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贤著书是为导人向善向正,我辈读书是为明辨是非曲直,不违人伦,否则与禽兽何异?做官不为俸禄,便是远在岭南漠北居微末之阶,亦需宣我主之仁德,解百姓之疾苦,不负圣人授官之恩。”
李显大笑:“张娘子白费唇舌,晚晚一心吃喝,不通道理呢。”
由宫娥伺候着洗漱,个个母爱泛滥,对小萝莉又亲又抱,揩油无数,真以为我是任人摆布的布娃娃吗?!头顶一对俏皮的丱角,胭脂对襟长袖,鸭黄锦背子,如意纹葱绿背带小口裤,脚蹬金线梭边软绸绣鞋,嘿,红加黄还没忘了绿,从头到脚极具视觉冲击力的鲜艳配色,另挂了福禄项圈金钏玛瑙环等七零八碎,活脱脱富贵又吉祥的年画大娃娃。
我皱着眉对镜自赏,娟娘担心我受风闹肚子,又在背带裤外裹了一条腹围,同背子是一样的鸭黄,更完美的凸显了我的肚腩。她上下打量着,最后给我戴了一顶分不清猫头还是虎头的薄锦帽,这才满意的笑了。
娟娘牵着我出了卧房,李显与旭轮正吃早饭,我略扫视,心话都不合胃口,想了想,让人去做煎蛋。
宫人一知半解,我说:“膏脂,鸡卵,入锅炒。。。不,炖?”
娟娘让我先随便吃点,转头与高氏商量,摸不透我究竟想吃什么,高氏道自己听说以鹿油熬煮的鸡蛋可以缓解脾胃疼痛。我可不想吃什么鹿油煮蛋,于是强烈要求去厨房现场教学,娟娘当然不准,说庖室里乱乱糟糟,又有菜刀热油明火,过于危险。
“偏要为难阿保么?”,旭轮拉我坐下,他拿了热乎乎的玉尖面喂我:“诸般美味,竟无一合心意?”
小朋友头一回为了吃食责怪我,我不再坚持要吃煎蛋,委委屈屈的吃完了一整个玉尖面。外观看不过是尖顶馒头,像所有蒸面食品一样的软而微韧,内馅主料可是现杀现宰的鹿肉,细细剁成肉泥,再添入调味料并肥膘一起搅拌直至上劲儿,口感Q弹滑软, 鲜美而不腻嘴,春日里吃点补脾益气的鹿肉对身体还是很有益处的。
我们和李显是对面而坐,他吃着吃着突然捧腹大笑,指着我的虎头帽说:“那双虎睛怎会。。。快快摘帽!”
其实我也觉得这老虎是个又丑又呆的斗鸡眼,便嘟囔说热,将要摘帽,娟娘急忙劝住:“今日风凉,且忍耐吧。”
忽的想起这帽子是娟娘前些日子亲手做的,一针一线都是她对我的关怀,便听话继续戴着,即便它的丑严重影响了本姑娘的美貌。
旭轮问李显今日有何计划,李显道是先去酂国夫人府上请安,再往曲江赏春祓禊。旭轮没说什么,眼神却极是羡慕。农历三月初三,汉初便称 ‘上巳’,世人多携眷出游,于水边行祭,洗濯手脚,祓除不详,长安以曲江与灞河两地最受欢迎,热闹非凡。
穿越到唐朝已是三年有余,却从未真正的走出这座大明宫,想到自己距闻名遐迩的盛世长安只一墙之隔,着实教人心痒难耐。遂央李显带我出宫,他摇头不肯,说帝后定然不准,又说李弘今天会邀一些近臣过节作乐,让我和旭轮也去东宫凑热闹便是。
我打定了主意要出宫,正闹着李显,武媚回来蓬莱殿,见李显抱着饭碗满殿的躲我,问了经过,武媚不禁莞尔。三人向武媚请安,我随即提出请求,武媚二话不说就把我给否了。
不愧是娘俩儿,面对我头顶的丑萌虎头帽,矜重的大唐皇后也忍不住想笑,问了是娟娘做的,武媚特意摸了摸帽子,只说很柔软,夸娟娘用心了。
“求阿娘恩准月晚随三哥出宫!” 我是打不死的小强,武媚走到哪儿我就追到哪儿。
她不怕我闹却见不得那斗鸡眼老虎,哭笑不得的看着我:“长安户口达百万,士农工商,色目复杂,街道常见牛马冲撞,或人车争路,并非阿娘偏要拘你,实是。。。不放心啊。”
“阿娘!”,我怎会罢休,压着心中烦躁继续争取:“阿耶贵为天子,富有九州,可儿至今未睹帝都风华,丝毫不知阿耶所养百万黎庶是何样貌,如此帝女,不合情理。”
“歪理,尽是歪理,”,武媚摇头,吩咐娟娘等人带我去宫苑玩耍:“帝女必得看遍长安?阿娘不曾听过这等歪理,若往阿婆府第便罢了,却不得往曲江。”
有门儿,我鸡啄米似的点头,心里想的却是,等俺出了这铜墙铁壁似的大明宫,还不是万事都由我?!
