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娘子好胆色!”
做戏要做全套,我拿着特意准备的巾帕,作势要给他擦汗:“容奴伺候建平郡公。”
李钦嘿嘿傻乐,轻巧的侧身避开:“所为何来?”
“来挑驸马呀。”
李钦眉梢微动,一斜坐在御座西首的那些朝臣,瓮声瓮气道:“唔,唯你武家那位表兄,箭术超群,姿貌卓绝,公主是否意属周国公?”
只因两年前贺兰敏之在李贤宅中救了我,武媚恢复了一点对这个外甥的重视,继而随着李弘的离世,似乎贺兰敏之曾犯下的唯一罪过也不再那么令她难以忍受了,但这并不影响我对他的看法。
我不屑一顾:“武敏之素来风流多情,得婿如此,实难驾驭!更何况他已有妻室。”
“哦,我曾听闻鲁国夫人生前有意。。。罢了,”,李钦还要打趣我:“窦希璥如何?他长兄正得重用呢。”
李钦指了一个二十上下的年轻人,并提醒我那是从前的学伴,我于是想起的确有这么一个人,是爱啃书的学霸,说好听点是斯文认学,但在我看来就是呆头呆脑。
这扶风窦家自汉初便是外戚,四百余年三位皇后,无数公侯驸马妃主,使得窦家成为一等一的名门望族,甚至在华夏沦丧后厮杀不绝的数百年间,窦家顺势而为,凭军功在各朝政坛长盛不衰,亦与各皇室持续联姻,譬如这个窦希璥的高祖父「窦荣定」就是隋文帝的姐夫,窦荣定的一个堂弟「窦威」娶了西梁明帝萧岿的女儿凑巧与炀帝做了连襟,窦威的亲姐姐「窦含生」是北周赵王宇文招的王妃,宇文招的姐姐襄阳公主则嫁给了窦荣定的另一个堂弟「窦毅」,而窦毅的长子「窦照」偏也娶了一位帝女——西魏文帝元宝炬的义阳公主。
窦照的亲妹子也就是窦毅与襄阳公主的闺女,则把窦家重新推回了峰顶。这位窦二娘从小就见识不凡,被舅舅周武帝宇文邕养在宫中,特别喜爱,窦毅便与老婆发愿,绝不‘妄以许人’。窦二娘长大之后容貌绝世,小伙子们哭着喊着要当窦家的女婿,窦毅很为难啊,为求公平也为选出一位真正的王者,就举办了一次比赛,每位选手只给两支箭,站在一扇屏风前,也不明说射啥,结果几十个小伙子都被无情的淘汰了。
某天,一个愣头青登门求亲,看着是个没坏心眼的率性之人,窦毅先问家世,这青年说俺七岁丧父,全靠姨爹姨母帮衬照应,房子还行,马也值钱,仓有余粮,就缺媳妇。窦毅心话这比汉高祖发迹之前强的不是一星半点啊,便也给了两支箭,试试吧,能不能成就看天意了。嗖,嗖,两箭正中那画屏上的孔雀双眼,窦毅大喜过望,哎呀妈呀,我就想找一个能射中雀眼的女婿啊!二十余年后,这小青年杀了他表弟的孙子,开创了大唐,而窦二娘已于数年前病故,她的(庶)女儿、孙女接连嫁入窦家,窦家的荣耀还在延续且不止于此。
我赶紧摇头:“不好不好,人家满腹珠玑,我则胸无点墨,只恐被其暗中奚落呢。”
李钦嘲我过于挑剔,有学问的也不行,他正要离开,忽然又道:“诶,险些忘了要事,我先前见。。。”
“哎哟!”,或许是没吃对东西,我腹中一阵绞痛:“我这。。。”
李钦忙指了一处院门:“更衣殿!更衣殿!我找人背你前往?”
“多谢堂兄指点迷津,我自有主意。”
“也好。”
世间事再急也急不过屎尿屁,宁心等人着急忙慌的陪我往日华门而去,没几步意外碰见了贺兰敏之,隔着丈远,他不疾不徐的避退一旁,眼睛却不老实,似笑非笑的注视着我,略叹一声,说我长大了他轻易不敢相认。
忍不住翻个白眼,我脚下未停,骂都懒得骂他。心下并不踏实,悄悄回头,果然,他长立原地,眼神直直的送着我们一行人。这无耻无德无法无天的白眼狼。。。真是让人打心底里厌恶作呕!!
过日华门,可见中书省、殿中省、御史台设在宫城内的值守衙门,另有一片阔气廊舍是亲贵命妇等人的待制院。我已强撑到了极点,万幸此刻罕有人迹,她们便直接抬起我直奔目的地,火速解决了腹内要事,心情顿如乌云离境,除了那一丢丢的不妙气味。脱了外衫在香炉旁熏染了片刻,我又是香喷喷的小公主啦。
众人返回宣政殿,一边笑议那些射箭选手的出糗模样,还不忘折花簪发,宁心挑了一朵拳头大小的璎珞金凤菊为我簪在耳侧。难得秋日仍能看见蝴蝶,当下便拉开了一场比赛,看谁能先抓住那只落单的小可怜。我展开丝帕,蹑手蹑脚的深入花丛,随时准备扑上去。
“阿姐!”
