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呵呵，瑜儿与圣人。。。当真是两心相印啊，转醒即刻便请面圣，忠心可嘉，然此举不妥。”

“是，仆必请魏国夫人居寑静养。”

“去吧。”

李治大病初愈就一心扑在工作上，连着三天听李弘汇报紧要国务，并数度宣见近臣，尤为关注辽东战况。仙丹还是要吃的，可人家刘道合无丹可献，只给李治讲了一番空五色禁五音避五味的玄妙道理。李治没吃到仙丹很不开心，却不便惩罚刘道合。

至于贺兰瑜，武媚有意不许她面圣，我真就没再听到她闯宫撞门的消息，也不知是冯凤翼准备的那药太厉害，贺兰瑜总也不能清醒，还是他揣度武媚的态度直接不来报，任贺兰瑜在内如何喊嚷恶骂，总之含水殿成了一处无人问津之地。

这天，张娟娘为我讲读《女则》，正说的是白痴皇帝司马衷的儿媳王惠风如何在太子司马遹被贾氏诬陷谋反时为夫伸冤诉直，又如何在西晋亡国时谨守贞洁，不畏强权，拔剑自刎以殉故国的典故。

我对这类一味强调气节风骨而不顾女性个人生存意愿的父权思想本就极度反感，虽时不时的嗯呀应着，手却一直摆弄难人木。旭轮在旁琢磨书法技巧，一个‘中’字写了不下百遍仍不觉满意，我这看客都替他着急。

忽闻武媚笑问我可也记住了什么，我才知她已在窗外看了好一会儿。晨间问安过后她便留在还周殿服侍李治，一整天操心国家大事，眉宇间疲态尽露。

书案临窗，武媚伸手入窗轻抚旭轮脸颊，袖帔盈动时，便荡来浅浅香气，是她帐中惯用的熏料，乳香合着若有似无的檀香，令人精神松弛，心得安然。这是旭轮尚不知‘我为何物’时便熟悉入骨的香氛，武媚收手时，他下意识的拉住了，鼻尖贴在母亲的掌心反复闻嗅，鼻翼连连煽动。凝望眷恋自己的小儿子，武媚不禁莞尔。而我试图回忆我的母亲，是难闻的消毒水味，还有雨后的泥土腥气。

武媚不进殿，旭轮和我只能隔窗与她对话，她道自己因记挂我们所以暂回寝宫看一眼，随后要往含水殿探望贺兰瑜，宫人报贺兰瑜今天仍不肯进饮食，她十分担心。

宫人无不恭维武媚仁善慈悲，旭轮问表姐为什么不吃不喝，武媚说贺兰瑜此举是为李治祈福，以损害自身延李治之寿，若诚感动天，便可见奇效。

许是觉得贺兰瑜很可怜，旭轮便说希望同行，武媚允准了，还夸旭轮懂事，而我自然是牵牢了旭轮的手。我有种不祥的预感，贺兰瑜恩将仇报，武媚不见她这很正常，但特意登门探病，怕是没啥好事儿啊，不过，这也是贺兰瑜‘求仁得仁’吧。万一发生少儿不宜的暴力乃至血星场景，我得及时保护我心爱的小哥哥不留心理阴影呀。

接近掌灯时分，我们来到了含水殿，此地亦位于太液池北岸，距韩国夫人身亡的承香殿只一小段路程，来回快走也就煮个鸡蛋的工夫吧。

李治是金屋藏娇，着意将含水殿修葺的穷极富丽，隔老远便望见院墙内升起一座绮彩飞楼，临槛眺望，近可收太液仙山之奇景，远可致含元朝贺之威赫。不免引人遐想，当李治揽着贺兰瑜登楼观赏时，她眼中所见是李治希望她匍匐敬仰的九州盛世呢，还是她自幼憧憬的东宫那一方清净呢？唉，爱情这东西真是麻烦。

