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媚把那鸡蛋大小的粉嫩花苞给我玩耍，抚了抚旭轮发顶，她笑着说：“无妨，四郎年幼，情有可原。”

旭轮睡前是习惯看书的，今夜却看不进一个字，他倚窗望天，我偎在他怀里，一时看他一时又看向那预示灾难来临的彗星。近处，一炉香即将熄灭，甜腻的香气淡淡的溢散而出。

“表姐是善是恶？” 他突然拿武媚的原话问我，他神情迷惘，揉搓着困倦双目。

我在心中重新审视起贺兰瑜，从前以为她是个自恃貌美故而挑剔骄矜的少女，后来得知她是因喜欢李弘才会拒绝武媚为她挑选的那些男人，便觉得她也有可怜之处，今夜她与武媚闹的水火不容，我仍愿相信她本性不坏，如果没有韩国夫人的死，复仇之恨就不会在她心中扎根发芽。只不过，路是她亲手选的，无罪却有错，至少她不是个聪明人。

“你以为呢？” 我暂不知该如何评判，便反问旭轮，但其实我并不在意他如何回答。

他默然望天，稚嫩的面孔第一次流露我看不透的凉凉悲意，声音低而无力：“我只在书中见过恶人。月晚，倘或有一日，我铸下错事，阿娘会否。。。惩罚我？”

风有些大，我缩了缩身子，无不担忧的提醒他：“若非儿女违逆耶娘在先，耶娘怎舍得惩罚？”

轻轻推开我，他掩上纸窗，疲累的躺回床上。我不敢睡，守在他床下，侧耳聆听等他入眠。

“月晚？”

“何事？”

“他年我往云中就藩，你可会念着我？”

明明还未成真，明明他只是随口一问，我眼眶却热了，却不敢教他知晓我的难过：“你若念着我，我便念着你，你回长安时若携礼送我，我便欢喜，若不然，不必相见。”

他温柔一笑：“礼物么？可学士道漠北唯有黄沙与搏杀，既如此，我只能掬一捧沙石送与月晚。”

数日后，贺兰瑜盛装向武媚辞行，女官道她经过还周殿时曾入门向李治辞行，二人只遥见一面，未曾交谈。

武媚设宴，请贺兰兄妹共进午餐。贺兰敏之屡次谢恩，武媚嗔怪他多礼。气氛和谐到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前几天骂的是鸡飞狗跳，这么快就欢乐一家亲啦？？？谁来告诉我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啊。

贺兰瑜的胃口极好，我心笑她是一个心情一差就暴饮暴食的怪力少女，其实她爱憎分明，也挺可爱的嘛。

贺兰瑜喝了许多酒，面颊浓艳若桃李：“姨母宫中吃食最是合我胃口！诶，我酒盏又空啦，满酒！满酒！”

宫女手执酒壶却被贺兰敏之夺了去，他亲自为妹妹斟酒，故意板着脸：“最后一盏，六分酒，不许贪嘴，饮罢便该出宫啦。”

“十分酒，”，贺兰瑜斜了哥哥一眼，催他不要吝啬：“不急出宫嘛，姨母派人请我时，奴子尚在收理行囊，我需重回含水殿亲自看察一番，莫遗失了心爱之物。”

“好，阿兄陪你回含水殿，喏，满满一盏，慢些饮下。”

“哼，只怪阿兄不肯娶妻，便把心思都用来管束妹子！”

贺兰敏之颇宠溺的笑视妹妹喋喋抱怨，武媚笑说：“兄长如父，姨母好生羡慕瑜儿，当年翁翁不幸殁了，呵，那些亲兄堂兄便将阿婆与我姊妹视作外人，若非杨家表亲帮衬，怕是无处栖身了。”

贺兰敏之道：“善恶皆有报，如今诸舅散落天涯，必日夜反省过错。”

武媚道：“只怕众人不知悔改，反道是我挟私报复。”

贺兰敏之道：“至尊深忌外戚专权，留在京都也难有指望，诸舅应心明。”

一餐愉快，他兄妹告辞时，武媚还吩咐旭轮和我把他们送出了蓬莱殿宫门。待回到殿中，宫婢收拾残羹冷炙，武媚安坐原处，正拿着一方素绢擦拭双手，细至指尖指缝，她面上虽含笑，眉宇间的疲态却掩不住。

