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元三年,十一月壬申,以陈州言凤凰见于「宛丘」,改元「仪凤」,大赦。庚寅,吏部尚书【李敬玄】为中书令。
春忙冬闲,可见冬季的两大主题是寒冷与安逸,亦有冬令进补的传统,通常是始至立冬,寒者温之,虚者补之,滋阴潜阳,有道是‘三九补一冬,来年无病痛’,总而言之,大冬天猫家里犒劳自己和家人几顿高热量的饭菜准没错儿。
这天,太子妃房云笙做东,请我品常糖蟹。自嫁入皇家,与家人相见虽不被禁,但有时有限,且不得步出宫城,这总是令人十分烦闷的。因有前缘,加之我是女儿身,与我交往馈赠无需顾忌,房云笙因而常邀我入东宫作伴,姑嫂二人甚为投契。我虽有我的顾虑,却不能说出,每次聚会便只做个怡然模样。
才入光天殿,只觉暖烘烘的热气迎面而来,仿佛这一脚竟踩进了暮春。遂解下厚重裘披,又除了略束手掣肘的夹絮袄子,上穿紫小绫长袖锦褾衫子,下着鹅黄瑞花八幅绢裙,轻盈又宽适。皇家向来不吝钱帛,以正北的主位为中心,下设六樽奇石炭盆,形如巨龟,浑然天成,盆中燃着的乃是瑞炭。此炭甚奇,色青非黛,触之坚硬如铁,一条尺长指宽的瑞炭可接连燃烧足足十日,最妙便是它点燃时有光而无烟,热气逼人竟不可近。因是凉州贡物,所以宫外难见。
女主人姿容绝众且和善可亲,她端坐主位,纵然不言不语也如丹青一般。上天创造了几近完美的李贤,因不忍见他孤单,便又创造了房云笙,并将她送到了他的身边,这是他短暂人生里收到的最温暖的礼物。此刻的她眼神慈爱,专注凝望着李贤的长子李光顺,九岁的孩子,虽有一箩筐的教条管着压着,但内心总是纯真爱顽,见宫人们剥蟹也觉得很有趣,正跃跃欲试。
总章元年的秋日,唐军灭高句丽,捷报频传,举国欢腾,一个胡汉杂生的女奴是死是活自是无人问津了,即便是她以性命生下的儿子的父亲,也不曾守着她送她最后一程。李贤因曹琋娘的离去而悲伤,但并未持续太久,他那时不过十四岁,你实在无法指望这样一个自降世后便养尊处优的皇子能对地位不如自己的人付出真心。我愿意相信李贤喜欢过他的曹阿姐,因为他为救她不惜顶撞自己的母亲,虽然那也有可能是青春期的初叛逆。
房云笙成为李贤的王妃,光顺依礼称其为母,但他年已七岁,他很清楚她与自己之间并无血缘为纽带,不像他的弟弟李光仁。虽然张令仪在房云笙嫁入后便不复往日风光,但母子彼此作伴,这便是一个女人最大的指望,也是一个孩子在这天地间所能寻到的最坚实的后盾。历经十月怀胎万般苦楚,从母腹中剥离的身沾母亲鲜血来到世间的一团肉儿,这才是亲生母子。光顺没有这种幸运,他只有一个年少粗心的更爱马毬的父亲。
李贤的夜是属于房云笙的,但这并没能让她生下一儿半女,所以出生即失恃的李光顺成为了房云笙的指望,得她亲自教养。她是一位称职的嫡母,光顺如今康健敦实,乖巧好学,不能说没有房云笙的功劳。太子妃即是未来的大唐国母,假如她一直不得亲子,于光顺来说末常不是一件幸事。也许大家都有过这个念头,然而只我清楚,房云笙其实并不比东宫的上一任女主人走运。无论她是否能生下嫡子,李贤惨败之时,她与凤位再无交集。
说句心里话,每每面对房云笙还有很多其他人时,我心中常生伤感与挫败,很想提醒他们尤其如房云笙这般无辜弱质的女人,却又怕自己的好意适得其反或不被重视,就此大改历史,造成无法挽回的恶果。常言人非木石孰能无情,事实的确如此,凭我初来大唐时如何坚信自己能够独善其身的走完这曲折一生,仅十余年,已难幸免,终还是与她、与他们产生了感情羁绊。
见我一直亲手剥蟹且吃的津津有味,房云笙羡慕般笑一笑,颇亲切道:“太子偏爱食糖蟹,你兄妹二人倒是同个口味呢。此为入冬前沧州入贡,储于冰窖十瓮,隔数不食,太子便想的厉害。你且瞧,这蟹子可有奇特之处?”
