是三哥,四哥不许儿出宫呢。”

李治点点头,说很羡慕我们这些少年人,能在最好的时光行快乐事,他回忆旧年,好像每日只是跟在父亲身后,看父亲如何治国平天下,他苦读诗书,得一句‘足以事父兄,为臣子矣’的夸赞便心满意足,大哥贵为储君,二哥忙于结交文士,他与同胞姊妹最为要好,突然在某个春日,大哥被废了,二哥被禁足了,无论百官或宫奴,每个人看他的眼神都变了,他犹在苦思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长姐幼妹又先后撒手人寰,父亲每日垂泪,从天底下最尊贵的人变为最悲痛的人,他被册为太子,却无法因此而喜悦,望着满殿恭贺的臣子,他身心彷徨。

我受宠若惊,这番感慨原不是我该听的,或许李治的儿子们更适合听一听,这不单单是一个少年的心态历程。帝王心性,非常人可测,却没人想过是命运之手把桂冠戴在了他的头上,所得非所愿,他本可以拥有更平和的一生。

一旁的杜怀敬很是担忧,李治忽又笑了,吩咐宫人传膳,捡着我爱吃的送上。这时,武媚进殿,手里还拿着奏本。我向她行过礼,武媚笑说李治每见我便心情转好,合该吩咐我长日侍奉左右。

李治指我笑道:“眼下不成呢,七郎应了月晚同往曲江观瞻新科进士。”

我心喊不妙,未料武媚并没有反对,而是温声嘱我一定要听李显的安排,切莫自作主张随意走动。我心话我哪儿敢啊,真要出了任何意外,指不定我身边的哪个宫人就会‘被’失踪了。

一家三口聊闲天,李治问我过去这三次出宫有何见闻感悟,我当然是捡着好听的说,字字都是对老父亲文韬武略的歌颂赞美,简直把长安城夸成了人间仙境,李治高兴,武媚高兴,我也高兴,皆大欢喜。

“攸暨是?”

我压根儿没意识自己不断提及已‘断交’的武攸暨,武媚向李治解释:“攸暨是妾堂侄,原右监门卫长史武怀道少子,其兄攸宁,天皇去岁赐官鸿胪寺主簿。这攸暨与月晚初见便极为投缘。”

一个从七品的职事官,多半是武媚当时提了一句李治就允准了,所以李治对武攸宁几无印象,哦了一声,再无多言。饭菜上了桌,我紧着为父母大人布菜夹菜,李治好不欣慰,对武媚说不舍送我出嫁云云。

我没来由的起疑,他夫妻俩总不会拿我的婚姻大事暗自较劲儿吧。去年重九射礼与薛绍的那一撞真的只是偶然吗?莫不是皇帝老儿导演的一出好戏?当然,我并不是否认薛绍的优秀,而且,正如旁人那些善意的玩笑,薛绍是李世民的亲外孙是李治的亲外甥,薛家是军功卓著的关陇大族亦是儒学继世的书礼门第,嫁给薛绍,就是我唯一的好归宿了。圣旨一下,嫁谁都是嫁,我没胆子抗旨,我只是抗拒薛绍英年早亡的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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