含水殿中很是‘热闹’，才进宫门，遥见庭前牡丹争艳，缤纷多姿，经过时，香气如一阵急雨袭来，几欲醉人。旭轮摘取一朵映月琉璃，细巧轻透的柔黄花瓣，叶间还缀着一滴稀薄夜露。旭轮为我簪在发间，我假装开心，夸这朵牡丹开的最美。

绕过前殿，便见一方白玉砌成的风水池，萏菡含羞待绽，荷华未现却飘出袅袅清香，茎下碧叶繁茂葱葱，晶莹银露因风滑绕，似玉盘洒落一把珍珠，更是洗眼去俗。武媚怜惜的轻抚一抹粉嫩，潋滟清波漾起无数涟漪，一双鱼儿从叶下探出头来，又飞快的游向了远处。

而在这风水池的北面，一群宫人聚在寑殿门外，嘈杂交谈之声似嗡嗡蝇飞，颇煞风景。武媚未令守门宫奴先行通传，所以他们并不知道皇后驾临，但一个中人的眼神还不错，余光瞥见我们，随即伏地叩首，余众不及看也不及细想，只学样儿似的呼啦啦悉数跪地，整齐划一。

耳畔立刻就清净了，风儿送来清雅荷香，鸟鸣虫语也都清晰可闻，两侧廊下是悬成一线的精巧挂灯，待一一点亮必将光辉璀璨。这是一个美好且安宁的初夏傍晚，大唐的皇后突然光临虽惹人惊疑，但谁又能阻止她的脚步呢，她是内宫的女主人，她当然可以自由出入她想去的地方。

至殿门，武媚随和道：“庭中空无一人，因何不在内伺候？”

众人推了一人作答，那人再三叩首才小心翼翼的回道：“殿下容禀，始自昨夜，夫人不允贱奴入殿服侍，道是。。。直待至尊宣见，方允奴等为夫人。。。”

“我已知晓，”，武媚的语气依旧和善：“尔等岂能通晓夫人心思？魏国夫人是为至尊祈福，愿以忠诚感动上苍，为至尊延年益寿呢。呵，我见那池中生了些许杂草，汝等既无所事事，速去拔除，好使芙蓉盛放。”

“是。”

有宫人为武媚推开了殿门，此一刻，偌大的厅堂，光线晦暗阴森，因为贺兰瑜不许宫人留殿伺候，无人掌灯，只殿门附近的两盏仙鹤衔芝烛台还燃有几根寸长的香蜡，而宫人推门时，所剩无多的火苗随风颤抖，不幸又熄了几簇。数道人影投落在绒毯，极怪异的又长又细，又经稀疏烛火折映在荧屏巨幕般的壁上，恍若捉摸不定的幢幢鬼影。

我最是怕黑，竟被自己的影子吓着了，心砰砰直跳，手也哆嗦，本能的抱紧了旭轮。武媚吩咐掌灯，随后便教众人各司其职，含水殿的宫人立刻退去干活，谁也不落人后。

武媚举步入殿，她在主位落座，吩咐女官去请贺兰瑜，但很快，女官自内室退出了，拘谨的道是贺兰瑜此刻裸卧于床，唤之不醒。

武媚澹然一笑，眼神却如泠泠剑锋，扫向内室那道窄窄的纸门：“是么？那便。。。助其出卧。”

“是。”

贺兰瑜是被两个膂力中人搀出来的，二人各执一臂。我悄悄看去，水米未沾牙，她早已虚弱无力，瑧首歪在肩侧，难窥其蛾眉丽容。稠密又柔顺的乌发垂至匀细的脚踝处，在这一瀑墨色的衬托下，那具躯体愈显白皙无瑕。中人是一步步的行来，她小巧的足自绒毯上滑过，无知无觉。