我走近时，她仍专注于自己的手，我心头微惊，也不知她手上究竟沾了什么，值得她这般仔细擦拭。拉着旭轮坐在武媚脚旁，我说贺兰瑜醉的很厉害，宫人们扶她，她还骂旁人低贱，非要自己行路。

武媚看向万里晴空，一脸玩味：“年青人，气盛嘛。表姐不乖，在姨母灵前吵嚷，月晚可记得？”

我使劲点头，她捧起我脸蛋，慈爱的凝视我：“月晚莫效表姐，谨守规矩，莫惹外人笑议。”

我仍是点头：“儿凡事皆以阿娘为楷模。”

“唔，小乖乖。”

悲剧很快就发生了，有人来报贺兰兄妹自南岸登船，近湖心时，贺兰瑜不巧翻落水中，贺兰敏之急命救人，可满船竟无一人识水性，他预备跳水救妹但被拦住了，此时不知是何情况。

武媚卧榻小憩，没人敢惊动她，我稍思量，立刻朝太液池奔去。画舫游船都歇在岸边，只一艘的甲板上矗立十余人影，更远处，湖心漂着一只小舟，小舟附近接连荡起涟漪，偶尔有人浮上水面换气又沉下，便是在找寻贺兰瑜。

我心算时间，宫人一去我们一来，少说也有十余分钟，这茫茫湖泊，人便是能找到，恐怕也是凶多吉少，但我既然知道了，便不能弃人命不顾，我会尽力救她。

“表兄！”

我一口气冲上甲板，罕见贺兰敏之这般狼狈，他瘫坐在船舷处，幞头落在脚旁，襟领因被人扯动而敞开，露出一片雪白中衣。他仰面望天，口中絮絮不停，如梦呓一般，附耳亦听不清。他的状态虽已接近崩溃，可我心头的阴霾却被阳光冲散开了，毕竟他还活着。

我并不喜欢贺兰敏之，我只是坚信‘人生而平等’，虽然我也清楚这个世界的法则容不下我的思想。死亡是绝不该轻易动用的惩罚，正如时光不可逆转，生死也难循环，人若死了，一切就都迟了。他的确做过错事，但不至于让他拿命来偿。

“武表兄。” 旭轮随我而来，替贺兰敏之捡起幞头。

贺兰敏之也不看他，额间青筋微涨，沉声道：“你兄妹早知此事？”

旭轮脱口道：“表兄何意？阿谁欲加害表姐？”

贺兰敏之突然挥手，我以为他要伤害旭轮，忙挺身去挡，却是我猜错了，他夺回了自己的幞头，扬手便扔下湖去。

“脏，太脏！这宫城处处污秽，人人腌臜，竟无一寸净土！修道供佛诚可笑，一心只念恶并毒！”

那夜在含水殿，我曾怀疑武媚不容贺兰瑜继续活下去，但她言行滴水不漏，甚至直到此刻，即便贺兰瑜已葬身鱼腹，谁又能证明这是武媚的谋划呢？可贺兰敏之不仅确信武媚就是凶手，连带着也怀疑我和旭轮是知情人。

我不动声色的挡在旭轮身前，小声向贺兰敏之解释：“恳请表兄相信，此事。。。绝非我阿娘所为，方才获悉表姐落水，阿娘亦。。。惊骇万般，是阿娘特令阿兄与月晚来此宽慰表兄。”

旭轮清楚我在说谎，他下意识的握紧我的手。贺兰敏之面无表情的瞥着我，似万千冰坨齐齐砸下，又似被一张密网兜住口鼻，在他的注视下，我不自主的屏住呼吸。借旭轮的手温，我鼓励自己不能露怯，命令自己去相信武媚就是无辜的。如果贺兰瑜真的死了，便是天意如此。

贺兰瑜被仇恨蒙蔽了双眼，绝不能任这仇恨借贺兰敏之继续蔓延了，他还有机会选择过另一种人生，韩国夫人说过，她只求儿女能得善终。我相信善意谎言救下的不只是贺兰敏之，还有武媚。

