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我时常怀疑，像高岚双这样有点缺根筋的牛脾气少女，究竟是如何在氛围肃穆甚至可说是异常古板的高家安然无恙的长大成人的？天天听老父亲唐僧念经，她理应长成槛花笼鹤才是啊，看来是压力越大反弹也就越大吧，恐怕也少不了老母亲暗戳戳的保护。

宫人端来一些时令水果，高岚双捡个雍州富平入贡的柿子，却是无心吃嚼，只拿在手中把玩，险些攥破了那红火甘香的好鲜果。我教育高岚双不可以浪费粮食，她眼眶突然红了，说自己不该来含凉殿，就算看清了白真珠的样貌又能做什么呢，她并没有指手画脚的资格。以我的立场，实在无话可以安慰，只轻叹一声以示同情。

“月晚，我对你阿兄是何心思，并不曾存心瞒你，”，高岚双放下柿子，吸了吸鼻子，小声的向我倾吐委屈：“皇子亲王，能与之匹配的王妃，需得天子册命，叩拜太庙上告先王，方能为皇家绵延子嗣，岂是轻易选定的？若以家世论之，我自认非是痴心妄想，其实若封孺人。。。便也知足了，可我阿娘说不舍我低人一等，只可惜，天皇无旨意，一切皆为空，难道真教我去求相王？我没得那般寡廉鲜耻！罢了，趁此刻颜面尚存，我自行去吧。”

主人外出，乳母高氏近两日住在宫外的宅子里，最后是旭轮的近侍范云仙快步来见我们。范云仙肤色十分白皙，眉眼也属精致，又不像同伴那样在净身之后个头猛窜，反而瘦小矮短，身骨匀细，换上女装也看不出哪里怪异。范云仙无论见谁惯是一副浅笑模样，和和气气的，偏高岚双就是瞧不上他，总担心这个男生女相的阉宦会‘带坏’了旭轮，虽然我并不清楚她为啥觉得旭轮会好男风。

范云仙以为我像往常一样来拿什么字画，我道只是路过歇脚，我和高岚双准备乘船去太液池北岸走一走。见我们要走，范云仙便依礼相送。高岚双神情落寞，宁心的小脑袋却不安分，东张西望的。

范云仙笑问：“陈娘子寻人不成？”

宁心惊喜道：“你怎知？那便继续猜，我要寻阿谁呢？”

为照顾高岚双的心情，我暗使眼色，示意宁心不要多言，却是迟了，范云仙还没猜出什么，几个宫女说说笑笑的经过，都抱了满怀的鲜花，准备在各殿室插花装点。一声‘真珠’，高岚双圆睁双目，咬紧唇齿，手抱在胸前微微哆嗦着，说实在，那表情有点吓人，她过于激动了。

宁心的视线也投向了那方向，很快就寻见了一张生面孔。宁心天生丽质，从没人质疑过她的美貌，便也不觉什么，不屑的笑了笑。

高岚双进这含凉殿的次数五个指头都能数清，宫娥的装束也几乎一致，她分不清谁是谁，求助般看向我：“月晚？”

我为难道：“先前亲口说愿放下执念，又何必偏要看那白氏一眼？横竖我以为白氏。。。颇是村气，比不得表姑灵秀去俗！更何况我阿兄醉心字画声乐，怎会允白氏近前伺候，你且放心便是。”

白真珠的出现令高岚双多多少少的伤了心，陪我回了长安殿便告辞出宫了。宁心问我为什么不帮高岚双，只要我在二圣面前说一句话，让二圣注意到这个一直陪闺女练琴的小表妹其实是个很合适的儿媳妇人选也就够了，或许高岚双也一直期盼我能为她美言，只不便开口而已。

我的确从未意识到这一点，池飞正在一旁帮我捣磨空青砂以便作画添色，她建议我不要这么做：“婚姻事大，只可由双亲做主，何况为亲王选妃？公主真若为高娘子美言，只恐二圣疑心是高家有何私心图谋，反倒是不利高娘子。”

我深以为然，宁心也意识到是自己说话欠妥却不愿承认，撇了撇嘴，酸溜溜的说：“唉，果然上官姐姐腹有万卷，算计谋略最是应手。”

池飞笑笑没说什么，我打趣宁心：“池飞爱书惜书，并不吝旁人问借，真若这般羡慕池飞博学，直去借书便是了。”

闹了两句，我开始临摹双鱼图，不知过了多久，宫人来报说旭轮将至长安殿。过去这三天只在向二圣请安时见了面，他没时间逗留闲聊，又因为他白天听课入夜温书，我也不便去含凉殿打扰。

