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妃并非病薨?直管明言,方便我去观中为长嫂追福。”
他道:“先是小娘子患疾,医而不及,舍母而去,裴妃难以承受丧女之痛,唉,是夜便自缢而亡,二圣得此哀讯,命将裴妃葬于孝敬帝陵园之内,小娘子则依俗送去都寺中安葬。”
一时泪如滚珠,那么小的孩子,是李弘留给我们的唯一念想,竟也随他去了,我甚至不及见她一面。
我低头擦泪:“唔,我已知晓,多谢。。。呃,敢问。。。”
“太子右卫率府录事参军薛绪见过太平公主。”
李贤少内宠,十个指头数的过来,远不及‘法定’的六十人,李治的后宫更是只武媚一枝独秀,但她是裴瑾娴的婆母是长辈,所以最后只有东宫的几个女人换了素服为裴瑾娴哀悼,至于洛阳的丧仪是何情状,我并未到场亲睹,只听说是以储君正妻之礼下葬,她的至亲都去送了最后一程。
但较真说来,李弘身后被追封为帝,如今裴瑾娴却没被追封为后,更不是以皇后礼与李弘同穴长眠,着实不够体面。生前未得丈夫喜爱,死后又被怠慢,无子无女,裴瑾娴这过于短暂的一生可谓悲惨。
“阿姐。” 宁心抱来一尺厚的素纸放在桌角,又替我整理抄好的经文。
我随手捻了一张,洁白尚可,光滑不足,宁心清楚我的顾虑,解释道:“太子召文士修注《后汉书》,上品楮纸自是先供给东宫了。”
我道:“无妨,虽是次等纸,亦价值不菲。抄经贵在心诚。”
待我歇息时,宁心颇不解的问我:“太子总理庶务,已然忙碌少暇,何必寻事劳累玉体?倒不如交由周王相王代办。”
我心叹万幸周围此刻没人,小声答道:“你说话向来不知忌讳,太子要修书,谁人可代?谁人敢代?”
我提醒十句,宁心少说有八句都不放在心上,哦了一声,她递了糕点让我暂填肚子。
“诶,阿姐,”,宁心突然一脸神秘的看着我:“晨间往东宫见太子妃,我遇见薛二郎啦!薛二郎正与宫门丞崔融谈事,竟主动唤我陈娘子,还嘱我问阿姐安呢。”
我笑了笑:“阿妹生的极美,薛家表兄若然忘了,哈哈哈,必是蠢货无疑。薛绪。。。唔,姑母生前,我与二位表兄只见过数面,他二人是国子学生,课业繁忙。前日看清其貌,的确与薛绍有几分相似。”
天色渐沉,屋中光线便也暗了,宁心又燃了一支烛:“亲生兄弟,岂有不像之理,我并不知薛二郎身份,当时便心话仿佛何处曾见。他兄弟三人皆华贵丰秀,天皇又这般器重,前途可期,城阳长公主好福气,唉,可惜未能亲睹诸儿成家立业,着实遗憾。”
我道:“却也不必如此惋惜。生前能得所爱之人一世倾心,离世之际有所爱之人相伴,离世后。。。姑母必然不愿薛公相随,可我相信,得夫如此,于女子已是至福至幸。”
宁心凑近耳语:“我同东宫宫人打探薛二郎为人,道是稳重谦善,极好相与呢。”
我斜她一眼:“薛家表兄侍奉太子不过数日,那些宫人如何知其本性?诶?为何探问薛表兄品性?难不成是你相中。。。”
“不曾不曾!”,宁心烫嘴般立即解释:“我是替阿姐打消疑虑呢,亲姑侄嫁父子,岂非传世佳话?”
“胡白,”,我翻个白眼,嘴里的糕点也有些噎人,忙灌了一大口水:“难道我只薛家可嫁?更不曾在意薛家兄弟是何品性!你多嘴去问,反倒给我招惹闲话呢!”