少顷，噩耗确凿，几个穿着短袴的擅水健儿把贺兰瑜的尸体抬回画舫，无人交谈，嗒嗒嗒嗒，那是水珠坠落在甲板的声音，又像是贺兰瑜来不及说出的遗言。

我只来得及看到散开的乌发如海藻般缠贴在贺兰瑜身上，便被旭轮蒙住了眼。再睁眼时，是贺兰敏之把妹妹紧搂在怀中，他低垂着头，任谁也难看清他是悲是恨。我突然哽咽了，眼前的贺兰敏之像极了在雨夜被打出家门的顾月晚，痛失至亲，凄苦无助。

这时，我听到有人在唤‘月晚’，误以为那是我的母亲对我的思念。我四下张望，诗意寂静的柳荫里，站着仪态万千的大唐皇后，这距离说远也不远，堪堪能看清她的眉眼。

武媚一派沉稳，扬声唤道：“旭轮，月晚，快些上岸，不许打扰周国公。”

“表兄节哀。” 尴尬的向贺兰敏之告辞，旭轮拉着我快步下了船。

当武媚牵起我的手时，我脑海中突然响起一声愤喊‘她才十七岁’，是我的声音，我意识到，这是我想代贺兰敏之也是我自己向武媚的迫问。我真的做不到，看着一条年轻生命消失在自己眼前而无动于衷。

我很想问武媚，如果这一切真的是她的计谋，贺兰瑜当真非死不可吗？为什么活着竟这般艰难，为什么自己的人生要交由别人操纵，为什么我们不能按自己的意愿选择或生或死。

是夜，贺兰瑜出现在我的梦中，一袭白纱，纯洁天真，她依旧鲜活且美丽，唇角衔一抹魅惑众生的笑容。一步步接近我，她的声音飘渺又虚幻，仿佛来自异常遥远的地方。“月晚，要当心你母亲。”。当我想告诉她其实杀死她的还有她自己的野心时，她却无影无踪了。我自梦中惊醒，才发现另一张床上是空的，旭轮居然站在窗边。

“旭轮，我。。。我梦见。。。”

“嘘，”，他一半眉眼为月华映照，另一半则隐在黑暗之中，夜风和他的声音一起吹向我：“彗星消失了。”

翌日晨间，李治与武媚手谈，李治执黑，武媚执白，武媚棋高一着，屡矬李治锐气，李治并不气馁，沉稳的审视全局。

“依你之言，”，俩人好半天没说话，李治突然开口，武媚疑惑的看向他：“周国公是何用心？”

武媚不急回答，先提一枚黑子放在棋盘外，舒心道：“不争不问，敏之是聪明人，圣人何必担忧？”

李治若有所思的点点头，忽而笑道：“媚娘自始至终不曾改变啊，遥记在翠微宫，我问你是否惧死，你说。。。呵，你若想活，便没人能教你死，巾帼豪杰，谁人能胜媚娘？哈哈哈。”

“好个促狭君王，”，武媚笑嗔，脸颊瞬间涨红，但她眼睛仍盯着棋盘，指尖又移走三枚黑子：“此一局妾为赢家，圣人必得依约呀。”

李治故作不知，扭头问内给事王君德：“我与皇后有约？”

“圣人恕罪，”，王君德好不为难：“小臣只喜灾星退散，御体安康，至于圣人与皇后之约。。。小臣实不记得一半字。”

“月晚可曾听清耶娘对赌？”

李治和武媚都慈和的望着我，我的心思却透过那两道一模一样的眼神，恍惚明白了一些事，一些让人恐惧，但在恐惧过后却又隐约觉得理当如此的事。面前的棋盘一如前些日子在城楼上俯瞰的长安城，这棋局之上纵横交错着每一个人的命轨，而推动那些棋子的。。。

初来时曾怨自己生为二圣之女，如今却庆幸自己是二圣之女，至少我永远不会成为他们的敌人，不会有第三人能左右我这一世的命运。

“儿不曾听清，况且，”，我动手抚乱了棋子，笑嘻嘻道：“此一局是和棋，阿娘未赢，阿耶亦未输呀。”

【03-08-2020 本章完】

作者有话要说：　　8月3日（2020）更新：

这一章算是改动了很多吧

贺兰瑜的死法和大明宫词一样，是溺水而亡，酒菜有毒所以才会落水，细节就不要深究啦

删除了贺兰敏之在灵堂咒骂李贤兄妹的那一段，让武后相信他不会仇恨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