旭轮入殿，宁心池飞等人行了礼，他笑着看我慎而又慎的落笔：“共进午膳可好？”

我轻手勾画远山初廓：“好呀。”

旭轮说起学堂里的新鲜事，往日我是很爱听的，禁宫外发生的任何事情都能缓解我枯燥乏味的人生，可今天至少此刻我一心放在这画上，自己并未察觉敷衍了旭轮。

“用笔过急了，”，他在右手方坐下，顺势把了我的手：“落笔便十分粗浓，之后如何修饰？岂不越描越黑？”

“哦。”

他认真起来，眉心微锁，唇角平了，人也显得冷漠不可亲近。匆匆润笔，以水化散了浓墨，三两笔把那峻峭山石染为缥缈云雾，看他做的轻轻松松，自己却是想也想不出来，

我瞪着那一寸与先前截然不同的纸上风景，无不崇拜的问他：“阿兄师从何人？”

“春日里少陪你，便拿描白杀磨时辰，”，他还是一脸平肃的凝视略见雏形的画作：“学士李承胄为我引荐了一位同好，我二人临摹展翁大作，前后三幅，因而略有心得。”

之后随便吃过午餐，我求着旭轮教我作画，他问为什么定要画成这双鱼图。我不好意思的说是为了薛绍，我想自己临摹一幅装裱成扇，把原物归还薛绍。旭轮说耽误时间，不如去找那高丽店主，高价请画师原样画一幅便是了。

我道：“这法子使得，便有劳阿兄啦。”

旭轮勾了勾唇角，略有个笑模样：“我今日便遣人去办，依着我说，你少要出街入市，倘或哪日被痞汉恶霸欺负了，却该如何是好？”

“我宁愿摔打受挫也不想被困宫中，”，我是真情实感，笼中鸟的滋味极不好受：“哥哥不必担心，两年才求来一个恩典，阿娘虽忙碌，却总是留了一分心思约束我呢。”

许是同情苦闷的我，旭轮也不提回含凉殿，吩咐宫人重新摆了笔墨，手把手的教我写字。我哪里舍得他离开，偏要装出不感兴趣的样子，不情不愿的依了他。

“落 ‘丶’ 看似容易，腕却不可放松力道，”，旭轮手心温热，我飘飘然如在云端，何止手腕使不出劲，整个人都是松懒的，任他把握着上下左右：“落笔需求速，如高峰之坠石，顿挫有力。”

我歪坐在书案前，小半个身子倚着他胸膛，一分心思练字，其余九分自是牵挂着他。他知我玩心重，要求并不严苛，近一个时辰也只得五张笺堪堪入目。偶尔凝眸于他，素净秀雅的侧颜，性情含蓄温柔，然内心深藏情义，全然是我心目中最完美无缺的男人。

唉，上天若不怜我，为什么给我重活一次的机会而且助我来此遇见他。上苍真若怜我，何苦让我们成为兄妹。如果想要探知真相，也只月老一人能给我答案了，明明说好了唐朝再会，这十三年究竟跑哪儿去了，不会是忙着给男男女女牵红线，把我抛之脑后了吧？当时并不觉得月老祠的香火有多旺盛啊。

“你这双眼珠转的快，定是在想歪主意。” 未料旭轮正注意着我，对上他含笑的眸子，我尴尬的吐吐舌头。

“哥哥，”，心里对白真珠仍是介意的，我凑近一些，尽量不动声色的嗅他身上气味，脸颊渐热：“那位新宫人可是在内室。。。服侍哥哥？你二人每夜同帐么？哥哥不必刻意隐瞒，月晚晓得何为。。。敦。。。敦伦。。。”

我说不出口但意思表达的很清楚了，旭轮震惊的瞪着我，手里的笔松了，脸也转红了，又十分气愤的扫了一圈殿中宫人，气冲冲的小声问我：“阿谁同你胡白？！”

我撇嘴，假装无所谓，其实耳根子都在发烫：“变文唱讲郎啊，该听不该听的我都听了，故而见那白氏第一眼时，我便晓得是要与。。。与哥哥。。。”

他脸色更红了，羞恼的轻拍书案：“尽是污言秽语，你此刻便忘了！”

“可月晚问过张娘娘，”，我故意逗着旭轮，想要套出自己想听的答案，手指胡乱的自他前襟向领口划绕点拨，一脸无辜的看着他：“娘娘说月晚出嫁时是要听的，眼下是推早了而已。但不知白氏与哥哥是一样还是二样？你我之间无秘密呀。”

见他突然从生气变为了委屈，捂着脸不说一字，我意识到白真珠还没有得逞，否则他脸皮该有二尺厚了，想当初李贤和李显。。。

“旭轮！晚晚！若知你二人在一处，免我跑去含凉殿了!”

