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又如何?你舍得见我嫁人么?”
我清楚我永远只是他的妹妹,我所求至多是他能包容我对他的依赖,不要抛弃我,作为兄长。当我哪日悲伤时,还能借这怀抱一用,如果天亦有情,我希望自己能在这怀中死去,前尘事今世缘一一了断,不留遗憾。
“不舍,”,旭轮颇无奈的笑了笑,轻拍着背,柔声哄道:“月晚既不舍离家,哥哥便去求二圣,只是,你莫后悔便是了。老迈之时,旁人自有儿孙孝敬,月晚则只能祈盼哥哥无病无痛,尚有力气抱你哄你喂你吃喝。”
李显凑过来看我:“笑了,笑了,嘿嘿嘿,阿弟是与我抢功呢,我居长,晚晚真若终生不嫁,自当由我照顾。”
我破涕为笑,将他兄弟的手交叠,又覆上自己的手。我是有私心的,却也真心希望他们能够和睦彼此,毕竟这个家最后只我们三人还。。。活着。
“省去沐手焚香,免备三牲金帛,”,我笑视二人:“眼下虽是简陋,却也是赌咒发誓呢,上帝在上,城隍在下,四周神秪一一见证,三人不得背弃彼此。”
李显故作不快的瞥我一眼:“这般行事,难道阿兄何时亏待了晚晚?偏要赌咒发誓!唉,依你依你,大唐周王李显敢以性命起誓,安乐与共,危难。。。我替弟妹担着便是了,哈哈哈。”
少坐片刻,李显道自己与人有约,二人遂将李显送出了长安殿宫门,复还殿中练字。
在书案前坐下,旭轮自然而然的来牵我的手,我却仓促地避过了,又刻意缩着肩膀,与他不再有任何接触,是香是臭我都不想再闻到。真的不知道自己这算是什么,中蛊了似的,只想把那怀抱据为己有,偏偏不该属于我。
如此明显的转变当然被旭轮察觉了,却是不解我心事:“又要闹事么?悲哭伤身呢。”
对,我不爽,极其不爽,可我又不能对你明说!!同样是爱而不得,我还不如高岚双呢,她至少还有资格一诉真情。
我心情酸楚,喃喃道:“比之出宫嫁人,月晚更不舍。。。哥哥娶妻,今日你只教我写字作画,你抚琴奏乐也只为我,可来日。。。眼下种种欢乐与陪伴都不得不。。。拱手让人。明知不该如此自私,却是。。。情难自控。”
“唉,来日之事,今日何须忧?”
旭轮似叹似愁,令我拿笔,我偏不顺从,还把笔挥去一旁。他眸光微黯,默了默,忽然不由分说的拉过我的手,将笔硬塞入手心,用力的握了我的手,教我如何写 ‘一’。
“落笔时。。。需这般。。。若千里之阵云。。。收笔时却需。。。”
耳听旭轮耐心细致的解说,我却比李显做客之前更为意兴阑珊,甚至故意的逆向运笔,很快,纸上一片狼籍。眼见旭轮唇角一沉,似乎是生气了,我反而有些得意,不敢道明情思还要眼睁睁看他与别人在一起,我也只能借这种幼稚手段发泄几分憋屈。
我睨着他隽秀的平静面容,强作笑脸,笑嘻嘻道:“我倦了,不练字啦,也不要哥哥陪。。。”
下一刻,便觉腰上一沉,被旭轮箍着腰撞进了他怀里,事发突然,我吓的轻吟一声,手一松,哒,笔沉沉的摔在案面,星点墨汁恰迸溅脸上。
我瞪他气嗔:“作何戏弄我?!”
