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裴氏陪着弘儿!弘儿若无人服侍,我会发噩梦。”
一时间寂静无声,我想为裴瑾娴求情,却听李治温声道:“也可,待裴氏生下孙儿。”
除了对旭轮的爱慕,我又多了一桩秘密心事。让裴瑾娴陪伴李弘长眠?这看似厚重深沉的父母之爱令我思来只觉窒息,我确信李弘不忍见自己可怜的孩子一出生就失去母亲,可我竟不知如何才能帮助这个小家庭,即便我不顾二圣震怒私下告知李弘夫妇,但东宫已被武媚贴了禁令,我决计是进不去的。
过了谷雨,杨花罢了缭乱飞舞,毛绒绒白花花的铺满了河道,顺着通津渠缓缓流出洛城,流向许多人一辈子也望不见的江南。菡萏已遍布绿波池,她自己不甚着急,行人却盼着一睹芳容。
这天,李显兴冲冲的入宫报喜,道赵子嫣诊出有孕,他知帝后即将移驾合璧宫避暑,三四十里的路算不得什么,可他担心沿途会发生意外,又不舍留妻子一人在都,故而想迟些日子待一切稳妥再一同前往合璧宫,特请武媚恩准。武媚自是同意了,也关心赵子嫣的身体状况,叮嘱李显有任何需求直管派人入宫支取。
“臣李显叩谢天后恩德!” 李显调皮的拜倒在母亲膝下。
武媚搀他起身,为儿子拭去额上的汗,吩咐宫人端来瓜果冷饮:“遇事莫急,只顾着赵氏,竟不心疼自身。”
李显挨着武媚坐下:“儿喜不自胜,这一路跑来面见阿娘并不觉费脚力。”
武媚笑嗔:“不怕旁人讥你失仪么?”
“任凭御史弹劾,此乃孝也!”
李显捡个盐渍杨梅,吃的急了,一滴鲜红似血的汁水自唇角突然溢出,他嘿嘿一乐,随即用大拇指肚抹了去。
“出汗定要口渴,”,我端了水递给李显,笑说:“阿兄还是先饮水解渴吧。”
李显是真渴,饮牛般连喝了两杯,却又把自己呛着了,咳个不停。惹的武媚哭笑不得,抚着他的背假意训斥了几句,又怪那些幕僚平日里一味恭维,对他的行为举止不加匡谏、劝诫。
“哎哟!” 李显捂着脑门直喊疼,说肯定是王府司马苏良嗣又在背后念他呢。
武媚哪里会信:“依我看来,苏司马合该严厉一些!你哟,理应多读圣贤书。”
“苏司马再若严厉,便是以下犯上啦。诶,阿娘怎知儿不甚读书?”,李显身子一歪,抱着老娘的胳膊撒痴:“儿常在灯下苦读,这双妙目险些熬坏了呢。可儿总是不解书中奥义,思来想去,倒不如学晚晚,只看神鬼异闻,更轻松自在呢。”
我翻个白眼,心说你这是夸我还是贬我呢。李显哄着武媚给孩子取名,武媚不肯,说还不知道是男是女呢。
李显得意:“儿以青词荐告上帝,子嫣腹中必是男嗣呢。”
武媚笑着,隐隐有点失落:“你对赵氏。。。唉,男儿长情也无不妥。”
转过数日,李治于监波阁宴赏臣子,我们一帮闲民在临近的澄华殿捉蝴蝶,或匍匐草窝深处,或互相托拽着爬上高树,即使闹的发髻松散、衣裙绣鞋沾满草屑落叶也都不在乎。
所有人都清楚我一直想见李弘,但没一个敢顶着武媚的禁令来帮我,怕我闷出病来,都变着法子的逗我开心,而假如她们得知我为什么非得进东宫,肯定以为我是疯了。
“旁人皆道眼下雍王颇受器重呢,”,高岚双顺手摘了树叶煽风,不知她哪日开始喜欢描眉打鬓傅粉施脂,十分的臭美,就连热出的汗都是一滴滴的粉红珠儿:“我先前看清了,雍王府皇甫公义、韦思谦、张大安等幕僚都在宫中。”
我们一齐望着远处庭院里的君臣,模模糊糊的一大片人影,我漫不经心道:“旁人?怕是你窃听父兄议事吧?”
