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清明四月八，若是四月八前后没出现降温、霜降等反常天气，这便是顺利入夏，对于靠天吃饭的农耕社会来说，就又过了一个坎儿，谢天谢地啊。

四月初一，整座大明宫快要被牡丹花香泡透了，李治设宴赏花，贺兰瑜大方出席，还尤为隆重的穿了礼衣，鬓插九树花钿，又精心簪了几样翠彩头面，一袭红装赛流霞。在场多少妃主命妇，顶属贺兰瑜最为神气。她本就生了一张惹人妒忌的面孔，又值人生中最美好的花样年纪，她每走动一步，便有各色目光追随她而动。

李治些微得意，无论有多少人暗中觊觎这个倾国倾城的小美人，她已属于自己且只能属于自己。这便是无上的皇权带来的诸多便利之一，皇帝可以尽情纳美，恣意纵欲，当然，并不否认李治是一位优秀的君主。

旭轮和我给彼此簪了满头的鲜花儿，花俏中还有点俗气，绕着帝后宝座追来追去。李治乐呵呵的看我们追逐，武媚心情也很不错，鬓间簪着李治亲手选的绛红牡丹，偶尔叮嘱我们注意脚下。注意到贺兰瑜的所在，我便朝她跑去，半路却被薛绍拦住了，问我愿不愿意斗草。

“好呀，斗草斗草。”

旭轮应了薛绍，随即蹲在地上寻找合意的小草。我假意嫌弃泥土太脏，瞅准时机，一溜烟跑到了贺兰瑜身旁，拉着她的手夸她真好看。贺兰瑜正与几个贵妇谈笑，敷衍的应着我，我把香囊塞给她，她却转手交给了侍婢。

我怕误了正事儿，又特意告诉她这本是贺兰敏之的饰物。她随口应了一声，正眼都没扫我。心话我横不能告诉她内有玄机啊，我也算是尽心尽力，与贺兰敏之两清了。

转身去寻旭轮，竟险些撞上了明崇俨。虽然与他仅一面之缘，但至今忆起仍带给我极大的震撼，让我对天地鬼神愈发敬畏。明崇俨也看清是我，他笑而不语，二人擦身而过。

李治有心试一试明崇俨的役灵术法，这才把人请来御前。我这魔术迷头一回没心情去凑热闹，远远的避着御帐，直等到观众称奇、明崇俨领赏离去，我复现身走到人前。

次日凌晨，彗星现于天际。时人视彗星为怪异之星，每每兆示着不详甚至灾祸。天有异象，人有对策。李治通过不寝正殿、减膳、撤乐等法子避祸，除了我，大明宫中人心惶惶。

天明后，李治令臣下畅所欲言，只挑他的缺点和过失来说。哪个二百五真敢捡大实话骂皇上啊，主流马屁是这回的彗星没啥光芒，不足为虑，而且位于东北方向，预示高丽即将灭亡，劝李治千万别自虐，滚回正殿踏踏实实的睡吧，该吃吃该喝喝，为国珍重不咋健康的龙体。

午时前后，武媚回来蓬莱殿，自半夜获悉灾星现世，她就没再睡着过，又在外朝旁听李治与文武议事，因而精神疲惫，全靠那朱红口脂增几许精神。武媚无甚胃口，吃了半碗清粥便吩咐撤膳，又下令彗星消失之前不进荤腥，包括旭轮和我也以素食为主。

少顷，女官来报，说是含水殿宫婢道贺兰瑜突然跌倒在地，口中还胡言乱语，暂不知何时才能清醒。武媚是真累了，闻讯不喜不惊，淡淡的说彗星在天，凡事皆有可能，遣医官就殿守着，专门伺候贺兰瑜一人，女官称是，便退下了。

不知怎的，武媚突然盯着了我，我忘了吃嚼，不知所措的看着她：“阿娘？”

“无事，阿娘是欣喜。。。”，她笑的有些勉强，毕竟疲累了：“成日汲汲忙忙，却总有旭轮与月晚能慰我心。”

我赶紧大表忠心：“儿断断不敢忤逆阿娘之意。”

待到三日后，不知是谁起的头，‘巫蛊’二字传遍了内宫，郑南雁向武媚汇报时，在太液池北的含水殿，内侍省大佬王令辞正命人搜殿彻查。郑南雁把前后说完，额心悬下一滴汗，她浑然未觉，并不拭去，静待武媚的指示。

武媚才梳洗罢，宫人分列两侧各握一缕盈盈墨发轻缓的梳理，就快干了，发梢偶尔垂下一滴水。俭约素白的汗衫衬裙裹着她丰瘦合宜的躯体，她的洶形美而饱满，那是一种难以被薄薄衣料遮掩住的女性柔美，皇后与母亲的双重桂冠加身，因而她的美令人不敢正视。