直走到武媚座前，见武媚摆手，中人才敢依令放下了贺兰瑜，虽着意小心，但他们松开手后，她胳膊落在绒毯时，身子不免微微的震了一震，像是一个物件，被随便丢在了地上。

十七岁，最是无忧无愁的年华，若将人比作鲜花，十七岁当是迎春怒放的季节，尤其这具少女侗体是如此完美，本应令人赞美生命之蓬勃朝气，可在我的眼前，乌发，雪躯，红毯，她极具诱惑却也散溢着极度衰颓的气息。盖亚失了对她的眷顾，弃她于秃鹫盘旋的深渊，供于哈迪斯的祭案。

在这内宫，真正的男人屈指可数，旭轮生就在女人堆里，他当然见过也触摸过女人的倮体，武媚，乳母，我，但我们的身体于他的意义是庇佑、温饱、依伴，贺兰瑜则是第四种——人欲。

他是读圣贤书的，他明义知耻，在最初的无所适从过后，他收回了震惊且怜悯的视线，他眼含恐惧的请求武媚赐贺兰瑜一衫蔽体。

是的，恐惧，旭轮从不知武媚视贺兰瑜为敌人，他所认为的母亲的心一如她的胸怀，理应是柔软的，温暖的，对所有人都一视同仁，所以他不明白母亲为何会这般羞辱表姐，他所恐惧的其实是令他感觉陌生的母亲，他想唤醒他所熟悉的母亲。

武媚充耳不闻，依旧平静的凝望那伏在地上毫无生息的叛徒。旭轮不由焦急，呼吸也急了，他忽的开始解衣，但很快就放弃了，他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皇子，向来由人伺候，他不知如何脱解。

他求助般的看向张娟娘，而娟娘的视线仍垂在地面，他望向每一个宫人，而他们都如娟娘，聪明的及时的避开了小主人的眼神。

良善之人去做不可为之事，旁观者总会嗤笑一句迂腐，但旭轮却固执己见，环顾四周，他拉住了一帘水云绡幔，使劲的跳动数次，顺利的以自己体重拽下了那绡幔。在武媚的注视下，他为贺兰瑜披盖上，又端了水喂她。那绡幔足有一人长两人宽，蔽体并不短缺什么，却是过于透明，如此一来，反而欲盖弥彰，但谁也不会误解他半分邪念也无的善举。

“表姐？表姐？”

在旭轮的推摇下，贺兰瑜终于应了一声，她虚弱的撑手坐起，绡幔顺着她肩头滑下，旭轮红着脸为她牵住，提醒她此时未着寸缕。贺兰瑜将那绡幔叠折为双层，才又披围在身上，勉强保住了尊严。

“多谢李八郎，”，铺散的乌发掩住她大半张脸，只能看清她唇角的温柔一笑：“可是，旭轮为难阿娘，此非孝子之举。唉，旭轮良善似五郎，可五郎对我从未顾惜。”

旭轮腼腆的点头又摇头，原路回到我身边站立，他怯生生的看向武媚想看她是否生气，武媚却只注意贺兰瑜的举动。

“姨母昔日杀姊屠兄，毒计不欲示人，”，虽然艰难，但贺兰瑜还是强撑着一口气晃悠悠的站了起来，扬首与武媚平等的对视：“今日取我性命，竟无所顾忌？哈，妒忌成性，姨母好生可怜啊。”

含水殿是李治为贺兰瑜所筑的美轮美奂的爱巢，贺兰瑜毫无疑问是此间的主人，而且在如此狼狈的情况下她仍能鼓足勇气为自己摇旗助威，可是，落在我眼里，这大殿仍不会成为她迈向胜利的主场，她对武媚的讥讽更像是战败之前夕犹然不甘的宣泄。许是灯火迷了眼，我愈发觉得贺兰瑜修长纤弱的身子似一抹轻飘飘的虚影，仿佛一阵疾风便能将她击碎吹散。

贺兰瑜明言武媚迫害手足，武媚泰然处之，她嘲武媚无宠，武媚的面色却陡然凝重。这细微变化没被贺兰瑜忽视，她不禁晒笑，她细细的端详武媚，仿佛她并不识得自己的姨母，又仿佛只是专注欣赏那件裙装。