她笑嘻嘻道:“哎哟,自家人如何称之为窃?我恰巧路过罢了。”
我心话看来都认定李贤是香饽饽了:“你家儿郎、子婿多在朝中为官,整日里也只盯着那些事了。”
“难道你不在意么?”,高岚双嫌日头晒人,把那树叶插在额前的碎发里,脸上落下一片浅浅黯影:“诶,月晚,我听说呀,自元日始,雍王妃便对外称病,各家女眷探望无不遭其婉拒,不仅如此,房将军亦闭门谢客,更有王妃长兄被擢为兵部员外郎,近亲挚友登门道贺,竟是薄酒轻食也无,略说了几句话而已。”
我微讶:“不过是人之常情,房家何至于此?”
高岚双斜我一眼,大概是怪我太笨:“雍王夫妇不得不避嫌呀!阿谁不想攀高谒贵,何况是新太子,可若被二圣所知,定是大不悦的。”
我有点好奇:“竟无人押宝太子妃么?”
高岚双眉头拧着想了想:“兴许是猜太子妃会生一个小郡主?我说不清,其实许多人并不知晓太子妃有孕呢,不过我以为,若诞育男儿,即便不得册立为太孙,二圣也会庆贺一番吧,毕竟是嫡长孙呀。”
我只是点点头,并没有说什么,这时,袁芷汀在树下唤我,道是女官来请,武媚有事宣我前去。
“正巧我也乏了,便去阿娘座前歇一歇吧。” 我假装要跳下树,吓的一众人白了脸。
袁芷汀只差给我跪下:“公主若是摔伤了腿脚,还不知天后如何罚我呢!”
“皆道袁氏精通玄学相术,”,我笑道,双手抓牢了头顶的一枝粗枝,一只脚踩着树干,另一只则悬空,身子倾斜着,仿佛随时都会松手摔下去:“你且看我今日是福是祸呢?”
高岚双抱了我的腰:“哎哟,是福是祸岂不都由你做主?阿袁入宫服侍是为你禳灾添福的,你不该与阿袁作此玩笑。”
这树不足两米高,二人由宫人们接着平平稳稳的落了地。武媚寝宫距此并不远,大家一路有说有笑,还不忘清点存在纱囊里的战利品,定要分出谁是赢家。望见亿岁殿宫门时,也望见了一个非常熟悉的人迎面走来,距离近了,我才要唤他,他竟像看不到我们这一大堆人似的,兀自走开了。
宁心疑道:“华唯忠中邪了不成?!”
“我看着也不寻常,改日教四哥去问,”,我身上一寒,不动声色道:“我一人谒见天后即可,你们陪着高娘子先回集仙殿吧。”
高岚双说自己不怕热愿意等我,我心里发急,又不能与她们解释,便不管不顾的快跑着进了宫门,没人敢来追我,但肯定会议论我也中了什么邪。
方才华唯忠的确很怪异,只可能是他假装忽视我,其实是想引起我的注意,或者说警觉。那么问题来了,他不应该跟着旭轮吗?旭轮又在哪儿呢?待迈进大殿,一切的猜疑与担忧都有了答案。
武媚端坐主位,神态自若的俯瞰殿下各人。太子妃裴瑾娴立于下首,半低着头,眼皮稍抬着,无不憎怨的睨着跪在地上的女人,便只看背影,也能猜出她的身份。
旭轮站在赵子嫣身旁,听见我进殿,惊慌失措的回过头来。他对武媚说了什么?他想独自接受惩罚?他以为我看到华唯忠就会转身逃跑?
我浑身僵住,双脚似灌了铅一般沉重难行,顿悟上元夜竟给自己埋下一颗定时火乍弹。不,事情远没有到最坏的一步。
武媚吩咐我站在赵子嫣的另一侧,她说话时听不出丝毫怒意,依然慢条斯理,吐字清晰:“现出了一桩怪事,我不忍冤枉无辜,只得传汝等当面对质,以示公允,亦便于我。。。裁决。劳太子妃向公主复述。”
“是。上元夜,冀王与公主曾往东宫谒见太子,只一位中使服侍相随,俄顷,冀王与公主出殿赏雪,那中使却。。。滞留殿内,儿妇思来,甚是可疑,竟是何人能得太子青眼,偏留其私语密谈?可曾做下不利太子之事?”
不利太子?且不论赵子嫣私下谒见李弘是错是对,裴瑾娴哪里是请武媚做主,分明没想给赵子嫣留活路。我心头恨恼,却又钻出几分快意,我不知赵子嫣是何结局,可裴瑾娴的咽喉之上已悬了一柄利刃,想来这便是因果循环了。
旭轮不敢在武媚面前发怒,只冷冷的看向裴瑾娴:“弟敢问太子妃。。。。。。”
“旭轮,我不问,你不准开口,”,武媚淡淡的扫他一眼,又直视我:“太子妃亲自将此事报我,事关储君,我必得查实。月晚,莫要欺瞒阿娘,你往东宫探望兄长时,周王妃。。。是否留于集仙殿?”