莫名的，我不禁叹惋，为她而惋惜。她生有四个儿子，每一个都出自这具母体，每一个都曾偎着这双柔玻小憩安眠，是这温暖怀抱庇佑着他们安然无恙的长大成人，而当她韶华不再华发满鬓时，当她褪去人间最尊贵的身份过后，曾经嗷嗷待哺的雏儿却没有一个能真真正正的回报母亲。然而这并非是他们母子的错，而错在他们距离皇权太近。

旭轮和我就在一旁，同是沐浴后头发还湿漉漉的披在脑后，穿着裲裆和小袴，自在又凉快，看宫人们比赛编草笼，准备明天带我们去捉虫。初夏的傍晚，虫鸣时断时续的响起，反衬的这殿中更为寂静。起风了，又传来哗啦哗啦的树叶舞动。因为恐惧，梳头的八个宫人不约而同的停下了。

武媚颦眉：“梳发。”

见母亲久久怔默，旭轮忍不住要问情由，我慌忙用肉胳膊拉住了他，我摇头，旭轮便不再说一个字。

兹事体大，准有人要倒大霉了，而且这看起来不似武媚的筹划。一提巫蛊，也许每个人最先想到的就是汉武帝末年的那桩血案，一堆无声无响的桐木人偶，几乎害死了武帝最亲最近的人，长安城七日刀兵未休，牵连达四十余万。

这一次呢？被诅咒者只有贺兰瑜吗？又有哪些人将为神秘而邪恶的桐偶葬送余生？

终于，武媚叹了一口气，透过四敞大开的殿门，目送一只鸟雀扑动着翅膀飞向高远云端，她轻声道：“王内侍奉命搜查，我如何阻拦？尔等。。。安守本职即可。”

恫人的消息被掩在了内朝，至少我第二天在弘文馆所见的是祥和如旧。学士在讲《大雅》，旭轮薛绍等人随着学士朗诵一知半解的 ‘君子万年，永锡祚胤’。

我因忧虑没能睡整觉，才上课便哈欠连天，虽说学士并不管我走神儿犯困，我却不能不尊重学士，或低头掩嘴或侧过脸去。我的位置还在最后一排，却换了一个新同桌，好像是什么人的亲戚，家学渊源云云，如今不过四岁，胖墩墩的，模样腼腆却不算憨笨，就是不知道尿尿能不能自理。

我多次面冲那小童儿打哈欠，他歪着脑袋不解的看我：“小阿姐昨夜未睡？”

我有点羞愧，低声道：“专心听讲。”

他圆圆的眼眶眨啊眨：“小阿姐直视景初，景初如何专心呀。”

“依你依你，”，我只得拿后脑勺对着他：“哼，人小鬼大。”

下了课，李融围过来，开口就问我要东西吃，我只剩一块白糖糕，才要递给李融，却清楚的听到了肚肚大合唱，来源是我的新同桌，我于是将白糖糕一分为二。

“为何要我与旁人分享？！”

“小阿弟饿嘛！”

李融怒视小童，嘴里还没忘呜噜呜噜的咀嚼。小童道谢后开吃，同是饿肚子，人家小弟弟吃东西就很斯文嘛。

“景初真乖呀。”

我摸摸男童的小脑瓜，随便问他识字吗，他说自己会背千字文，虞家阿翁教过他。我问谁是虞家阿翁，他却说不清楚。幸有我的远房表哥窦怀贞代为解释，说是将作少匠虞昶，虞昶的表兄陆柬之是这小童的伯祖，虞昶的堂侄又是小童的母亲，他父亲现在渭南当官，他母亲便携幼子暂住虞家，方便照应。也是虞昶问帝后讨恩典，听说是个很聪明的孩子又出自江南望族，才破格准许旁听。

虞昶我倒认得，他是虞世南的儿子，继承其父衣钵，草书可乱二王，他和秘书郎欧阳通教我们写字运笔，欧阳通一手欧体令人叹为观止，肥则浑，瘦则枯，似正似偏，严谨工整，笔力险峻又无凌人之锐势。能得‘欧虞’的亲传合体授课，我只叹三生有幸，央着二人签名留念，二人觉得写自己的名讳大是不妥，只把各自官职写了一个送给我。

我待陆景初愈是亲切，李融就愈发不服气，本来是李融年纪最小又是长辈，我是一直围着李融转的。李融要陆景初背诵学士才教的那篇《既醉》，他却不肯，说这是卖弄才学，有失家教。

