旭轮无话，大抵并不真心责怪，否则也不会专程来看望我。他移步外殿，我之前在被窝里哭闹的头发也乱衣裙也皱，匆忙整理了，才步出了内室。

已是戌时过半，若是明日点卯当值或扛锄务农的人此时便该歇息了，而富贵闲人们犹在恣意的醉生梦死，但一个新郎官无论如何都该陪着那视其为此生依靠的女子，轻言细语的许她永不忘情的誓言。

这难道不是所有女子对婚姻最初的美好期盼？我玩拨着一颗青枣，偶尔看一眼身旁浅尝奶浆的旭轮，满殿灯烛的辉光赋予了每个人别样的神采，譬如旭轮，他唇角只微微勾起，此刻看他，却像是丝丝缕缕的柔和春光被放大了无数倍，那一抹浅笑便成了炎夏里灼人的风，使我避不敢看，心里不住苦笑，真是为难他更为难她了，这一宵红帐春深硬是被局外人扰了兴致，或许我应该为此而称心？我的哥哥呀，我不知你对我竟这般关怀备至。

“相王独身来此，豆卢孺人。。。可好？” 宁心怯声细语。

原来不只我一人有此顾虑，新婚之夜他撇下新妇子探望不痛不痒的妹妹，终究是不妥的，若是传扬出去，怕也无人赞他关爱手足。我很难不因豆卢宁的存在而介意，但今夜又因对她的歉意而十分矛盾，所以我问不出口独守暖帐的她是否在他抽身离去时曾抱怨一二。

旭轮抬眼，笑而不答，目不转睛的盯着了宁心微红的俏脸，直到她耐不住羞臊躲去人后。这短暂的轻浮举动，全然背离了他一贯的雅礼谦和，却也并不意外。少年郎初识鸳鸯戏水的美妙之处，又怎会满足于此，宁心是美人，毋庸置疑的。

心头一沉，妒意的苗头生起，我强忍着不去想象他松姿玉躯是如何在那层层叠叠的云缎软衾里翻闹索求，若不是正盘坐着，怕是要一跺脚便拂袖而去了。

放下吃了没半的奶浆，旭轮突然转过视线，眼中复是一片清明。我硬扯出笑意面对，他略沉吟，轻声道：“孺人好是不好，我实不知。”

我压下惊讶，听他继续道：“我病的厉害，尚未与孺人相见，暂歇三五日吧。”

我立时想哭却也理应欢喜，旭轮无意说出的事实极大的及时的安抚了我的愁绪。我想不到自己会变得这般卑劣，竟拿一个无辜女人的失意来酿造我不配得到的满足。

最终是哭了，我别过脸悄悄揩去了几滴泪，早知他将妻妾成群，十余年的心理建设，都抵不过此刻他亲口送来的‘安慰剂’，然而他并不清楚我因何难过又是因何而喜悦，那些假话违心话，林林总总，他从来是不知的。

“是累哭的么？”，手落在发顶，旭轮轻转过我的脸，又凑近，故意似的不想教我蒙混过关，含笑凝视：“我亦疲累且烦闷呢，心道月晚定去戏妇，足等了一整日，却未料你这公认的好事之徒居然避让怕事，半步也不敢踏入，万幸兄未与旁人对赌，否则必是惨输。”

被他瞧的心慌意乱，我斜眼看向一旁，咕哝道：“我是怕登门之后不意撞见吉士诱女执手交颈摧。。。”

“住口住口，待嫁女儿岂能存此心思？”，旭轮不禁笑了，假意训斥：“啧，待我得闲，便把殿中藏书筛选一遍，将那些歪书邪书就地焚了，半字也无益。”

我忍住没翻白眼，不耐烦道：“旁人看书使得，与阿兄高谈阔论，更得夸赞惦念，我则。。。难不成任我不学无术，不思进取，一味附和于你？！哼，早知你最是恨我拙笨无才！！”

“眼下便是极好，”，旭轮忽按住了我敲点桌案的手，又拢在自己掌心，用了一些力气生怕我挣开似的，斯文秀雅的面庞覆着平和笑意，颇认真的对我说：“往日说笑而已，如何舍得轻视月晚？不需多学多看，月晚当真已是极好，任你笑闹惹事，阿兄宠你容你，只一点，这辈子不可疑心阿兄，横竖你也亲口应了我。”

怎么想这都像是猎人下套，我偏要气他：“是么？何曾应了你？有字据么？便有字据也是你仿我笔体伪造。”

旁人窃笑，旭轮嗔一声无赖顽奴，吩咐华唯忠搀自己起身，宫人为他系了披风，见他因头痛而颦眉，我脱口道想送他回含凉殿，他未拒绝。沿着冗长宫道前行，宫人们提灯照明，只每人脚下是小小的一片漆黑。