武媚的穿着万万比不得贺兰瑜日常衣饰那般奢艳富丽，寻常富庶人家的主母也都穿得起七破间裙，但就是这位着装并不突出的中年妇人，却轻易践踏了大美人的尊严与骄傲，即便二人衣衫对调，即便未着寸缕的是武媚，贺兰瑜还是输了。

因为，即便贺兰瑜还有生的机会，但在这一刻，武媚仍是大唐国母，她仍是可笑的魏国夫人，完全复刻了母亲的失败，寝帝王之侧，却不得名分。她一心想的是武媚与自己相比的所谓短缺，却没有深挖武媚稳居中宫十余年的秘诀。战场之事瞬息万变，未能知彼知己，焉能不败呢。

“瑜儿位卑至斯，何劳姨母亲自动手？”，见武媚沉默视之，贺兰瑜略着急，她挺直腰背，纤手拨墨发于耳后，虽素面净颜，仍不损芳华国色：“呵，我晓得，姨母亲自动手是为消心中妒火，增报复之快感！哈哈哈，姨母嫉恨我年轻貌美，且拥有帝王之宠，哼，姨母又如何？姨母恕我冒犯，姨母当真以为‘事同政君’四字便能抹杀你本是文皇才人之实？我却以清白之身侍奉至尊，谦恭柔顺，何如姨母，构陷元舅，诬杀忠良，逼死帝子，你自言愿效文德皇后辅佐圣主，试问，历朝历代可有贤后如姨母者？！你处处不及我，我活一日，你便怨恨一日！！”

也许贺兰瑜想为韩国夫人报仇雪恨，也许她想成为大明宫的女主人，无论出于何种目的，她必须牢牢把握李治，吸引他的全部注意，好让他为己所用。年轻而美好的禸体，她确实令李治一度为她倾倒着迷。万万没想到，武媚的打击竟做的如此明目张胆，把贺兰瑜通向还周殿的路彻底堵死。难与李治相见，再多痴心或野心都只能是妄想。短短数日，可怕的现实将贺兰瑜折磨的濒临溃败，她隐约意识到，含水殿其实是武媚赐她的一座牢笼。

她或许难逃生天，但却不肯引颈就戮，不会轻易放过她与母亲的仇人，欲以言语之利箭，尽可能的刺伤武媚。所有人都惶惶难自安，好似贺兰瑜的每一个字都是在谴责他们，而真正被诘难的武媚却只是颦眉聆听，十分不解的审视着越说越激愤的贺兰瑜。

终于，好一会儿没开口的武媚揉了揉额角，随和道：“若然质疑我不配为后，自可向至尊进谏，不过，我却不容诬我清白，自永徽初年侍奉至尊，我每行事必遵敕，未有一言违逆圣意，纵是惩处宫奴，必依内宫之令式，不设私刑酷刑，你先前道是。。。道姨母此来是为害你性命，我需得道一声冤枉，闻瑜儿不思饮食，姨母坐卧难安，故而专程探望，旭轮亦是牵挂，方随我一道来此，难不成，我竟安排一双小儿女目睹我如何杀害亲甥女？”

话到最后，武媚许是心里委屈，忍不住长叹一口气。

“这般虚伪真真教人作呕！”，贺兰瑜冷笑，以憎恶神色直面武媚，气激之下，虚白面色多了一抹胭绯：“你如何肯容我！！必然乐见我命丧此刻！！只因阿娘当初。。。你亦厌弃我！口口声声爱我如己子，可你早知我心慕五郎，却始终不肯成全！！！我一腔真意已被你磔碎难全，现更要毁我皮囊！姨母？姨母？哈哈哈哈哈，你不是我姨母！你是妒妇！你阴毒狡诈！动用权力，将我逼至绝境！”

她的视线忽然扫向旭轮和我，她热切的近乎狰狞的面容闪过一丝怜悯：“姨母可曾自问自省，残忍如你，怎配有这般好儿女承欢膝下？！更有。。。更有。。。” ，她低头，拭去泪水：“我阿娘究竟何错之有，你为何非杀阿娘！”