暂罢吃嚼,我反复端详这巴掌大小的螃蟹,不确定道:“似乎。。。一螯偏大,只这蟹壳嘛。。。仍是寻常大小。” 的确,已经吃了三只,每只螃蟹的双螯都是一只倍于另一只,无一例外,差异十分明显。再比较了一番,我纳闷道:“究竟是何异类?”
我答不出,自觉好一会儿冷落了另一位来客,房云笙平和的笑问坐在我对面的豆卢宁:“皆道阿宁博览广识,可知此蟹缘何一螯粗长,一螯细短?”
豆卢宁以帕子拭了唇角,随即起身作答:“回殿下,此蟹名为‘拥剑’,是因此蟹横行之时,偏大一螯气势飞扬,恰如战士阵前持剑,故而得名。前隋大业年间,扬州入贡糖蟹三千只,另四瓮‘拥剑’,分而装之,以示贵贱,待进呈于炀帝时,必将蜜汁擦拭洁净,并于壳面贴饰金箔,形如龙凤,以示珍稀。”
“阿宁。。。名不虚言!”,房云笙微讶,抚掌称妙:“我知此蟹为‘拥剑’,原是太子为我解惑,然太子实不知那贴饰金箔之事。日后还请常相见,为我答疑解难。”
豆卢宁笑意淡然:“不敢承殿下谬赞。幼时曾听家母提及,方才殿下问于公主,妾偶然记起,愧于卖弄了。”
房云笙颔首再无多话,待看我时,眼中却是别样神情,我如何不通透,报之局促一笑,心中滋味却是五味杂陈。
豆卢宁的新婚之夜因旭轮‘生病’而推迟到了第三日,事后听闻,二人入帐不多时,旭轮便披衣而出,疾步离开新房,竟径直往长安殿而来。彼时的我吃酒后睡的正香,被人唤醒当然十分不爽,得知是旭轮来访,我大觉意外,便清醒了一些。宫人们麻利地为我更衣,我哈欠连连披头散发游魂似的走到外殿。旭轮这登门太过突然,宫人临时燃了六七灯盏。我走近主位矮榻,见旭轮蜷缩着一动不动的静躺,身上盖着他自己的裘披,露出雪白中衣的袖缘,显然是没穿外衣便匆匆离开了含凉殿。本以为旭轮睡着了,蹲在榻前细瞧,才发现他睁着眼睛正出神呢,看起来心情不妙。望向侍立一旁的华唯忠,华唯忠掩声向我解释旭轮与豆卢宁未能成礼,旭轮不肯说出原因。我猜仍是少年人的羞畏心在作怪,便没有多问,忍笑让旭轮在这殿里安心睡下,吩咐宫人拿两条被子给他盖上。正要回房,手却被旭轮拉住,他近乎恳求的让我留下陪他。我心笑一声胆小鬼,裹了被子与他一头一尾的躺着,只留一豆孤烛,华唯忠不远不近的静座守夜。
原以为旭轮是想和我说点什么悄悄话才求我留下,但我眼皮都打架了他也没说半个字,直等到我快睡着了,迷迷糊糊间,他趴过来,三两下钻进被窝,耳语问我是不是不在乎他对别人好。他只穿了中衣,我隔着夹袄都能感觉到大小伙子的壮火力。我嫌他幺蛾子不断,像是故意不让我好睡,咕哝道‘半分不在意’。癞皮狗换了人,旭轮立时抱住我,非要我说出看中了谁。我懒得理会,想翻身却发现他抱的太紧,我提醒他男女之大防,他态度混不吝,大不了被父母混合双打,反正他今晚就是要抱着我睡。这矮榻不过四五尺宽,睡两个人还是有些勉强的,我不能如常的放松身体躺出一个豪迈的‘大’字,心里自是怪他,但掐胳膊踹大腿都没能挣出魔爪,也只得放弃了,如此这般挤了一夜,居然睡的还算香甜。