人已被他困在怀中无法逃脱,他还要凑近一寸,呼出的温热鼻息轻扑在额头,又拂过眼睫,痒痒的,手不自由,为求解痒,也只得贴着他衣衫蹭了蹭眼。
早些年也见过他乱发脾气,不过是孩童哭鼻子耍无赖罢了,这好像是我头一回见他真的黑脸,短暂的吃惊过后,我不禁觉得好笑,看奇景似的抬眼细瞧。
旭轮冷眼直勾勾的盯着我,乌云覆顶,不言不语,人也显得有些不符年龄的老气横秋。宁心生怕我们闹出什么不愉快,便问我要不要去歇午,我挣了挣,仍是动弹不得。
场面渐僵持,他终于不温不火的开口了:“学生不专心,该罚。”
我心话你横不能真打我,便也懒得猜他心思,身子一松,反而主动抱着他缠着他:“偏要毁书泼墨,偏要闹事,李学士便拿戒尺打死我吧!宁心替我记着,我任打无悔。”
宁心笑说:“阿姐早知这长安殿中断无戒尺,相王赤手空拳,伤不得皮肉。”
我得意洋洋的看他,二人眼神过招,他很快就败下阵来。他低低头,那鼻息变了位置,凑在耳畔,钻进耳里,钻进心里,把心揉的是娇怯怯颤巍巍,扑通扑通的,爱极了他的温柔,又怨这份温柔不是因了情,他从不知我的辗转反侧。
“你是赌我不舍伤你,唉,把你纵容成习惯任性歪缠的娇娃娃,我也是自食坏果了。”
我自思哪里不对头,气道:“坏果?!哼,我明明是鲜果,甘美可口!”
总算又看见了旭轮的笑容,松了对我的禁锢,眼底也不再是冷冰冰的:“啧,是坏果,又酸又涩,捧在手中的确光鲜好看,吃进嘴才知后悔。先前你道我娶妻之后便会少陪你?呵,阿妹着实多虑,你字如涂抹老鸦,作画似是而非,抚琴曲不成调,吟诗不通对仗,背书。。。我不多提,给你留着颜面。月晚,你且自问,阿谁落后于你?故而这王妃嘛,定然强过阿妹,我对王妃无术可教,仍只能登门指点,助你长几分学问喽。”
宁心想笑,又怕我太难堪,强忍住不笑,算是给我站脚助威了。
其实我比谁都清楚自己这点斤两的确上不了台面,可他千不该万不该拿未来妻子与我比较,我心头当即便蹿了火,气呼呼的讥笑:“呵,只怕哥哥此刻盼得一位才貌兼备的全人,真娶进家门,许是不及月晚呢,月晚虽有诸多不足,可至少。。。至少。。。至少。。。”
完了蛋了,真到了这要紧的当口,我惊觉自己居然一个优点都没有,从头到脚没啥出挑的本事,就连学了七八年的刺绣也只是勉强入眼而已。
旭轮轻笑出声,托腮看着因窘迫而脸红羞臊的我,假装叹息同情,实则奚落打击:“唉,月晚既羞于自夸,阿兄便替你略说一番。行事冲动,所幸本心良善,虽气你无脑,却不忍看你委屈。这双手儿,每碰了纸笔琵琶便笨拙,逢攀树下水却最是敏捷,有时真以为你会变了鸟儿鱼儿眨眼便不见了。胸中虽无经史子集,然伶牙俐齿,无理亦能辩三分,虽张仪苏秦在世,亦只能甘拜下风。哈哈哈,不必自卑,月晚不慧,却有质朴娇憨之趣啊,至少阿兄每见月晚便觉舒心快意。”
我恼他嘲笑我笨,手脚并用又捶又踢:“统而言之,我一无是处?!”
“非也非也,”,他比我力气大,轻易化解了攻击,笑吟吟道:“月晚乃仙子,自有超越凡俗之处。”
“仙子?”
“小糊涂仙!”
二人拌嘴推搡,我撕了几张纸笺,洒的他满头满身都是碎纸屑,这时,他的近侍戴思恭入殿行礼,一脸喜色,每个字都扬着音调似的。
华唯忠不禁笑道:“捡了十贯钱不成?匿在何处?绑在腰间么?”
戴思恭摇了摇头:“便是抬来千贯任捡,绝不费时俯身,急着向大王贺喜呢。”
“贺喜?我何喜之有,”,旭轮指尖蘸了墨汁,正要在我脸上作画,转视笑问:“总不是吐蕃又来犯境,天皇命我挂帅出征?”
“军国大事,岂由小仆上报,”,戴思恭假意发憷,又近前几步,欢喜道:“杜公派人来报,道是天皇赐下一位孺人服侍大王!岂不是大喜事?!”
的确是大喜事,大大的喜事,旭轮也是颇觉意外,手立时垂在身侧,呼吸有点急促:“怎会。。。突然之间。。。”
戴思恭眉飞色舞,顺手清理着那些纸屑,一片一片的攥在手心:“大王这是畏羞么?大王怎不问一问是谁家女子?呵,凑巧的紧呢,从前大王向孝敬帝问安时,曾在东宫结识一位娘子,大王与娘子谈论。。。字帖?”