宁心再说下去,我都当是玩笑没认真听,心里想着,那段宫闱秘辛的主人公已经去了三个,在另一个世界里,他们是否仍纠缠不清呢?我只愿每个人都能得享安宁,毕竟生前太苦了。
入了腊月,李贤为《后汉书》注释的工作初见成果,呈了一部分给李治过目。李治对儿子的浩大工程褒誉不绝,并赐物三万段,东宫大门被那些绢啊布啊堵的是水泄不通,简直可称新奇一景了。我听武媚与冯凤翼说起贞观年间魏王李泰编《括地志》,曾得太宗赐物万段,已是豪侈可观。冯凤翼说李贤一人也用不了三万段,定是要拿去赏人的,武媚说李贤召用的学士有十几位,三万绰绰有余,不知李贤会如何处置剩下的。她主仆说话似打机锋,后来的部分我就听不懂了,但许就是刻意不让我听懂的。
李治视力有限,字稍小便习惯捧在眼前阅读:“唔,这一笔一字皆为六郎心血啊。”
入殿时被李治拉着手一路走到龙椅前,他让我挨着自己坐我便听话坐了,这也是他的习惯之一。横竖我是小棉袄,不会让酸儒们产生其他想法。哼,一条硬木板子,普普通通,也没更舒服嘛,我才不稀罕呢。
我安静乖巧的伴着李治,有一搭没一搭的瞟着老父亲陶然翻书,十指一直是活跃不停,两三下又剥开一个抚州入贡的蜜橘,酸甜微凉的果汁甫沾上舌尖,怎一个爽字了得。人吃饱了就想躺着,我示意宫人拿来一架凭几,身子稍歪,撑着脑袋卖呆放空。
李显与旭轮依次坐于下首,面前食案也摆着黄澄澄的贡橘,李显吩咐宫人给自己剥了一个,却只吃一瓣便罢了,李显是一点酸都咽不下,果然是蜜罐里泡大的。
“此为臣志趣所在,不以为劳,诸学士更是助益颇多,功绩实属第一,”,李贤侍立一侧,看上去从容如常,然眼底的熠熠神采可是掩藏不住啊:“臣闻许洗马讲述贞观故事,道是有幸出任天皇侍读,天皇每读书不计时刻,亦无分昼夜。”
“唔,许叔牙,是啊,我那时最是清闲,长日与诗书为伍,”,李治笑着,颇自豪的看向李贤:“我记得,龙朔元年秋日,六郎始出阁建牙,我命中书门下五品以上诸司长官、尚书省侍郎并诸亲三等以上往新宅行宴,旁人告我,六郎年虽七岁,然举止端庄一如成人,言谈从无失礼,无愧帝子亲王。那时你已读得《书》《礼》《论语》,诗赋每通读即知其意,过目不忘,五郎还曾道自愧弗如呢。万幸六郎不怠读书,未曾辜负我厚望。注解训诂,本意乃通古今之异辞,这《后汉书》经六郎加注,凡识字者皆可明白其意了。”
“儿窃以为未必如此,”,却有一人出声反对,李显可能是干坐着太无聊便拿我开涮:“若是晚晚,读十遍百遍亦不通其意啊。”
“阿兄信口!”。我掰了一瓣橘子直接砸向李显,他随手一挥,那橘子飞去了一旁。
儿女拌嘴顽闹惹的李治十分放松:“非是七郎信口,虽说女子不必通晓经典史著,熟记《女诫》足矣,可月晚。。。入学时竟伏案酣睡,着实令为父汗颜且惊诧啊。”
想到那些表面拿我没办法暗地不忘‘告状’的鸿儒,我闷闷不乐道:“学士传业枯闷无趣,以致学生难以专心于书卷,怎是学生之过?分明是学士尚有不足之处嘛。”
李治笑我巧舌如簧,还说如果举行一场吵架大赛,我一定能折桂夺冠。
旭轮笑道:“儿窃以为阿妹在理,如若诸学士在学堂大讲《西京杂记》《玄中记》《灵鬼志》,阿妹定心无二用,奉学士若神明,甚至误了膳时,如若科举殿试以此类杂志选拔进士,阿妹许是我朝首位甲等女进士呢。”
李显大笑,附和旭轮,说我一直喜欢读这类歪书,又或一些闺怨轶事,傥荡浅俗,是最无用的邪书。李贤闻言哂笑,明显对这类非经非典的小儿科不屑一顾。
李治倒没有笑话我,反饶有兴味的问我:“依八郎所言,月晚并非厌恶读书,可也记得一二?阿耶不曾翻阅志怪杂文呢。”
我瞬间就想到一个不雅但非常搞笑的小故事,清清嗓,怀揣为我大中华优秀志怪杂文正名的心态认真的向众朗声开讲:“初,江南某生至京,友戒之曰‘得物唯食,慎勿问其名也!’,某生往诣主人,入门内,见马通,便食之,觉恶臭,乃止步,进见败。。。”
霍然,殿中迸发笑声,或收敛或随性,反正我继续讲下去也没人会听了。李贤单手遮面,想也知他必是尽力保持储君仪容。早就听我讲过的旭轮支着下巴,含笑自若的望着我。‘内给事’张元泰竟憋笑至两腮泛紫。还有宫娥紧捂肚腹,干脆一扭身躲在了梁柱后面。
而李显眼下竟挂着亮晶晶的泪珠:“江南某生必是智短汉!!马粪还需品尝?!丈远便能嗅其恶臭嘛!!”