天蒙蒙亮睁眼醒来,旭轮仍睡在外侧,手穿过腋下松松的搭在背后,护着我偎着我,一切皆如二人初相逢时,仿佛这些年的分隔从未发生过,仿佛。。。他还是与我形影不离朝夕相伴的奶娃娃,下一秒就会真诚笑着对我说‘我在看着月晚呀,无时无刻不是月晚呀’,心中不禁默叹一声,自己也分不清究竟是欢喜或悲哀。凝视旭轮早已褪去青稚的眉眼,寸寸喜爱寸寸相思。一时情难自禁,脸轻贴着他胸膛,一层衣料遮不住他的体温,我惴惴忐忑却又极度贪婪,尽可能以最轻的力道,吻在了心口处,只瞬间,便如逃兵般溃退了,甚至来不及感受他心跳的节奏。爱是偏心,爱是自私,爱是占有,倘若他不是我的亲哥哥,这一切才能成立啊。我死死的捂住嘴,心跳快要爆表,生怕自己会激动的喊出来,也怕会痛苦的哭出来。搭在背后的手动了动,旭轮以鼻息轻轻的嗯了一声,我便知他快清醒了,于是仓促的收敛了情绪,闭眼假装犹在梦中。
旭轮才起床就听华唯忠凑过来说豆卢宁已在殿外候了近半个时辰,她道是来服侍旭轮更衣的。华唯忠再要说下去,却被旭轮制止了,转手替我掖实了被角,我这才又假装被他主仆吵醒,抱怨着起床伸懒腰。却见张娟娘推门走入,她是刚刚来到长安殿的,与豆卢宁打个照面,才知旭轮昨夜歇在此处。娟娘念叨了几句,无非是说我不该强留旭轮,这让豆卢宁难做人,但这话是说给旭轮听的,毕竟她是他的妻子。我便没有解释其实是旭轮自己要留,任娟娘拉着回了内室,很快就听华唯忠把豆卢宁请进殿中。娟娘在旁絮絮叨叨,我也听不清门外都说了些什么,等我穿戴一新,旭轮已经离开了。
这事乍一看万万比不得军国大事,但武媚没有置若罔闻,遣女官向旭轮询问其中原因,得到的回答是‘不惯与女子同宿’。女官原话回禀,武媚再无后话,由得他去。可事情并未止步于此,不过三五日,含凉殿宫人闲话是因豆卢宁在帐中有催促暗示,旭轮厌她佻横,故而不愿与之成就美事。表面人人敬她,私下却没断了议论,长安殿里也拿她当笑话。
我算是那夜的当事人,却只知后果不知前情,但我直觉这传言并不可信,然而我不可能去问旭轮甚至劝他接受豆卢宁,我尚且做不到如此大度。适才房云笙传递的这一记眼神,与宫人们的笑话没两样,才入宫便失了丈夫的宠爱,以后的路怕是极难行了。
众人品罢糖蟹,房云笙与豆卢宁闲聊见闻,李光顺复又拿起我送的玩具,爱不释手。这些东西无不是武攸暨历年所送,我挑了几样合适的转送给光顺,横竖我们以后会是夫妻,这也不算是拿别人的钱替自己挣人情啦。小姑姑大侄子,相差这四五岁,说是同龄人也不为过,李光顺谨记自己是晚辈,给什么都会称谢,说什么都听的聚精会神,十分乖巧。
宫人端来甜食,我喜见有透花糍,立时抓了一朵咬去半个。这东宫厨子做透花糍最是一绝,外面的糯糕软韧不粘牙,米香浓郁,内里的豆沙入口即化,细滑清甜,尤其火候不过不欠,每一个生胚蒸出来都形如花盘,薄薄一层半透明的糯糕,恰恰让人看清那饱满诱人的内馅。
吃的高兴,我笑眯眯的看向邀我来此的女主人,却意外触上了豆卢宁的视线,这很像我二人在李弘书房初相遇的场景,却又不尽像,她这一次没有移开,神情亦不是好奇,而是含着几许和善熟稔的笑意。我猛然想起人家豆卢宁是娴静端庄且饱读诗书的世家淑女,而我除了吃喝玩乐就没旁的能耐了,不由自卑且心虚,立时停了咀嚼,不舍的把还剩一半的透花糍扔在桌上,还不忘假意抱怨一句太甜了,我这演技,啧啧。
见豆卢宁被我所‘吸引’,房云笙玩笑道:“阿宁莫不是与我一心?亦猜测这位尊贵小娘子将被谁家儿郎迎回?”