李融自以为被陆景初戏弄，才要发作，我忙拦住李融：“好阿叔，阿叔是国王子，景初是县尉子，闹将起来，旁人是笑景初又或阿叔呢？”

李融没啥心眼，我一劝他便消了气，舔了舔嘴角的酪渣，意犹未尽道：“白糖糕最合我胃口，晚儿明日多多置备。”

“一定一定。”

窦怀贞忍不住笑了，李融问他笑什么，窦怀贞说自己佩服我尊老爱幼。

“是么？” 我表示怀疑。

“当真。” 窦怀贞天生一张老实人面孔，平素也不似其他膏粱子弟般崇尚奢靡、张扬高调，他点头称是，我也就相信他并不是嘲笑我和李融太幼稚。

回大明宫的路上偶遇李显，他与几个同龄人有说有笑的自东宫永春门外经过，仆役们在后牵马执缰。兄妹见面，我问李显为什么不趁这大好春光待在王府读书，他说受不了那些傅、友的规讽，就去内苑跑几圈散心。

旁边一个英气少年龇着一口小白牙笑道：“陈四不才，小胜周王。”

李显郁闷：“我那马儿。。。未得休整嘛。”

随后，李显把一个脸生的少年单独向我们介绍，姓高名岐，是我们的亲戚，他父亲高真行是长孙皇后的亲表弟，现任代州刺史，都督代忻朔蔚四州军事。

李显一说高真行，我想起武媚和郑南雁的某次谈话曾提过这高家，在长孙无忌倒台之前确是唐室贵戚。那高真行四岁便封了从二品县公，给表姐夫拉过车，给表外甥当过护卫，李治上台后，让高真行去做了沁州刺史，主管一州文政，年仅二十二岁。除了李世民的兄弟儿子，也就长孙家、高家有这等升迁速度了。长孙家一倒台，别人都是贬官罢官乃至流放杀头，李治给几个表舅的惩罚是滚去远离长安的地方，还当一方大佬（刺史），这上哪儿说理去。

我们是晚辈，高岐却不能真以长辈自居，他行礼问候，旭轮又平礼还他。旭轮拉了李显的手，想把昨天蓬莱殿的一番情形告知李显，我早知李显嘴上缺个把门儿的，赶紧拉着旭轮跑路，任李显如何呼喊挽留，我都不敢停下脚。

直到第二日傍晚，王令辞查了二十四个时辰终于有了结果，人证物证具在，只是人证交代完一切便撞柱自尽了。犯人是某郡君，与贺兰瑜早有纠纷，心内不忿，遂买通宫娥在含水殿搞了点小动作，意在诅咒贺兰瑜失宠。不巧的是，查出另有两位贵妇平日与那首犯来往过密，因而被自动升级为‘嫌疑从犯’，其中一人竟是城阳长公主。

古人一向视巫蛊之流甚于洪水猛兽，事情发生在自己的内宅，又涉及亲妹妹，李治的惊恸之情可以想见。李治只留李弘一人在内殿侍奉，我们都候在殿外。李显悄声问武媚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武媚没心情，只是替李显捻了捻他鬓角的碎发，温声叮嘱儿子不要多问。

我的小腿都快站麻了，李弘方自殿中退出，他神情悲悯而又无奈。武媚见他这般，呼吸也是一急。我心跳也开始紊乱，毕竟李治杀过自己的亲生儿子啊，会不会城阳公主。。。我不敢继续想下去。

“如何？”

李弘的嗓音有点哑：“巫蛊事大，至尊不欲引臣工惶恐，赐舞阳郡君全尸，绞于隐处，子孙不得晋官，女不得嫁入皇门。饶恕姑母与赵郡夫人，降夫婿官阶，外放出京。”

武媚微微蹙眉，她习惯敛藏情绪：“是你替薛家求得恩典？”

“儿的确。。。”，李弘话头一滞，垂下眼睑：“但终归是至尊准许，可见至尊有意宽恕姑母。敕令如此，儿遵令行事。”

武媚这才有些生气，她咬了咬牙关，此刻的她是威严的皇后而非母亲，语气森冷：“你欲为仁君，不急于今时！你以仁德救护子民，谁又能救你！”

武媚拂袖而去，罕见母亲与长兄闹不和，李显直替李弘担心，而李弘却只是平淡的环视左右，问李贤还不肯离开王宫吗。

李弘冷静的态度也让大家的心稳了下来，李显面露笑意：“弟隔日便去探望二哥，阿兄勿忧，还请专心国事，勿负黎庶敬仰。”