换作旁人听来,武媚的怀疑毫无道理可言。仅凭赵子嫣缺席宫宴,不足以证明出现在东宫的可疑阉宦就是她,但对于深谙几人心思的武媚来说,这场所谓对质只是走个过场。
我心下惶然,不知该如何作答,舌头竟似不听使唤,张着嘴,愣是发不出声音,我万分内疚的看着赵子嫣,怨自己当时思虑不周,本是不想让她与李弘留下遗憾,却还是。。。
“天后容禀!”,一旁的赵子嫣忽然抢话,她再三叩首,伏地不起:“天后不必垂问冀王与公主,确是妾乔装中使私入东宫!是妾。。。求见太子却苦无门路,遂诓骗公主,央公主携妾同往东宫。叔嫂不当通问,私谒太子,妾自知有违纲常,甘心认罪。公主与冀王本不知情,还请天后宽恕儿女。”
赵子嫣说的简单却也足够清楚了,她咬定是自己谋划,保护了旭轮与我。裴瑾娴听着她的解释,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仿佛那个不守礼法的女人是自己,也有一些震惊,毕竟没想到自己也会被卷入宫闱秘辛。
武媚命裴瑾娴退下,后者自是不敢违意,但在离开前,裴瑾娴对赵子嫣落下一记异常羞愤的眼神,恨不能生生剜下她身上一块肉来解恨。皇室出了这般丑闻,尤其赵子嫣的怀孕节点很值得琢磨,李弘再是时日无多,生前身后名却总需保全,裴瑾娴如何不急不恨。
望着坦然包揽罪行的赵子嫣,武媚眼神渐冷,却似笑着问她:“周王妃以为我欲如何责罚?既不顾念自身,亦不顾念腹中骨肉?”
赵子嫣平静作答:“若妾发问,天后能否从轻发落?因而妾不问,至于腹中骨肉,妾道是周王子嗣,天后又是否相信?饶恕?因而妾不求。”
“阿嫂。。。” 我看她还是伏地不起,生怕她与孩子有失,忍不住想要搀她。
“无怪弘至今属意于你!你二人皆自私自利!罔顾人伦!罔顾家国!” 武媚的表情终于变得冷峻起来,压着火骂出这番话,她的确不信赵子嫣的说辞,即便她信了,也绝不会容下一个胆敢忤逆自己的儿媳。
赵子嫣缓起身,稍直脊梁,她眼皮一抬,对上武媚的怒容,不惧反温婉一笑:“表嫂,你是弘郎的母亲,也看着子嫣长大成人,我二人为何会是眼下光景,表嫂心知肚明,我活不成了,唯一奢求,瞒住七郎我是因何而死,我不怕他恨我无耻,只不忍去想。。。他余生被真相折磨。”
武媚以手支颐,早就看向了别处,不知是何盘算,等她说完了,武媚立刻吩咐冯凤翼:“今日与二新妇及公主闲话家常,未料赵氏出言不敬,本应严惩,念其怀。。。念其乃亲王妃,着禁内侍省,不予探视,周王并常乐公主亦不许,禁期。。。待定。”
“遵令。”
李弘不畏将死的事实,赵子嫣也是生无可恋,甚至一个无辜的小生命亦不能唤起她的求生欲。她把遗憾留给李弘,她的清白被贺兰敏之所毁,她遵旨嫁给值得托付终身的李显,但她的命中却没有完满可言,今时今地,除了认命她别无选择。囚禁一辈子?亦或下一刻便是死亡?她不做多想。她神情迷惘,在冯凤翼隐含悲悯的目光下一步步走出大殿。
“子嫣!子嫣!”
砸破胆怯的心墙,我终于哭出了一声嚎啕,伸手想要拉住她,手指松开了,才发觉一直紧攥着那纱囊,轻盈盈的坠地,几只蝴蝶争先自缺口钻出,舒展一双斑斓薄翅,重新飞向天高海阔的自由世界。
赵子嫣回眸一笑:“月晚,叮嘱阿七少要贪杯,下辈子彼此莫再相见,我会躲远一些。”
寻着蝴蝶飞离的方向,赵子嫣边走边仰首眺望,直到它们消失在高墙之外。而在我的眼中,她变成了一抹虚幻的浅紫光影,似乎随时都会随风远去。
少顷,武媚离开了,临行命旭轮和我跪在廊下。武媚并未明说罪名,代表她心里已然认定,并非赵子嫣哄骗,是我们同情她与李弘,故而甘愿冒险,酿成了这桩宫闱秘辛。
自从弘文馆退学,我好些年不曾罚跪,才片刻工夫,我头晒的也晕膝跪的也疼,左看看右看看没有监工,身子一歪,索性躺在了地上。
“阿娘何时消气呀?赵妃会被囚禁几日呢?”