豆卢宁微微一笑:“妾费尽心思也猜不中啊。诗经有言,必齐之姜,必宋之子,可见先秦诸侯真心所求正室便是齐宋二国王女,时至今日,九州一统,二圣膝下仅公主一女,各家纨绔莫不觊幸,纵是天皇将众儿郎宣入宫中,仿窦氏雀屏试婿之故,唔,只怕一年半载难分高低,平白耽误公主韶华呢。”
我不懂什么齐姜宋子,但房云笙被她的话逗笑了:“真若如此,我便不嫌时日漫长无趣了,每日可于楼上观各人射箭,太子定然更为留心,呵呵。只不过,唔,齐女霪于舅烝于子,真真礼崩乐坏,更有齐襄杀鲁桓,只为据亲妹文姜为禁脔,终失王位,宋女亦非贞妇,南子嫁卫灵为君夫人,却与宋公子私通,且干政结党,不得善终,传下‘娄猪艾豭’一说,岂不可笑。公主是二圣掌上珠,是诸兄心头念,自落生养至今日,天真率直,闺中娇态无人不怜不爱,不可与齐女宋女并为一谈。”
豆卢宁颔首称是,我暗暗咬牙,我也猜不透啊,猜不透豆卢宁当着我的面说这些话究竟是有意或无心,即便是高深莫测的明崇俨也不见得知晓我对旭轮的心思啊,仅因旭轮宿在长安殿便惹来她猜疑我?
啜一口水,房云笙继续道:“你我入宫迟,未曾亲睹公主如何受宠呢。孝敬帝视幼妹如女,细蕊娇花亦不及阿妹柔弱,抱在怀中,轻了怕摔,重了怕疼。公主骑马遇险,周王驰骋抢救,险些摔断了腿,万幸公主安然无恙,周王却因担忧竟半晌不能通顺言语。哈,再便是你夫——相王与公主年岁最近,自幼同养于天后寝宫,七岁分居,魂却留了一半粘着阿妹,每难见面便是要哭要闹,呵,太子醉酒时与我提及这些手足旧事,唉,我心中好不感慨,尝闻天家不凡,故而少有世俗之情,可我见她兄妹五人真心爱护彼此,比之平常人家并不薄情。呵呵,太子与我现有大郎二郎,若我得女,也盼诸兄长能多多照拂,我总是要先子女而去的。”
豆卢宁随即劝说:“殿下定能为太子诞育嫡子。”
撇下李光顺,我三两步赶到房云笙身旁:“好端端的,阿嫂作何提生死。阿嫂福泽深厚,静心调养,开春便有喜讯呢。男女都好,月晚是姑母,必悉心爱护,以报兄嫂照拂之恩。”
房云笙但笑不语,谁不想有子养老,何况是未来的国母,男嗣是头等大事,豆卢宁几个字便是安人心的灵丹妙药了,而我表的这份忠心,房云笙不见得能听进心里。
豆卢宁忽转视我,笑吟吟道:“方才听殿下说罢,我亦羡慕公主呢,如此手足之情,真乃世之楷模,只可惜,公主已近笄年,太子并二王欲留却难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