“汝母是因中毒而亡，”，武媚微讶，不慌不忙的反驳贺兰瑜：“惟良怀运乃元凶，是我恳请至尊宣二贼入京，处以极刑，瑜儿，我未曾盼你报恩，可是，你岂能诬我？”

贺兰瑜边听边摇头，那一瀑墨发便在她莹白身躯荡开无休无止的绝美波动：“满口虚言！！你是元凶！是你害死我阿娘！你心胸何其狭隘怎堪为大唐国母？操纵诸子内帷，不容天子纳美，甚至对亲姐姐。。。亦不肯释怀宽宥！姨母忘了么？是我阿娘代为照顾五郎六郎，姨母方得暇与王萧周旋，获取至尊宠信。姨母固然尊贵，可即便命如蝼蚁之人亦有七情六欲，天所不能禁，阿娘对至尊一片情真，姨母岂能生恨？自依稀记事，每一日每一时，阿娘不敢与你共处一室，进出至尊寑居更如贼人一般不敢见光，并非阿娘怯弱，是顾惜姐妹之情，不愿与姨母反目成仇。你又如何？阿娘生前，你若能直言心无芥蒂，一次！一次足以，好使阿娘稍得慰藉，可你始终不曾！！你冷眼旁观我阿娘兢兢侍奉御上，甚至借至尊之手磋磨阿娘，只因爱慕至尊，阿娘生生忍受了十年！阿娘至死未得位份，甚至身后。。。阿娘唯此遗愿，你竟不准我阿娘入葬长安！！阿娘此生悲哀竟是拜一母同胞所赐，姨母，便对瑜儿说一句实话吧，午夜梦回，可曾与我阿娘再会？”

贺兰瑜几近咆哮，她质问这位虽为至亲却也薄情的姨母，她深深为母亲的苦难一生而悲愤难平。绝代美貌已被急迫和戾气所取代，就连贺兰瑜指向武媚的那只手也因剧烈的情绪波动而不住的挥斥颤抖。

武媚不予置评，她的视线甚至都没有落在贺兰瑜的身上，那么多大逆不道的抨击斥骂，她却没有显露任何该有的反应，震怒、忐忑。。。什么都没有。我彻底迷糊了，武媚的心，当真刀枪不入吗？

“无话狡辩？哈，是啊，因我并无一字虚言！你实则承认阿娘爱慕至尊断断无错！你承认对手足何其吝啬！何其残暴！姨母，我曾畏惧你，更曾真心敬服，我以为。。。呵，你会成全我与五郎，可我一无所得，你不断敷衍我欺骗我，你有意将我许给皇族看似恩典，实是防备我纠缠五郎，对我，你没有丝毫怜悯。可惜直到阿娘惨死，我方看清你何其薄凉，可叹上苍不予时机，我居然也败于你手。姨母，既然我身陷牢笼你都不肯放过，我宁愿将满腔仇恨如实相告！我诅咒你，姨母，我诅咒你永生永世不得至尊真心！！消灭敌人于你早就得心应手，你当然可以不费吹灰之力便杀了我，但至尊定然不会饶恕你！哼，至尊会为我报仇，姨母，上官仪一死便无后来者么？！”

许是体力难支，贺兰瑜颓然的坐在地上，忽而又落泪自伤，谁会平白求死呢，又何况她这般年轻。

武媚凝视贺兰瑜，挥手让女官给她递了帕子擦泪：“动怒伤身，累么？暂歇唇舌，姨母与瑜儿说几句贴心话。你既重提旧事，我便与你说旧事。你阿耶英年早逝，阿婆哭诉贺兰家不容孤儿寡母，我派人接你一家至京安顿，我那时抱你在怀，不过二尺长啊。”