旭轮颦眉:“初月帖。”
戴思恭道:“哎哟,枉费仆服侍大王多年,竟没得半分熏陶。天皇所赐孺人正是那位令大王佩服的豆卢娘子呢。”
之前李显做客时虽提及了此事,但眼下它竟真的变为现实,旭轮一时还不敢相信,宁心等人纷纷向他贺喜,此情此景,我也只能口不对心的道喜。
旭轮有点苦恼的看我一眼:“月晚,我不需你贺喜,只求你不去戏妇便是了。”
我整个人被抽走了魂魄似的,怔怔的看着他:“哦,戏妇。。。我只听过。。。我。。。不知。。。我不去便是了。”
戴思恭请旭轮回含凉殿更衣,说是还要去向李治谢恩,而且那位右威卫大将军、芮国公豆卢仁业也在宫中,李治特意安排旭轮与新孺人的祖父正式见过。
我起身去送旭轮,我不知该说什么,旭轮也是沉默无话,至宫门,我替他摘去一片隐在鬓角的红纸屑:“我有幸见过豆卢娘子,确是学富才高,文雅柔顺,想来。。。极好。”
他笑笑,轻刮我鼻梁:“你是真倦了,动嘴也没得力气。豆卢氏极好?如何就是极好?罢,宁心,守着月晚歇午,莫要四处闲走。”
“唔,是。”
一场急雨后便正式入了秋,时间如梭,到了十一月初,百花凋蔽,正是凌寒腊梅的主场,然而过半未绽,仍只是不起眼的棕黄色花骨朵,那些新开的‘冷美人’似乎也没精神,失了傲然之韵。临近的寒冬压不住大明宫内的洋洋喜气,算来足足两年半不曾操办婚礼了,即便是上一件劳动二圣过问的人情大事,也远在正月里。
二月的前一晚,孀居五十年的前太子妃郑氏病逝于太极宫,我们人在洛阳,丧礼便交由太子李贤措置,李治特意交代一定要‘优厚’。李贤当然不可能亲自操办,指派了太子洗马萧沉监护丧事,停柩至出殡都安排在前太子李建成第五女归德县主的府中,礼、情均挑不出任何不妥。男嗣都已随着李建成化作枯骨,如今又依储君正妻之礼送郑氏入土安葬,让她一家团聚,虽然做这些事只是遵循旧例,但处在李治的立场,无论父亲李世民当年是对是错,他这局外人对那位从未谋面的伯父已是情至意尽了。
“岚双。”
许久未见,高岚双十分憔悴,原本圆润微腴的脸庞也瘦出了尖下颏,我主动去搀她,近处看她还不及枝头寒梅,梅花至少有张红艳脸蛋。
我心疼也很无奈:“何必勉强进宫?”
高岚双淡漠一笑:“怕我瞧见豆卢家女眷?”
我颔首默认,她将衣袖轻提了三四寸,露出纤细白臂,也露出了几道浅红痕迹,疤是几乎看不见的,不知是她恢复的快,或是她父亲下手时还记得这是自己的骨肉:“是疼是辱都生受了,还怕遇见不相干的人么。呵,相王今次纳孺人,我一没闹二没哭,是凑巧被阿耶知晓了心事,便。。。唉。”
高岚双被父亲责打是我从李显口中得知的,李显约了她大哥高嵘去跑马,高嵘大抵是心疼妹妹,便吐了几句苦水包括白真珠云云,李显说自己帮不上忙,豆卢氏是李治定下的,武媚还要称她祖父豆卢仁业一声表兄,李显劝了高嵘,让高岚双耐心等一等,或许王妃之位才是属于高岚双的。
而我却清楚高岚双等不到了,亲耳听到武媚对郑南雁说豆卢宁有孕时便可进为王妃,这是对豆卢家的恩宠,待旭轮出镇北境时,便指派豆卢家的子弟姻亲赴都护府下辖的军府任职。突厥旧部看似臣服,但这些年二十四州各有反叛,帝子可汗只是名头显赫,有人接纳,也就有人不满,独木难支,旭轮需要一批对他忠心耿耿的部属,甚至哪日烽火突起城池危矣,希望今日的这份恩宠能换他们以身相报,保旭轮平平安安。