未见其人，已闻其声，李显的大嗓门可是出了名的。二人循声望去，他俊美如昨，一袭利落合身的深绯胡服更添几许昂扬英气。旭轮上前迎了兄长，我将主位让与李显。

这年余，李显长住大明宫，武媚自是放心，唯盼爱子心情舒畅。我暗自猜测，是李显的潜意识抗拒回到那座曾与赵子嫣共同生活了三百余日的宅院，但他并不知道，武媚已为他另寻新宅，即便有一天，他有勇气去寻回曾经，也再不能睹物思人了，每一株花草都是崭新的，以及他的人生，和爱情。今日结局，是谁之错？或许每个人都有错，也都无错，只能怪造化弄人。

李显落座，以为是我强留旭轮，旭轮解释说是他主动教我写字。

我佯装生气：“数日难见一面，才见面便是呵斥，现下也只旭轮关心我了。”

“此二字为乳名，”，李显悠哉悠哉的斜身坐着，接了饮品润嗓：“晚晚大失礼，当以兄敬称。”

我充耳不闻，旭轮笑说：“弟闻乳名大觉亲切，由得月晚吧，横竖内宫无外人。”

“外人么，”，李显放下银盏，拉过旭轮的手，兄弟二人凑在一处，李显笑意一深，话里有话：“倘或。。。汝妻不允？”

心头一颤，这一直是令我忧心的一个角色，虽然我并不知道她有着怎样的模样。

旭轮不以为意：“弟与自家阿妹之间如何称呼，与第三者何干？再者，弟尚未娶妻啊。”

耳听旭轮如此答复，不免使我窃喜，他对我依旧是看重的，更或许，相王妃也不能动摇我在他心中的位置？

李显认真起来：“哎呀，是我不曾同你说。重九那日，闻天皇与芮国公豆卢仁业闲议家事，我思来大觉蹊跷，待你侍射时，天皇指你谓芮国公 ‘我偏爱小儿，不骄不纵，谦恭孝友，明理好学，万般如意，尚待一位贤妻’，我以为天皇许是有意在豆卢家为你择。。。你以为呢？”

难道是她？！那个与旭轮谈笑风生，并得他用自己身体遮挡秋风的豆卢宁？！这只是一次巧合，或是他二人命中注定的姻缘？！

“豆卢。。。”，旭轮略觉意外，回忆着什么：“唔，许是。。。唉，此事自是请二圣做主，弟遵命即是。”

我心情涩然，相比失去在他心中的地位，我好像更怕他这辈子的幸福被一道圣旨碾碎，如果他真的喜欢豆卢宁，我希望李显没有猜错。二人志趣相投，相看两不厌，此后他这一生的挫折与伤痛，都能由她为他疏解。

随意捡起手边的一张红笺，李显才看一眼便直皱眉，低声吟道：“回雪凌波。。。”

回雪凌波游洛浦，遇陈王

婉约娉婷工语笑，侍兰房

芙蓉绮帐还开掩，翡翠珠被烂齐光

长愿今宵奉颜色，不爱吹箫逐凤凰

李显的视线在我和旭轮之间转了转，忽而笑不可抑，颤手把那红笺放回原处：“赵国公此诗秾丽精巧，情韵百态，这字。。。当是晚晚所写吧？哈，我不知是好是歹，需得阿弟评断，可晚晚所思‘陈王’，我却了如指掌！”

这些前人诗句都是旭轮随手写下供我临摹用的，大概是他认为这类赏景弄妆强作愁的女儿闺情浅显易懂，而萧森寒鸦栖古城一类的感怀明志只会给人添堵，并非刻意有所指，所以当李显突然说我有心上人时，旭轮和我都愣了一愣，的确不知谁是‘陈王’。

李显托腮看我：“眼下只你我三人，没得外人，晚晚却要难为情？哈哈，枉费我特意去问薛子延，薛家表弟亲口说啊。。。乍见晚晚，只道是画中仕女携风飘至眼前，桃腮柳眉，唇若芙蓉，念吴娃鼓舞而歌，叹西子之出越水，上林百花需羞，新丰美酒无味。”

我很清楚薛绍不可能在李显面前用这般外露言辞形容我，必是李显故意臊我呢，越发不能让他得意，假意鄙夷道：“陈词滥调，这些世家儿郎而今不思佩吴钩挥金锤，出塞杀敌，报国建功，成日里登红楼下兰房，张口便是歌舞醇酒美人风月，骈文诗赋只效六朝之绮靡浮艳，真真是盛世之下只养膏粱子弟。”