旭轮面颊通红,唇却是苍白,也快被烈日烤熟了,腰背弯了下来:“不知,月晚,你我。。。不能再生事了。”
“我晓得,”,我心疼被我连累的他,慌忙爬坐起来,扯着衣袖为他煽风:“一切过错皆因我。。。”
“你呀,不是行善,是蠢无可医,”,他想要训我几句,见我眼中含泪,无奈软了口气:“故意惹人心疼,罢了,横竖你再是蠢笨我也不忍放任不管。”
我连连点头,我也是横竖这辈子都要抱紧他,抽抽噎噎道:“旭轮,我同你说一事,我没敢同旁人提及。”
听完,旭轮脸上也退了一些血色,他咬唇思索着,良久,替我擦净了脸颊泪滴,他低低耳语:“此事锁在我心里,你便忘了吧。”
待各自回宫,才知废黜赵子嫣的圣旨已颁,至于武媚是否曾向李治实说原由,李显如何为爱妻求情,常乐公主是何反应,我已无力顾及。
翌日,李治驾幸合璧宫,仅李显未能随行,据说是因身体不适。李贤是不信的,这从他焦虑不安的情绪上便能窥见一二,他从前总是和弟弟骑马行过这数十里的驰道,进了行宫再一起泡澡放松,他很不适应,这也传染了房云笙,她没想到经常被李贤嫌弃呱噪的李显竟这般重要,有些无措的安慰丈夫。
歇了这一夜,我膝上酸痛未散,红肿也未消退,行走大为不便,但相比我的罪过,这惩罚实在是太轻了。我是被几个宫人抱上马车的,池飞为我按摩化瘀,宁心从怀里拿出一个水色小瓷罐,说让我敷了药膏再睡一觉,她见我眼里都是血丝。
拨开珠帘,车外是卤簿鼓吹旌旗遮天的帝王出巡盛况。我的确失眠了,娟娘告诉我,集仙殿‘失踪’了十余宫人,是武媚的命令,希望我意识到我的任性给许多人带来了灭顶之灾,我做了一个公主不该做的事,而仆人没能及时匡正主人的言行,也就不配留在我身边服侍。
亿岁殿发生的一切,只瞒了李弘一人,然而他略有察觉,隔数日,李弘请我一见。
武媚亲自将我送至宫门,微颔首:“弘坚持要见你,唉,去吧,月晚,你晓得如何应对。”
我心慌的厉害,却清楚躲避反而会让李弘更加疑心,低头道:“儿明白,必不使阿兄心伤。”
时已入夏,偏这绮云殿门窗紧闭,密不透风,进殿没走几步身上便沁了汗。我原以为在见到李弘之前会遇上讨厌我的裴瑾娴,却听宫人说他夫妻见面只会为彼此担忧,倒不如不见。
“天后便教太子妃歇在西殿了。” 宫人最后道。
我点点头,心话李弘以为他离开后妻子能得到父母的善待,怎知生死都逃不开自己不喜欢的女人。一旦东宫有了新主人,谁还会记得裴氏。
内室里,李弘半卧着安静看书,鬓发衣服都齐整妥帖,显然因为我的到来而特意修饰过自己,虽然仍是消瘦单薄,病容沧桑。
明明隔着一小段路,竟仿佛隔了千山万水,我觉得我没有足够的力气走向他。唉,这般干干净净的人儿怎会生在宫城里呢,看过了那么多的脏恶丑陋,这双清瞳为何始终流露着平宁、善意的光芒呢。
“阿妹。” 李弘轻笑唤我。
我强打精神,也以笑容面对他:“多谢阿兄相邀,旭轮好生羡慕月晚能与阿兄相见,这二十余日,旭轮对阿兄也是思念的紧呢。”
在备好的胡床坐下,我看着宫人端来饱满透亮似玛瑙的紫红桑葚:“桑果新熟,苑监今晨献给二圣,天皇教月晚带给阿兄尝鲜,天皇道阿兄喜爱桑果,可佐臣们奉劝。。。”
说好了要高高兴兴,但我忍不住替李弘委屈,六七岁的孩子,见了自己喜欢吃的食物都是一股气把肚皮吃成圆滚滚的才会满足,李弘却不可以,因为上位者不能有所偏爱。十多年过去了,只有他的父亲还未忘儿子的小小遗憾。
李弘低头净手,泪滴在水中,溅起一朵花儿:“唔,可惜我不能面圣谢恩。可巧,前两日还在想桑果也该熟了。”
兄妹都不说话,李弘闷头吃着桑葚,吃到满手被汁水染的斑斑点点仍意犹未尽:“香甜可口,呵,阿妹怎这般拘谨?”