我不能说出实情,便好言劝了几句,高岚双被老爹打没了自信,说自己放下了,否则也不会进宫见我。
“月晚,你清瘦了?” 高岚双抹了两滴泪,这才注意我的现状。
自圣旨颁下,大家都为旭轮高兴,每见面便是道喜,我无力控制情绪,遂不再登门,自言眼不见心则净,他有许多事要忙,便也没空再来长安殿。而在万籁俱寂时,我蒙头以泪洗面,脑海中是自己的哭喊‘他真的要属于别人了’,就连伤心也不敢被人听见。天亮了眼睛却没消肿,面对众人的关心,只能推说是被噩梦惊了,正掩盖了我的少言寡语。吃药贴符,我一律接受,膳食也加了茯神、合欢、玫瑰等等,可安神舒郁。也是我有面子,竟劳动武媚来看我,问我可有心事,我半真半假的说闷在宫中非常无趣,三个哥哥也没时间陪我。许是可怜我,武媚竟答应再给我出宫的机会,仅限本年,只有一次。
宁心拿热水温了帕子给高岚双擦脸:“我阿姐前些日子受寒,服过饮子总话没胃口,人便瘦了。”
两个失意的人,坐在一起也没什么话题可谈,袁芷汀说今日天晴少风,建议我出门走一走,反正武媚宴请豆卢家的女眷姻亲,并没要求我到场,窝在长安殿也不会有人寻我。我问了高岚双的意思,遂接受了芷汀的建议。摆开了胭脂水粉,给两个人化了十分明艳的妆容,但我手艺欠佳,粉英扑的过厚,这脸怎么看都像是在面缸里滚了一遍,乍一看有点不像本人。所幸高岚双还挺满意,因为看不出她的憔悴本貌了。
许是真的看淡了得失,高岚双主动问起获邀的人都有谁,上官池飞说首位便是新孺人的母亲阎氏——上任东宫家令阎庄的侄女,阎庄遗孀刘氏——左卫大将军刘审礼之妹,阎氏弟阎识微的妻子裴氏——新野县主之女,阎氏的姑母秀容县君——殿中少监唐河上之妻,豆卢仁业的妹妹莘国太夫人——故瀛洲刺史窦孝慈的遗孀,豆卢仁业的弟媳长沙大长公主——高祖李渊第六女,长沙公主之女豆卢氏—— 右金吾将军兼知东都留守李晦之妻。
高岚双安静听着,表情变了几变,最终苦笑道:“二圣有心了。”
回想武媚与郑南雁的对话,我不禁点头:“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岚双,你晓得我四哥他年将。。。出镇突厥旧地,你二人今日无缘,亦非不幸啊。正如令尊,责打虽使你痛楚不堪,实则是盼你远离。。。灾殃。”
我只能如此安慰高岚双,其实即便是预知未来的我也是很矛盾的,假如我只清楚旭轮是这场皇权之争的赢家,而我的身份是一个不知明日的普通人,我还会坚定不移的押宝旭轮吗?跟随他便意味着随时都可能会以最大的付出——死亡,换取最后的胜利啊。
这天之后高岚双不再入宫,我开始想念过去这三年有她陪伴的日子,从未有过的想念,大概是因为豆卢宁的入场便宣布了我们的出局,所以高岚双自动成为了我的盟友—— 我们属于同一个失恋者阵线联盟。但这天之后的我不再龟缩在长安殿,但凡不风不雨的日子,我便拉着那些因各种各样的原因聚在我身边的姑娘们探秘大明宫。