二人挽着手，他道：“为何特意送我？”

“我晓得阿兄牵挂月晚，”，我真诚道谢：“只是以后。。。便不必了。”

旭轮笑笑：“是怕豆卢孺人心生委屈？”

我道：“不错，将心比心，月晚也盼夫君只对月晚一人好。”

他没接话，而是吩咐旁人去前方稍等，华唯忠想要持灯服侍，也被他挥手赶走了。

一盏盏宫灯逐渐远去，我有点着急：“我最怕天黑无光！”

“我与月晚作伴，”，旭轮一倾胸膛，头也低下来，唇几乎贴在眼前，清润厚缓的嗓音便如温柔钩：“月晚还会怕么？”

我撇嘴：“怕呀，你横不能伴我一辈子，待我有了驸马，便不怕。。。”

“驸马？驸马？”，夜风如刀割，直吹的我浑身打颤，他又近了，我后退着，没两步就贴上了硬冷宫墙，他长叹着，旋即手环着腰把我揽进怀里，用他的体温他的安息香紧裹着我：“你知不知羞？呵，非是我等不舍月晚，怕是月晚急着出宫嫁人吧？驸马自是要与月晚作伴终生，却如何比得我待月晚真心？我也可以只对月晚一人好，孺人王妃媵妾均可取代，而月晚只是我的月晚，无人可代。”

一轮明月，清辉自万丈高空倾洒而下，世间万物都似披了一层朦胧素纱，包括远处的人影宫灯，还有眼前旭轮的面庞，在我的视线里都似暗似明，含糊不清了。嗓音已是摄心收魂的钩，这体温更是一炉能将禸身焚灭涤尽的三昧真火，我不修道不成仙，只求余一缕信念，趟过注满苦难的万千河川，落在那无忧无愁的净地国度，落在他的掌心。

唯一清晰的是旭轮的砰砰心跳，我茫然无措的回味这番过于激动的。。。我不知该如何形容，一直清楚他对我最好，但今夜的倾诉更像是宣示主权，他容不得我有第二种身份，像小时候一样任性的坚信我是专属于他的一件玩物，我的陪伴于他是习惯，自然而然没有道理，他希望我被珍视，但只能是被他一人珍视。

“阿兄究竟是病是醉？”，喘息逐渐灼人，我推却没能推开，反换来腰下被重重的拍了一掌，气的我直想咬他：“李旭轮，你居然打我？！不错，我急着嫁人，偏要嫁人，明日便嫁，专选那又丑又凶大字不识的驸马，你能奈我。。。”

“臀儿肉厚，怎会疼呢，”，旭轮一手扶着背避免我贴上宫墙，一手把我的嘴捏成了鸭鸭同款：“你细听着，我未醉，非是醉话，故而月晚需记一辈子！昨夜入睡前敞了窗，任风吹了一宿，想着若身子不适，便不必与。。。月晚，你莫笑我，确确是极怕了，怕与孺人共处一室。唉，横竖你已知晓敦伦之礼，我问你，如若陌生男子把你。。。把你。。。裙衫尽褪，与你皮。。。皮肉紧贴，咬弄。。。”

旭轮突然杜口，头垂的更低了，此刻我只能看到他的头顶，松绾的发股不时扫过我的脸，逼的我闭眼又睁眼，虽然清楚他断不会害我，但也会好奇他要做什么。脸颊，鼻尖，唇角，腮侧，耳垂。。。被发丝扫过的每一寸肌肤都是痒的，愈发密集，便愈发的痒，偏偏身子不自由，挠不得，也制止不得，心话这人到底是受了什么刺激，简直是变了个人嘛。

暂时能做的是用鼻孔来‘表达’对他的不满，可这双绿豆粒大小的鼻孔又能使出几分力气？明明心里是又气又恼，哼出来反倒像是在向他讨饶撒娇！！嗯嗯嘤嘤的持续不断，自己听着全无气势，很快也就不哼了，被迫安静的任他捉弄。

片刻，旭轮抬起头，带着一抹罕见的憨笑，依旧不错珠的盯着我：“咬弄唇儿，你不怕么？！或是乐意的很？！”

我多多少少能理解一个纯情少男对初试芸雨的羞畏之心，但也不至于为躲避‘实验课’亲手把自己吹成发烧的小火人吧，真是让人笑掉大牙。反正我如果不是心里已经有了他，面对薛绍与武攸暨这般人间绝色，再难再疼也绝不退缩，一鼓作气，占领高地。

人生苦短，及时行乐，干嘛要怕呀？这样想着，我傻笑着摇头，见他面上一冷，我慌忙又点头，他于是满意叹息：“月晚啊月晚，如实说，为何不肯向我道贺？”