武媚暂罢，无不虔诚的望天合十，才又继续说：“世人当有良知，扪心自问，我于尔等从无亏欠。所赐财帛不可衡量，所赐封爵羡煞旁人，是我保得你无忧无患长大成人，瑜儿，我可有一字虚言？呵，可你母女如何回报于我？三郎在我腹中时，你阿娘人在何处？我奉敕参与国事甚至无暇教养一双小儿女，你又在何处？处心积虑攀上龙床，只为报复我不曾助你成为太子妃？瑜儿，你可曾问过太子与你可是一种心思？哈哈，是啊，我青春难追，圣宠亦衰，可我无怨无尤，只因一切皆是命，凡人与命强争，好死也难求啊。”

武媚全无恨意，甚至连鄙夷都不夹杂，就如她自己所说，是贴心话，是知心话。姑且猜测，这番话已在武媚心中深埋多年，忍了太久太久，因此，当报仇之日突然来临，戾气竟无踪影，反而只能以这异常的平静将自己对她母女的一腔怨恨表达出来，像是温吞水，总归不是滋味。

“当然，我对你并非无怨，”，武媚突然将一样东西扔在她脚下，我惊见是贺兰敏之的香囊：“其一，月晚年幼无知，却不该为你兄妹利用；其二，御体抱恙，医官道是。。。床笫未能节制之祸，瑜儿，你也当自问自省，你以何面目留居宫中？”

贺兰瑜瞪着那香囊，面无人色：“怎会。。。我分明收在柜中！原来我手中是假！是你涂毒于这冒替香囊！全是你设计构害我昏迷患病！我必向至尊明禀！”

武媚轻叹：“一时道我欲杀你，一时又道我下毒，横竖我在你眼中是恶人。罢，罢，我本不该登门，哦，不妨告知你，刘真人谏言修身养性，至尊深以为然，今晨宣见敏之，命敏之择吉日接你归家，为你定一门亲事。啧，早年有心成全你与霍王长子，可你断然拒绝，如今李绪儿女双全，空余遗憾。唉，我不会插手你终身大事，一切交由敏之做主。”

“不。。。不。。。”，贺兰瑜终于害怕了，眼神也不再坚定如初，武媚多时的坦然摧毁了她自以为是的骄傲，她倏忽尖叫：“至尊怎会。。。弃我？！至尊誓与我生死不离呀！！！”

“这话好生耳熟，”，武媚掩唇笑道：“哦，是了，永徽六年，至尊命我探视莽枭罪妇，枭氏曾哭喊至尊发愿与其三生三世永相见呢。”

贺兰瑜不信，更恼武媚一直轻侮自己，指她骂道：“我必请至尊为我做主！管教你死相比二妇更惨！”

我从来都不信什么回心院什么人彘骨醉，根据武媚无意向明崇俨吐露的‘鸩酒’二字，这件宫闱秘辛的真相大概是李治命新后代为处置了二妇。父亲赏赐的妻妾，父亲安排的辅臣，他一个都不要留，贞观只是父亲的贞观。如果当真是武媚动用私刑残杀王萧，无论李治对二妇是否留有旧情，他必会重新审视这位手段特异的新皇后。

“瑜儿新近被巫蛊所慑，”，武媚款款起身，仍以平静回应她的咒骂：“大为不祥，至尊岂会允你入内？好生将养，瑜儿，信或不信，对你，我无愧亦无亏。”

说罢，武媚真的没有继续为难贺兰瑜，真的带我们离开了含水殿。贺兰瑜试图来追，但被女官拦住了，她愤怒不已的喊骂，喋喋不休的为武媚安插各项滔天罪名，但在转过一道回廊后，什么都听不到了。

“表姐是善是恶？” 再经过那一池菡萏时，武媚掐断一朵，执于掌心赏玩。

旭轮不懂男女之情，更不知众长辈之间的恩怨纠葛，但他隐隐明白自己对贺兰瑜的一番善举实是伤了母亲的心，因而十分惭愧的望向武媚，怯声说自己难以分辨善恶。

我正色道：“表姐狂悖无礼，自是大奸大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