十余豆蔻年华的少女,朱唇雪肤,珠翠满鬓,花枝招展的穿行于各宫各门,随性自在,语笑喧阗,无意中成为大明宫内最明媚亦最富生气的一幅迷人画卷。紫宸殿、延英殿、崇明门。。。只要远远的避开二圣所在,大明宫于我可说是百无禁忌。年轻高大的禁军奉命驻守着一处处庄严殿堂与重重城门,他们力图做到目不转睛,偏我们故意在他们面前来来回回,谁又真能忍住不看比花还俏的年轻姑娘?虽非初次玩这小把戏,甚至他们有些已是熟面孔,可每次总有那么二三个明明已面红耳赤却仍保持肃穆的禁军,而这强作镇定只换来我们更为开怀的娇柔笑声,毫无顾忌的讨论哪个人为我们之中的谁而心动,而且一定会向他亲口求证,那人不敢亦羞于回答,索性闭眼装聋,铜像一般。或者我们随便一人矜持端庄的对他们说‘我乃太平公主’,禁军自知被骗,仍会十分恭敬的行礼‘贵主万安’,至今也分不清哪一次是真的我。
闹够了,我们哄笑而散,穿过含耀门,穿过偌大广场,行过龙尾道,比赛谁能最先到达丹陛之上的含元殿。提裙沿阶而上,小跑着,一步一心跳,一阶又一阶,脚下玉阶似无尽长,笔直的通向那享万国朝拜的宝殿。站在辉煌伟丽的飞檐之下,耳畔是呼啸风声,仰望几乎延接天际的金光螭吻,仿佛来到了巨人国度,心悦诚服的感慨自身何其渺小。闲懒的倚栏俯瞰,似乎大明宫乃至整个长安城都在自己脚下。眺望正前方,幽幽南山,云雾缭绕,有人无不羡慕的说修道成仙是世间第一好,若追问她成仙、成婚只能二选其一,结果自然是选成婚,但也不妨先成仙,待哪日抓个阮郎一起过日子,便是山中仙侣了,惹来一片嘲笑。
很快便到了豆卢宁入宫的正日子,前一夜瞒着张娟娘偷酒吃,借用杯中物方得一夜安眠,但睡醒之后便是头疼乏力,心也是比往日难受的紧,不去见他是缺了礼数,见了又该说什么呢?又该如何笑对?有人轻声推门而入,我慌忙抹去一脸咸涩的泪水,装作初醒般抱怨了两句。是宁心领着宫人送进了厕床恭桶等物,说她自己是被憋醒的,猜测我也要解决内急,便先预备着。
一番洗漱整理,时已过午,我挑了一身红裙,松绾长发,苶呆呆的趴在床上,问我想吃什么也听不到回答,胃里早已塞满了愁绪。没人陪我发愁,宁心等央我允她们观礼,我没有不许之理,各人喜笑颜开,纷纷忙着补妆整衣。想也知道,今天少不得皇亲贵戚青年才俊到场,她们不是去凑热闹,而是去饱眼福了。
我翻身望天平躺,隔了一二时辰,五脏庙大唱空城计,便让人煮了一碗面,依我的要求做了浇头,酱色终究不敌后世红亮,但带着热度的香气还是能勾人食欲的,挑了三箸面,便再也吃不下了。窗外日头偏西,距吉时越来越近了。
当旭轮的近侍戴思恭来见我时,我正百无聊赖的翻着书,他在座下行礼,我扫他一眼,随口道:“孺人虽非正妻,却也是御封的王妾,况这位新孺人更是天后姻亲侄孙,还道相王会派你与阿华阿范等人过府迎候呢。”
“公主是与奴婢说笑呢,”,戴思恭笑意盈盈,凑到近前替我捧着书,劝我歇一歇手:“大王晨起受凉,玉体不适,奴等伺候用药,没得时辰出宫去迎孺人。先前大王见了诸位娘子,唯不见公主,陈娘子道是公主醉酒,大王好生担忧,遣奴问公主安否。”
我伸个懒腰,语气不自主的埋怨起来:“是么?我没听出诚心呢,怕是四哥一心与宾客周旋,并不看重我呢,莫拿受凉来搪塞!”