我没听清宁心又喊了些什么,只顾着避开眼前这双乌靴的主人,身子一歪便失了重心,手却被及时拉住了:“李晚?!”
生怕摔落泥地,我出于本能抓紧了他,这瞬间看清了这人容貌,我不由得怔住了。意外在这九重天阙重逢,他也是惊诧大过了欣喜,下意识打量我的衣饰,仿佛在确认不是自己看花了眼。
“啊,恩公怎会。。。”,我吸住口水,恨自己又犯花痴,没想到还能与男神再会,本以为缘分在那日的西市便尽了:“我。。。哎呀,我。。。”,蓦的想起自己是以男身示人,未曾同他明说:“我本是。。。”
男神也反应过来,忙不迭松了手:“对不住,是在下失礼。”
袁芷汀等人好不惊疑,只宁心掩嘴窃笑,看好戏似的冲我暗使眼色。
见男神一脸尴尬,我不得不主动缓和气氛,心虚道:“不,该是我。。。唉,实是不得已而为之啊,奉命出外采买,女儿身不便出街入市,还请恩公见谅。”
听我亲口自白性别,男神稍别过脸,突然紧张许多:“娘子言重,若知娘子是女郎,那日在下绝不。。。”
“唉呀,唉呀,”,宁心夸张的连连叹气,含笑的调侃眼神在我和男神之间转来转去:“一个道谢,一个道歉,我猜,要紧话尚未说出口吧?郎君不妨告知高姓大名,以免来日有缘再逢时,我阿姐不知如何称呼。我见郎君年纪尚轻却着朝服,未知现任何职?何处衙门办差?” 转头与我耳语:“阿姐想见便直往衙门,此计妙是不妙?”
芷汀等人听出弦外之音,看我的眼神立刻就变了,不用猜,心里已在炮制八卦了。我攥紧拳头,克制着不去撕陈宁心的嘴。好吧,我承认,因是在宫外结缘,且他非李非武,算是我在大唐结识的第一个朋友,心里便对他另眼相看,当然,我也承认他长的很帅,但我也不会主动上门犯花痴啊,知道他是谁就够了呗。
“确然,有幸相逢,总要告知名姓,”,男神闻言莞尔,坦然道:“河东薛绍薛子延,朝散大夫,尚无实职。原是有意与四郎。。。四娘结识,相约欢谈酣饮,既是。。。”
安扬翠觉得耳熟,追问一句:“薛郎可是故城阳长公主之子?”
薛绍承认,而我慌乱的心突然就慢了一拍,他居然真的就是我所担心的那个‘薛绍’!这两年偶尔把玩褶扇睹物思人,近几日更因失之交臂而耿耿于怀,却未料到,我所念所思之人竟然一直都是。。。这究竟是怎样一种缘分。
唉,意料之外情理之中,我与命中钦定的丈夫重逢了。万千情绪一时间涌上心头,环周寂寂,就连一阵微风吹过我都觉得刺耳难忍。
宁心暗扯我衣袖,掩嘴笑道:“恭喜阿姐,驸马真真仪表非凡啊。”
我气瞪她:“胡白,只是旧年。。。传言而已。”
她几人窃窃私语,薛绍早有察觉,拘谨笑笑:“终归男女有别,诸娘子若然无事,在下便告辞。。。”
“薛郎无礼!”,宁心颦眉看他,急声道:“竟不问我阿姐姓谁名谁?或是你自恃家门显贵故而轻视我阿姐?!”
薛绍温声解释:“在下是怕李四娘子为难,毕竟娘子是内职,而薛某是外臣。”
一个是侍奉天子的宫人,一个是天子的外甥臣子,的确不应成为朋友甚至不该结识彼此。道理如此,宁心也不便继续强辩。
见我始终不语,薛绍便要走,我心下苦叹,抿唇道:“薛。。。薛表兄留步。”
薛绍未曾听清,回首笑道:“何事?”
我还是不敢相信他就是薛绍,我忍不住细细端详,就连他梳理的一丝不乱的鬓角也不漏过,有血有肉的人儿,八年未见,那稚气未脱的孩子长成了令我忘乎所以的男人。天人之姿,过目难忘。
“薛表兄,”,我轻声的清晰的唤出,他十分不解,这反应也正常,他毕竟不知我身份,我勉力笑笑:“一别经年,是我健忘,忘却表兄眉眼,其实我。。。其实我是月晚,李月晚。表兄可曾记得?”
七双眼睛都看的清清楚楚,薛绍闻言便敛了笑意,好如那冬日的湖面,笑容被一层薄冰封住了,眸中亦不见笑,却不是扎人的冰碴子,更仿佛是燃起了旁人看不懂的复杂情绪,很快,他的表情变得格外讶异,终又扬起了一抹浅笑。
“太平公主,”,薛绍稍垂眼皮,似叹道:“你我果是。。。不解之缘啊。”
兜兜转转,竟始终没能避开宿命的安排。不解之缘,是啊,他与我,的确有缘,尤其,此时的薛绍尚不知晓,我们之间的这段缘份很深,却并不久长。
我还以微笑,但心情总是不如与他在西市偶遇时的轻松:“五年前,闻听诸表兄还京,却无缘相见,未知表兄。。。一切安好?”