他邀我品尝,我拿起一粒果儿,听李弘声音突然放轻了:“听闻七郎与妃此次未能随行,为何?天皇怎会不准七。。。”
“此事竟劳阿兄留意?”,我扑哧一乐,镇定自如的迎上他眸中的担忧:“哎呀,是三哥不自量力,与人角抵时伤了左腕。二圣如何舍得耽搁三哥养伤?便教三哥留宅安养,又吩咐赵妃服侍三哥。”
只要多说几个合情合理的细节,让对方展开想象,谎言才容易被当做真话,又何况,在李弘心中,我比武媚更值得相信。
果然,李弘对我没有半分怀疑,表情骤然轻松:“如此。”
二人闲聊着,李弘忽然说想去殿外走走,我劝他静养为宜,医官嘱咐不能受风,加之他瘦而乏力,每天有一半时间被低烧折磨,走动只会让他的身体更觉不适,倒不如继续躺着,还能有些力气看书、说话。
李弘耐心等我絮叨一番,他沉沉一叹:“我知阿妹之忧,阿妹可知我心中愁闷?阿妹,我被抬入马车,被抬入这绮云殿,这匡床,足足绊了我十日。”
我同情道:“饶是如此,还请阿兄念及二圣。。。”
“月晚,我只是想。。。”,李弘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看着我,他的凝视令我陡然心慌,因我读不懂他此刻情愫,默了默,他启唇,哑声道:“宫人摘了一枝玉兰供我赏玩,道花树比往年稠密,陪我去看玉兰吧,明年便不知与谁共赏了。”
泪水奔涌决堤,眼睛却在这时被李弘轻轻遮住了,眼前是一片黑暗,心中却是安然,这手是温热的,仍是生者的温度。
李弘压抑着哽泣,温声哄我:“我的小阿妹啊,求你莫在阿兄面前哭。有幸得为兄妹,想是前世结缘,若有来生,亦能重逢。阿兄不忘阿妹眉眼,哪日你见一人手持玉兰,便笑着问那人讨花,他若应了,定是我了。”
与李弘挽手站在殿门附近,两侧回廊垂着片片纱幔,清风徐来,素纱渐次舞动着,如腰肢曼妙的豆蔻少女。二人几乎同时仰首,角度方向也出奇一致,视线投向那片优雅挺拔的玉兰,香气悠远弥散,暖风醉人。合璧宫,一处人间仙境,但愿它能留给李弘最后最美的记忆。
“年已十二,合该嫁人啦!”,李弘打趣我,向不远处的鸟儿伸出手,它却不敢飞来他掌心停留:“诶?即便月晚非是帝女,家有四兄撑腰,哈,料想子婿不敢对阿妹疾声厉色吧?届时我四人并排站着送月晚出嫁,需教那人赌誓发愿永不变心方能迎阿妹归家。”
潸然泪下,我趁他不备迅速拭去了:“先是一阵棍棒弄婿,吃尽苦楚,另要听从诸兄呵令,如此严苛,哼,成心让夫家退婚不成?唉,难怪二哥常言这位驸马不易选。”
李弘笑侃:“必得事事严苛,子婿才能愈发珍视阿妹呀。天若不怜,我先走一步,便教我儿代送阿妹出嫁,想来也是极有趣呢。”
他比我们都清楚,他等不到我穿上嫁衣的那天了。他已然看淡生死,我们却在抗拒它的到来。也许明天,也许玉兰落尽,他会带着他的遗憾从我们的生活中彻底消失,然而我确信,他会永远的深刻的活在所有人的记忆里。
伪装彻底崩塌,埋脸在李弘手臂,不想被人听清那些充满悲戚的哽咽,我真的不是故意这般怯懦惹他担心。他的衣衫,他的发丝,因长年累月服药,早已被馥郁药香浸染,一丝一缕都令人绝望透顶。心中藏了一个与他有关的凄惨真相可我不忍告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