我道:“此生确是痴儿,只牢记‘得物唯食’,凡所见不辨其形,不嗅其味,皆放入口中品尝。”
“月晚啊,”,李治笑到额眉一片红光,手指颤颤的指向我:“日后切忌同驸马提及此类。。。不雅异闻!!”
“儿何来驸马?”,我撇嘴撒娇:“难道阿耶心急送儿出嫁?!”
李治矢口否认:“不急,不急,阿耶怎舍得把心尖尖送人啊。”
“晚晚,此乃陛下圣训,”,李显见缝插针的打趣我:“教导你新妇之道呢!驸马毕竟不是自家父兄,断不可口无遮拦,仔细外人笑你少智!”
少智?那不就是缺心眼吗,我不禁气瞪李显,李治则话里有话道:“七郎在理,驸马不比自家父兄,甘愿护你容你。女儿娇弱,阿耶难免无端担心,生怕月晚在夫家不顺意,故而这驸马人选着实难定,家世人品相貌才识,样样都需顾及啊,月晚若有一丝不如意,阿耶只觉愧对我儿。”
老哥,简单点别套路,就是说你费心巴力给我选定的女婿一定是人中龙凤,我没有不嫁的理由呗。嗨,我其实挺坦然的,反正早就知道薛绍会是驸马。
“天皇,月晚渐长知羞,不便当众议论婚事啊,”,好半天扮隐形人的天后武媚和缓笑说:“不过,先前月晚提及马通,此物不雅,然并非一文不值,前几日少府监裴舒奏请集各苑马通贩卖,每岁可得钱二十万贯,妾窃以为,卖得钱去养马,周而复始,可为国库节省度支呢。”
李贤稍欠身:“天后宽恕,非是儿有意顶撞,儿附议刘相公,此举不可行,恐后代称我唐家卖马通,有碍天皇圣名。”
武媚想要说什么,李治笑道:“此事已定,媚娘休提。六郎啊,刘仁轨乃文武全才,处事缜密,你既欣赏刘卿,多多请教便是。”
“是。”
“阿耶阿耶,”,拉起李治的手,我娇嗔道:“除夕大宴,阿耶若不现身,只教麟德殿宾客守在中庭望天干等么?!”