旭轮终于松了手，我感觉自己的双唇似被扎了一针麻药，我舔舔嘴唇，他指腹压上来揉弄摩挲，语气也比先前温柔：“疼？怪我心急，未能收住力道，莫怕，就这一回，上苍断不会容我第二回欺负月晚。”

“坏怂李旦！”，我趁机咬住了他手指，含含糊糊的气骂：“麻！是麻！你到底跟谁学坏了，还敢打我屁股，以为我是软柿子好欺负吗！！”

旭轮听不清也听不懂，任我咬着并不抽回，笑道：“李旦是谁？你气晕了不成？唉，你我皆是自在闲人，索性在此地耗这一夜，我已然受寒，多吃几天药便是了。”

这小打小闹着实没意思，我说我要回长安殿，他拉着手硬是不许我走，今夜第四遍追问：“为何不来道贺？”

他看着我，我也看着他，分不清谁比谁更固执。不争气的泪终究没忍住，我自觉从没这么委屈过，我要如何说出秘密。

“我为难！！”，我奋力的想甩开旭轮的手：“我盼哥哥能寻一个知冷知热的身边人，却又不舍失了哥哥的疼护，我左右为难！其实我并不贪求。”

他从来都扛不住眼泪攻势，忙为我拭泪：“莫哭莫哭，风大，这细嫩皮肉会被吹皴，又糙又黑，不好看呢。贪求又何妨？我舍得给！绝不反悔，我立誓，我写字为据，心也摘给月晚，只求你莫哭了。

“我当真不贪求！”，旭轮哄的越温柔，我哭的就更伤心，拂开他的手自己擦泪：“我要你抱时，你莫嫌弃便是了。”

他微怔，哭笑不得：“仅此而已？只是歪缠撒娇？”

仅此而已，最初你只是牵了我的手，而那时的我连你的名姓都不知道，如今我已得到了太多太多，全是我不配拥有的似水温柔，所以我不敢贪求，一个拥抱足矣，你的一生一世本就是属于旁人的。

我呜咽着，使劲点头承认。下一秒，我得到了我想要的，这是我的礼物，是他的承诺。

“我情愿你贪求，”，他也像是哽咽了，脸埋在我肩侧深深呼吸着：“月晚，你可知。。。”

“大王，豆卢孺人迎候大王回寝宫。”

华唯忠不近不远的站着，并没提灯，只听声音知道是他。远处的灯火多了十余盏，是跟随豆卢宁而来的含凉殿的宫人。她在明处，亮堂堂明晃晃，落落大方，等待她的丈夫；我在暗处，动也不敢动，比阴沟里的老鼠蟑螂还要卑微胆怯。爱着不该爱的人，我本就是见不得光的。

“你如愿了，”，旭轮松开我，抚了抚我鬓边发丝，笑道：“这位孺人当真是体贴入微。”

我点头，我见不得他不幸。如果他妻不贤子不孝内宅一片鸡飞狗跳，我就能每夜含笑入梦吗？

“唯忠，送公主回长安殿。”

“是。”

“不必，”，其实我只送了一小段路，此时回头仍能看清长安殿外的一双石灯塔，“我与宁心。。。”

旭轮自自然然的为我稍整衣裙，笑了笑：“由唯忠送你回寝，我才能放心。”

“唔。”

片刻工夫，我人已躺在床上打起了哈欠，宁心把我换下的衣裙团了起来，随口问旭轮对我说了些什么，我认真回想，忽然把宁心拉进了被窝，她低呼着，仓促间还不忘蹬飞了绣鞋。

我又搂又亲，宁心故作嫌弃地擦抹口水，我笑嘻嘻道：“明白了么？相王是因此事而羞怕。”

宁心是个美貌与智慧兼得的小尤物，立时惊讶道：“相王不喜欢豆卢孺人？！”

我苦恼道：“或许。。。喜欢呢，只是相王尚不懂自己心意。”

数日后，长安城迎来了今年的初雪，夹杂微雨，洁白细小，若轻盈柳絮因风而舞。有人喜，有人忧，这世间从没有真正的感同身受。

铩羽而归的我和宁心着急忙慌的寻一处食肆填饱肚子，偶然经过谁家屋外，见一行人挤在檐下暂避雨雪，未料何处泼来一桶水，那些人叫喊着跳跺着向街道散去，顾不得撞上路人，也顾不得撞上车马，更怕这寒风天里遭一头冷水。这其中最惨的就是‘路人甲’，那桶水似乎一滴不落的洒在了我身上，巨浪般打的人头疼脸疼，一时也分不清是不是只披袄沾了水。