旭轮微哂，李显爽朗笑道：“罢，罢，薛家表弟乃正人君子，我岂能为其招致一顿恶骂，实话说与你听，表弟道晚晚男身清新，女身娇秀，浑似初春新芽。”

“仅此而已？”。我略感失落，薛大帅哥对我的评价。。。就这？小草根儿？

李显向旭轮使个眼色，有点严肃的看着我：“那。。。晚晚心中想要薛子延如何夸赞？但凡晚晚张口，我必教薛子延书信与你！”

接话辩解就输了，我不理会李显，低头整理杂乱无序的诗笺，想选一张拿得出手的留作纪念。李显则继续与旭轮谈论薛绍，说李治初见薛绍便赞叹不已，如今凭五品散官阶拿着俸禄，或许不久便会赏这亲外甥一份实职，但薛绍本人似乎无心仕途。

旭轮认同：“弟曾见薛表兄与薛相交谈，表兄并无阿谀谄媚之色。天皇去岁擢薛相为中书侍郎，现又拜为宰相，参议国之庶务，常见天颜，足可谓位高权重，薛表兄与薛相乃同族，真若有心攀附，合该极力逢迎才是。”

李显道：“阿弟有所不知，天皇昔在青宫，这薛元超便任太子舍人，实属旧臣相知，天皇御极，擢其为给事中，凡百司奏抄，可先读之，时年尚未而立，赞羡者，妒忌者，怕是比晚晚废弃的纸笺还要多呢，直至麟德元年，因与上官仪文章款密，薛元超被革职除名，流放巂州（四川西昌）整整十年，还京之后，人脉爪牙少之又少，而今所倚唯天皇对其器重。唔，薛子延是人在野、心在朝，不去逢迎这位同族相公倒是正理。”

我听不惯李显暗指薛绍是墙头草，忍不住嘀咕：“薛表兄学不来见风使舵呢。”

旭轮与李显一齐看着我，李显双眼笑成了一条线：“仅仅一面之缘，便要处处维护？也好，总算我看清了晚晚心思，放心，阿兄替晚晚监守薛子延，决计不教别家女儿夺走晚晚心上人。”

我简直要发飙了，便向李显解释了我与薛绍的两次偶遇，严词声明我只拿薛绍当朋友，李显却故意曲解我的意思，说什么既然我和薛绍之间的缘分如此难解难分，他又生的俊逸非凡，不如赶紧请李治赐婚，成全了一对有缘人，毕竟薛绍也到了成家立业的年纪，万一他哥哥明天就给他定立婚约，那我就只剩扼腕长叹的份儿了。

怎会有如果呢？薛绍注定是太平的佳偶，是我这一世无意截胡的一段姻缘，躲避不开的责任。这样想着，反而觉得有些委屈，自己也说不清是为了什么。

“晚晚？！”

李显与旭轮均大吃一惊，没来由的，便见我泪洒诗笺，融了一片墨字。我推说无事，却收不住泪花，自怨眼窝子浅，藏不住心事。

“阿兄只盼月晚早日出宫嫁人，是也不是？！” 我哭的眼前模糊，眨了眨眼，硬挤去一串泪，才能看清他二人面目。

“哎呀，说笑而已！！”，李显着急，脸都红了：“晚晚是阿兄掌中宝，我如何轻易割舍！！然而，晚晚终需嫁人，我难免。。。盼亲阿妹嫁得良人，得其一生疼护，薛子延逸态丰华，又尚未娶妻，况是你我嫡亲姑母所生，家世绝不致辱没晚晚，至少阿兄私以为。。。值得托付。”

旭轮执帕为我拭泪，我顺势伏于他怀中，哽咽着问出一句私心话：“你又如何？你舍得见我嫁人么？”

作者有话要说：　　10月22日（2020）更新：

突然发现35章都是新补充的内容。。。晕头了

本意是在男主纳第一个孺人之前加一通房丫头，给男女主加感情戏

没想到一写就写多了，处女座是不是都这样啊

10月20日（2020）更新：

再次解释高岚双小姐姐的身世

她的爷爷高士廉是长孙无忌和文德皇后的亲娘舅

这个角色没有可对应的历史原型

是新加的角色，借用了旧版一个宫人的名字（蘭双）

因为高家这一辈的男孩名都是山字旁，所以采用了‘岚’字

10月18日（2020）更新：

我今天好勤快啊！！！

加了这两千字，是因为前章多了一段男女主的疏离，所以要给出解释

甜不甜我不负责，我现在只想快点写完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