伺候同一个主公,人的性情却大不相同,戴思恭的心眼最活泛,粘上毛就是猴,听出我是埋怨,立即跪地,眼眶蓄满泪水,说话间便要滚落出来:“奴婢若有一字不实,便教天火焚为灰烬!大王的确是。。。”
我笑:“好啦,你惯是起誓赌咒比吃喝还容易呢,退去中庭再念这要生要死的誓词,天火降下也只焚了你。起身,回含凉殿吧,同四哥说。。。我一切安好。”
戴思恭还要装模作样的擦泪:“公主不随奴同去?今夜甚是热闹呢。”
“头沉,”,我不禁轻叹,这样的热闹不去凑才是利人利己呢:“身子也乏,请四哥容我失礼,改日册妃,我便是折臂断脚也当前往道贺。”
戴思恭眨巴着眼,有些无措的望着我:“哎哟,奴。。。奴这便退下?公主好生将养。”
“唔,去吧。”
日落月升,自戴思恭走后,又有太子妃房云笙遣女官登门,说是房云笙派她们去给新孺人送了一份薄礼,听人议论我居然不在,房云笙很是不放心,便教她们来探问实情。送走女官,我无心晚饭,躺在床上也是辗转难眠,毕竟时辰尚早,毕竟心事太重。
不愿去想却又无法自欺欺人,旭轮心中的首位不会再是我了。豆卢宁本就与他志趣相投,他没道理反感她,今夜礼成,二人同帐相拥,情意绵绵,她成为他的女人,给以他从未有过的人生体验,他更是难以割舍了,此后满心满眼都是她,但我又岂敢抱怨,他的耐心他的温柔他所有的好,一直是被我借情亲外衣占据着,他如今要收回送给旁人,难道我还要耍无赖强留么。
蒙头哭的稀里哗啦,被子洇湿了一大片,呼吸也因鼻腔堵塞而有些困难,忽觉头脸一凉,是被人掀开了被子。先前我不许掌灯,此刻房中已是灯烛烨烨,一切都无所遁形。我又惊又慌,泪其实都洇进了被子,然而双目红肿,明显是哭过一场的,才想说些什么掩饰过去,却发现眼前人竟是最不可能在此的心上人。
“哥哥?” 我不敢置信的揉搓眼睛,怎么会是他?他理应陪着豆卢宁啊。
“你以为是谁?”,旭轮神态疲倦,双颊泛红,也不知是累了还是喝多了酒,他莞尔一笑,从容温和,是我熟悉的旧模样,嗓音有些低哑:“难道我不能。。。来见月晚么?你且来,哭的这般委屈憔悴,总不是因了阿兄?”
他轻牵了我的手,想扶我起床去照镜子,我仍不解他怎会出现,下意识推开他的手:“我是。。。饿哭的!”
旭轮哦了一声,似因支撑不住忽然就沉沉的落坐床侧,他微微皱眉,唇角却是上扬:“我纳孺人,月晚为何不来贺?一往一返,略客套数句,半个时辰足矣,头沉身乏?嗯?阿兄不信呢,当真病了么?”
说着便来探我的额,我想到他片刻之前还搂着旁人温存缱绻,脑袋稍一歪,堪堪避开了:“不妨事,不劳费心。”
他怔住了,宁心这时递了一碗奶浆:“整日不吃不喝,阿姐脾胃不疼么?”
确实是饿了,我闷头一口接一口的吃着清甜奶浆,知他近在咫尺,却低头不敢去看。从前渴盼见他,少坐闲聊探病。。。什么都好,否则心便没着没落的。可如今,他已是旁人的丈夫,继续傍着他便是比饮鸩止渴更伤身啊。
“公主赏我一口可好?” 旭轮不介怀我刚才的举动,又开着玩笑逗我开心,并假意捏了勺子:“这碗中香味很是勾人呢。”
我本就心慌手抖,被他的指尖无意碰了手,竟似被火苗燎了一般,便把碗推给了他:“倦了,不吃了,宁心代我送相王出宫吧。”
旭轮眸中的笑意骤然如湮灭,他端着那碗闷不吭声,气氛莫名静的可怕。宁心十分讶异的看着我,不知我为何竟这般生硬的对待旭轮,明明他是好意来关心我。
他的近侍华唯忠连忙接过碗放去一旁,小声道:“大王,公主既要入寝,大王。。。不妨回宫,服药睡下,或许明日便能大好。”
我微惊:“哥哥当真受凉了?”
“是或不是,唉,”,旭轮喟叹,借着华唯忠的手起身,那话里的不如意但凡不是聋子都没错过:“不劳阿妹在意,安置吧,本无要事话与你听。”
情急之下,只顾着内疚担心,也忘了他的新身份,奔下床,又化作癞皮狗抱他缠他:“阿戴来见时,我还道是。。。怨我怨我!!是我心窄气小!哥哥快些安坐歇脚,一口怎够?宁心,着人满盛奶浆奉给相王。”
他轻拉开我的手,转回身子,仍是一脸平静,低头凝视着赔笑讨好的我:“我纳孺人,为何不来贺?”
怎么又是这个问题?!我不愿意!不愿意!不愿意!凭什么要我去恭喜你和旁人百年好合!我就连这点维持尊严的资格都没有么?!
我假装愧疚:“月晚大失礼,改日定登门向阿兄与。。。孺人致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