不知是李显的哪个字触动了李弘，又或他身体本就不适，他忽然浑身发抖，紧接着捂嘴干呕，另一手匆忙的想去扶那血红的巨柱，整个人不受控的向地面滑堕，最后跪在了地上。众人无不惊怕，宫人端着清水跪在李弘身旁，把巾帕递到他面前。李弘放下手，没有秽物，只手心有点湿润。

李弘净了手，使帕子点了点苍白的唇，安慰一脸担忧的我们：“无妨，兄只是。。。只是。。。”

李弘终究也没说出那原因，他平复呼吸，借李显的手站了起来，但是，仿佛李显的手是炙人的铁板，李弘起身后立即松开了弟弟。

朝着武媚离去的方向，李弘一阶一阶的走下中庭，落在我眼中，他单薄的背影一寸一寸的向下堕，像是那些冷冰冰的白玉石阶把他活吞了一般。

我心中默默的向李弘倾诉，我理解你，我知你因何这般失态，或许薛家的惩处原比贬官更严重，重到你的孝心为善心让步，所以你不顾国法，主动向父亲求情。当看到你的弟妹，当你被提醒你是大唐的储君时，你害怕了，你想到未来某日，彼时的身份已不容你单纯的秉持良善行事，你也会像父亲一样不得不在国法、亲情之间艰难的做选择，而被你所惩罚的人，就是今时今地伴在你身边爱你敬你的手足。

原来并没有仁君，不饮血的龙椅，终究是坐不稳的。

一场本应牵连甚广的巫蛊大祸，以一人的死亡和两家人的背井离乡宣告终结。武媚于内宫下达噤口令，外朝也未引起热议。至于贺兰瑜，不知是因彗星或惧怕巫蛊余威，李治没有踏足含水殿探望惨遭不测的小美人。

而旭轮和我，在薛家远赴房州的这一天，经帝后准许，由乳母和宫人陪同登上安上门城楼，眺望位于三坊之外的亲仁坊，我们只能以这种方式与他们告别，但也许薛家的车马早已驶出了长安城。

我很喜欢城阳公主，所以我舍不得她离开，尤其，当我收到她特意为我准备的一箱珠宝时，我有种极不祥的预感，因为她说这些珠宝是为贺我出嫁的礼物。

还有薛绍，相识二三载，不敢说情谊深厚，但与他有关的记忆全部是愉快的，一个善良且聪明的好人，是我对薛绍最诚实的评价。坦白来说，对他的离开，我并无不舍却会为他担心，人生境遇一夕巨变，长安与房州何止天壤之别，不知薛绍如何面对未来的日子。万幸这趟远行并非杳无归期，当太平长大成人时，薛绍需归来与她执手结发，这挫折是命，这姻缘亦是命。

俯瞰雄伟肃穆的帝都，明明是情暖的四月天，我却打了个冷颤，长安城好如一方棋盘，远看星星点点的行人酷似一颗颗的棋子，是命运推动着每颗棋子挪移、下场，但无恒的命运之上，另有一双翻云覆雨的大手。

我又何尝不是一颗棋子？虽是弱质女流，但我也有我的作用，我是一件可以拉拢臣子的体面礼物，无论我多么不情愿，都只能由那双手为我选定伴侣，而我未必有城阳公主的幸运，我的丈夫未必长情如薛瓘，我的哥哥未必。。。

旭轮怀抱薛绍送他的绢人默默流泪，宫人说房州距长安有千里之遥，城阳公主素来体弱，这一路何其艰辛。旭轮是为薛绍哭，也是为自己哭，因为李治曾亲口说云中距长安有两千里，那是一个更加遥不可及的所在。虽然离开家乡的原因并不相同，可只要皇帝一声令下，他便没有说不的权力。

还没回到蓬莱殿，半路就被请去了还周殿。宫门外候着一些人，有文有武，甚至咒禁博士明崇俨也在其列，那些披紫着绯的大官们个个神色焦急，唯明崇俨老神在在。

进殿后才知是李治晕厥不醒，医官正全力施救。因减膳避祸，李治本就清减了两分，再有城阳公主之事，可能是急火攻心导致。身盖龙章锦被，他无声的躺在匡床上。

众宫人形容惴惴，行止较以往更为谨慎，大概都认为李治的病情不容乐观。我暗思，李治绝不可能在此时驾崩，我不用担心，可其他人的反应令我看了心烦，甚至有宫娥悄悄拭泪。

尚药奉御与医官小声商议着什么，武媚与李弘肃立床侧，李显在武媚的背后，许是过于紧张，他不时的张大嘴呼气吸气。李贤被请来时，御医正请示李弘是否要用猛药。李贤愣住，一脚已迈进内室，一脚还在门外，就那样叉腿僵站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