“万幸有月晚替阿耶记着,怀敬,宣起驾,元泰,速往麟德殿通传。”
“是。”
“是。”
一家人遂离开这还周殿,我搀着李治,李显在旁挽着武媚,旭轮替武媚牵着帔子避免绊脚,李贤一个人落在后面。我悄悄的瞥看武媚,她小声的与旭轮谈论乐舞杂事,我总觉她的端和笑意之下其实并不平静。
早知武媚是改朝换代的非凡女帝,却不知她是否已在防备那个稳步通往至尊之位的优秀儿子。自李贤升储,李治便诏令李贤监国,他身体健康又好学负责,李治很是放心,充分给予李贤施展才能的机会和舞台,吩咐臣下只捡军情、死刑及五品以上任免上报,所以武媚要看的奏本便少了许多,便有空含饴弄孙,偶尔会让房云笙带着五岁的李光仁来见自己。武媚少见宰相,却没断了与时人称之 ‘北门学士’的一批官微却富才气的官员接触,但次数也是屈指可数。
社稷有望,但武媚与李贤之间却逐渐没了从前温馨的谈心小聚,常是李显、旭轮与我陪同武媚用膳或游园,李贤实在太忙了,他将要承担的责任是大唐江山,他必须得心应手的是纵横捭阖包纳百家的帝王之术,难道不该和时间赛跑吗?毕竟谁都无法预测明天会发生什么。
仿佛只是李贤的身份变了,一切就都变了,而你又挑不出这转变有什么不对劲儿,似乎本该如此。然而我个人感觉,武媚从前刻意不怜李弘,是因李弘天性温和或者说怯弱,她很怕儿子执政之后容易感情用事,误了社稷大事,所以不得不磨砺李弘,而李贤恰恰与哥哥相反,他热衷于权力,他拥有成为明君的所需资质,不徇私便意味着难做孝子仁人,而这也不免让武媚害怕。
你要知道,‘过犹不及’是一个很微妙的形容词,这个度很难掌握。或许李弘与李贤的性格能中和一下,便是最令人满意的结果了。
至麟德殿,诸王、重臣纷纷跪地迎驾,女眷里则以太子妃房云笙为首,再次便是她的母亲王氏,还有豆卢宁。这些日子抄经,她几次到观中,多是与一些妃主命妇同行,所以二人几无私下交谈,正免了我的尴尬。一度怀疑她与明崇俨是一类人,但见她与房云笙频频交往,便知是我多心了。
宴会过半,四下欢声喝彩,我心里空落落的,似有未竟之事,却又不知是何事。看台上眩术正精彩,我也不似往日那般专注欣赏。宁心因更衣去殿外走了一圈,回来说雪下大了,庭中已有尺厚积雪,问我要不要堆雪人,我亦无心情。心口好一阵闷热,自然便想到了酥山,遂吩咐宫人速速做好端来。李光顺就在邻座,听说要吃酥山,觑着前方与人热谈的房云笙,小声问能不能分他一些,房云笙担心伤肠胃,极少允他吃冷饮。我当然不会对大侄子这么‘残忍’啦,但说只能分他一小碗,我也需顾全房云笙与我的姑嫂情,不能插手她管教儿子。
暖金盘里点酥山,成书于北魏末年的《齐民要术》已有对制造酥、酪的记载,酥为纯奶制品,滋味香甜,口感细润,酷似近代奶油。先于盘底铺冰屑,再将近乎融化的酥一层接一层的淋于冰屑之上,成品状如峰峦。因准备步骤较繁琐,尤其冰块并非寻常可见之物,所以酥山常见于豪门宴会,而且位置居中,饱受瞩目。在端上桌前,妇人们通常会用绢花、华胜等物为酥山装点颜色。
一盘酥山,鞠球般大小,三人围在一桌大快朵颐。眼前光线忽暗,是被什么人遮了烛火,我浑不在意,又挖了一大勺冰激凌送进嘴,啊呜,爽心爽肺又香又甜,不能更满足了。
宁心十分惊喜:“攸暨!同我阿姐求和么?!’。
闻言,我好不意外,心跳猛的一促,不禁怀疑自己方才的失落是因这犟驴而生。
想到这次又是我赢了,忍不住扑哧一乐,却不愿被武攸暨瞧出端倪,我急忙敛笑如常,冷冷道:“阿妹眼花了不成?武三怎会主动求和?上月你我留信与他家奴,至今不得一字回音,唉,那日淋雨冒雪着实不值呢。”
我继续愉快的挖着酥山,宁心了解我,知我不会轻易接受武攸暨的求和,遂不说话,笑看我欲如何捉弄他。
默了默,武攸暨漫不经心道:“入宫前途经张家楼,店主正要闭门谢客,偏庖子煮多一碗糯元子,依稀记得阿谁爱吃,便顺手买下了。”
宁心笑嘻嘻的助攻:“阿谁爱吃?横竖我不爱吃,再者,鲜肥鹿肉也觉腻嘴,五文钱糯元子更是瞧不进眼呢。”
武攸暨尴尬的轻咳一声,没有甩手离开,反厚着脸皮将一提食盒搁在案角:“你莫瞧不起五文钱,听说而今五文钱能称一升醋呢。”
见他嘴硬,我更要端架子,故意激他:“靖安坊在万年县内,西市则在长安县,途径?如何途径?偏张家楼庖子多煮元子,偏你入宫携带食盒,这诸多巧合凑在一处,还算是巧合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