此刻我牙齿直打颤，想大骂一声缺德也喊不出口，方才被推被撞，脚下摇摇晃晃的也不知避到了谁人身旁，此时面对面看清了对方，他正擦拭那张每每令我眼前一亮的俊逸面孔。

“月。。。表。。。四。。。” 薛绍似惊似喜，又是芸芸人海中偶遇，而且他这一次也没免了狼狈，人一着急，就不知要何如称呼我了。

“阿姐！”，走散的宁心一路小跑，一抱我才知我中了招：“阿姐快些解了这披袄，哎哟，回宫定要病上数日，合该乘车马。。。”

“莫嫌弃。”

身上一暖，落下一件披风，宁心和我都颇觉意外，薛绍穿的也是寻常的缺胯绵袍，并不比我多了什么。

我下意识的推让：“只是湿了披袄，表兄不必。。。”

“女儿娇弱，”，薛绍莞尔：“表妹莫辞。”

【28-10-2020 本章完】

作者有话要说：　　10月28日（2020）更新：

本章改完啦，内容变了一些

旧版男主更隐（怂）忍（人），男女主发糖是在含凉殿的床上

轮轮觉得晚晚对他的感情和他对她的感情是一样的，所以追问了四遍

但晚晚不敢承认，也没听懂轮轮的真心，摊手 + sad

10月27日（2020）更新：

居然还没改完。。。本来计划今天改完的啊啊啊啊啊

10月25日更新（2020）更新：

新野县主，李元吉第六女，李令，字淑绚，624-662，嫁中书舍人裴重晖

阎立德这一支真的是特别惨

武周时期，阎知微投降突厥，被武后下令车裂，还导致他全家被杀

比如阎识微，扬州打过徐敬业，整肃恶少，爱护百姓，好好的当着华州司马，却被弟弟牵连了

还有阎识微的儿子阎炅，墓志写明‘叔父知微犯国章，累及家族。。。圣历二年十二月廿一日弃于东都市’

这一段有些啰嗦，介绍这几个人是因为她们还有其他身份

阎庄遗孀刘氏：刘德威之女

她和刘审礼还有一个弟弟刘延景，刘延景的女儿刘氏是睿宗发妻，李成器之母

前章虢王李凤丧礼，陪着王妃的美丽少女就是刘氏，因为王妃也是刘德威的女儿

另外，刘延景叔父刘德敏的三女婿是裴炎，也就是说裴炎是刘延景的堂妹夫，是刘后的堂姑夫

有分析说这种姻亲关系是促成裴炎积极协助武后废黜李显的原因之一

秀容县君的丈夫唐河上是凌烟阁功臣唐俭的儿子，唐俭还有一个儿子唐善识，是李世民女豫章公主的驸马，另一个儿子唐观，是睿宗孺人唐氏的父亲

莘国太夫人的丈夫窦孝慈是窦诞的长子，窦诞是李渊次女襄阳公主的驸马，窦孝慈的弟弟窦孝谌就是玄宗李隆基的外祖父

另外，不只豆卢仁业的这个妹妹（豆卢宽女）嫁了窦家，他们的姑母（豆卢宽姐）也嫁了窦家

简单来说，豆卢仁业的姑母嫁给了爷爷（窦抗），妹妹则嫁给了孙子（窦孝慈）

综合以上，豆卢贵妃母亲的婶母阎刘氏是刘后的亲姑姑，豆卢贵妃母亲的姑母唐阎氏是唐孺人的伯母（婶母），豆卢贵妃的姑婆窦豆卢氏是窦后的伯母，那么她四个人就是可以凑一桌打麻将的亲戚喽

反观睿宗的其他妾侍

柳宫人是柳奭的孙女，呃，王皇后亲舅舅的孙女，不怪武后讨厌

王贤妃姐妹，父亲王美畅的爷爷王珌是名相王珪的弟弟

王美畅十三岁起家就是给李弘拿刀的，还不错

母亲（嫡母？）是长孙敞的曾孙女，长孙敞是长孙无忌的叔父

这个没啥，高宗都给舅舅追爵了（非平反）

李晦：李唐宗室，凌烟阁功臣李孝恭的次子，李晦的孙女嫁给了薛崇允（薛绍的亲侄子）「夫人讳某，字某，陇西成纪人也。河间元王孝恭之曾孙，开元天宝应道皇帝之从妹。祖晦，刑部尚书；父知言，尚乘奉御」，而且是太平说媒哦「时太平公主，中宗宠妹，歌谢庭飞雪，心许才贤器，阮氏青云，躬行礼娉，夫人由是遂归于薛」

啊啊啊啊，十七八年啊，太平还不忘照顾薛家的后代，哭了 （想到了大明宫词里的小叶儿）

【杨雄】【女婿豆卢宽】【豆卢仁业】【钦肃】【贵妃】

【杨达】【荣国夫人】【武后】【睿宗】

所以豆卢钦肃的墓志称他是‘皇帝表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