此一刻,彼此的身份已是妙龄帝女与阔别八年的表兄,薛绍心情难免忐忑,答话必斟酌,很是客套,不外皇恩浩荡云云,两个兄长出仕做官,他则每日以侍弄花卉游鱼为趣,倒也怡然自得。
宁心等人一眨不眨的看戏,只差没抓一把瓜子花生吃嚼唠嗑。我有心告辞,她们却不肯轻饶了我,扬翠快言快语,直问薛绍是否已娶妻生子。
薛绍颇觉意外,看了一眼脸臭憋火的我,顿了顿,复是波澜不惊:“椿萱不在,凡事听凭兄长做主。”
我心话这我早就猜到了,就算薛绍已经成家,老天爷总有法子让他娶我。唉,明明男神只可远观,为什么非得是他要成为我的丈夫呢。
没想到宁心等人忒不给我长脸,极默契的同时长舒了一口气,她们刚才一定都担心薛绍有老婆了!
“月晚!月晚!” 这时,远远望见武攸暨朝我们跑来。我内心一片雀跃,心说得救啦,我真的快被尴尬淹死了,宁心她们只会拖后腿。
我的迷弟越跑越近,我微微得意,猜他这次准备用什么新奇方式向我求和。看清我身旁的陌生人居然是薛绍,攸暨立时皱眉。
“怎会是你?!”
宁心赶紧向攸暨解释,他面色微白,仍是不冷不热的态度:“原是薛三郎。阿谁不知,涉巫蛊却能。。。”
我完全能想到他接下来要说的每一个字,陡然生气:“住口!”
从未见我如此光火,或者说第一次见我真正动怒,宁心吓的轻抚胸口。
“月晚,你竟。。。”,武攸暨微怔,面色瞬间又转红了:“我可有一字不实?薛家确是因巫。。。”
见他不仅无意道歉而且愈发不像话,若非薛绍在场,我定要教训一顿,只在外人面前给他留着面子罢了。薛绍当即作色不悦,只因武攸暨所说的确过份了,薛绍现只忍着一腔怒火,其实薛绍便是骂他打他都不为过。
气氛一时冷滞,宁心笑着打圆场:“阿姐先前道是不想错过太子试射,拖延下去可要迟了呢。”
我道:“速回射宫,表兄可愿同行?”
“唔,好。”
终是放心不下独自一人的武攸暨,将出日华门时,我回首遥顾,果然,那人手脚并用,好端端的花儿惨遭无妄之灾。
“我这武家表弟天性率直,”,我诚恳的代武攸暨致歉:“不,是口无遮拦,委实可恶,还请薛表兄。。。”
薛绍眉心凝愁,叹道:“我若原谅,是为不孝,若不原谅,倒是我心窄气小,公主无需致歉,想我与其日后也当少见。”
如此答复已是十分宽容,我再无多求:“多谢表兄!”
“难道你我之间始终绕不开这些缛礼冗辞?”。薛绍打趣一句,也正缓和了当下的气氛。
想到这一次又一次的奇妙缘分,我抬眼看他,二人相视一笑,四周萦绕的簇簇团花,似乎也变得缤纷多姿了。
“月晚以为。。。”,我深吸一口爽朗秋气:“礼多人不怪,不是么?”
薛绍颔首,笑意融融:“的确,若非你当日留笺相赠,我已然忘却被人‘抢’去了一柄心爱褶扇。”
【17-07-2017 本章完】
作者有话要说: 10月18日(2020)更新:
本章内容基本没变
加了一点点对话
10月16日(2020)更新:
李令问(729卒,66岁)
这个人在李隆基铲除太平一党时立下大功,封宋国公,食实封五百户
李靖之弟「李客师」(580-669),娶妻长孙氏(长孙皇后堂姐)
贞观年间官至右武卫将军,以战功累封丹阳郡公
永徽初年年老致仕,特授冠军大将军,俸禄一依在职
善骑射,喜好驰猎,虽老未衰。四时从禽,没有止息,李客师在昆明池南有别业,自京城之外,西到澧水,鸟兽都认识他,每次出猎则鸟鹊随逐而噪,乡人说他是“鸟贼”
李客师第四子「李器」,字大志,685年卒
解褐赵王府功曹,尚乘、尚食直长,宫门大夫
寻转双泉、河阳、丰浩三府果毅、文义府折冲
改授甘银二州刺史、安北都护、代州都督
俄迁左武卫大将军、左羽林将军、右威卫将军,封宜春县开国子
先天二年九月十七日有制追赠礼部尚书
夫人燕氏(630-669卒),燕询之孙、燕敬嗣之长女
太宗的德妃燕氏是燕询与杨氏(杨雄第三女)的女儿,所以德妃是李大志夫人的亲姑姑
射礼详情参见森林陆著【唐朝定居指南】,强推!考据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