杨府内奴仆成群,不缺服侍,娟娘只点了数名宫人随行。拉车的西域良驹体态雄健,通身乌黑,鬃毛油亮,马尾扎青丝,皮革胸带嵌着一块接一块的雷纹金饰,悬挂的九旈鞶缨昭示了车主的尊贵身份。娟娘先入车厢,李显的近侍又把我和旭轮都抱上车,请示是否先去安业坊赵宅。
李显有些为难,摸着下巴思索:“呃。。。罢了,直往杨府即可。”
“是,仆请大王登车。”
车马自昭训门附近的左金吾仗院外启程,少顷,我急不可耐的掀开窗帘,伴着旭轮坐在窗旁向外观瞧。李显也围了过来,不时的为我们指点解释。
向南望去,出了正前方的望仙门,跨过一条宽达十数丈的东西大道,便是宫外世界,那里才是真正的长安城,生活着百万余耿直豁达的有血有肉的唐人,勤劳本分的创造着福泽万世的中华文明。
仕宦当做执金吾,娶妻当得阴丽华。光武帝这乘兴一叹足足流传了千余年,其实金吾卫的兵士也是一鼻子俩眼的普通人,可始自秦朝设立金吾便是负责侥巡京师的卫队,宫内宫外,大街小巷,露脸的机会实在太多了,宝马雕鞍金光甲,哪个小伙子能不羡慕,哪个大姑娘能不憧憬呢。但是,想成为执金吾或入职其他十四卫却十分不易,第一条要求——出身,便把绝大多数人给挡在了门外。
不信?好嘞,就说你已确认你爷或你爹都不是手握实权的职事官,那么,先问你爷或你爹是不是勋官,限正二品「上柱国」,次之从二品「柱国」,不是?没问题,咱降低要求,你爷或你爹有没有爵位呢,第九等「县男」就够了,都不是?也行,最低要求,你爷或你爹是不是五品散官?还不是?!洗洗睡吧哥们儿,兵士分为亲、勋、翊三等,你这出身连候补翊卫的资格都混不上。万恶的封建社会啊,想给皇上他们家扛旗护院咋就这么难呢!!!
驻守宫殿各门的自然是监门卫的兵士,人员皆左入右出,由监门卫一一核对身份,若有财物器用送来,也需先经监门卫检查才可入宫,他们自己出入则是经由一扇极不起眼的便门。
如今远没到冬日,李治诸叔伯兄弟都在外州老老实实的上班呢,京中的亲王也只可能是皇帝的三个亲儿子。这车先前便是经望仙门入宫,兵士早知车内是李显,耳听问安,他眼皮都不眨一下,继续为旭轮讲解如何区别各监门校尉。
直到几个步履匆匆的官员经过窗外,李显忽唤一声‘阿史那兄’。就中一人闻声驻足,方脸大耳,三四十岁正当年,穿绯色细绫翻领襕衫,腰系犀銙,脚登乌靴。这便是李贤提过的陪自己狩猎南山的阿史那伽那,勋位正四品上忠武将军,行正五品上左武卫郎将。
他祖父阿史那咄苾本是突厥国主,号颉利可汗,曾于玄武门之变后率大军一路攻至高陵,致长安戒严人人自危,又派使臣入城一窥虚实。李世民囚其使者,率六骑迎于渭水,二军杀白马结盟,突厥退军,李世民令殿中监豆卢宽(豆卢妃曾祖)、右领军卫将军赵绰(赵妃祖父)护送突厥兵马出塞。贞观三年,李世民诏令李靖出兵定襄道、李勣出兵通漠道、李道宗出兵大同道、柴绍出兵金河道、薛万淑出兵畅武道、卫孝节出兵恒安道,六道总十余万军均由李靖节制,正式讨伐突厥。次年正月,唐军生擒颉利可汗,执送长安,告太庙献俘。
据闻伽那之父便死于唐军剑下,伽那入中原时尚在蹒跚学步,对故土全无印象。至贞观八年,颉利郁郁而终,唐廷追赠归义王,谥号‘荒’,家人依突厥礼焚其遗体。永徽初年,伽那的亲叔叔阿史那婆罗门也因病去世,不算那些因收继婚带来的儿孙,阿史那咄苾的亲孙子就剩这伽那了,哦,伽那有一个与我同岁的儿子感德,可真是阿史那王族的金贵独苗。
见是李显,阿史那伽那立刻致礼,他和善的笑视李显:“大王莫非是往曲江?”
李显并不下车亦未还礼,笑道:“重三过节往往如此嘛。诶,百司休假一日,将军不巧是今日当值?”
“确是今日,大王既问,”,伽那一脸愁容,右手执马鞭不停的轻击左手心,可见心中烦躁:“容伽那一倾苦水。今晨有凤亭折冲府三队戍丁至京,队正入兵部司应卯,留值郎中自言不曾睹名籍录册,四十九府戍丁番上之事一向由我卫负责,那队正只得入我衙门报讯,偏裴长史携亲眷往城外踏春,哎哟,我往日不谙衙中公事,今被捉来应急,好个所托非人啊。”
听伽那自嘲,李显觉得很是可乐:“啧,三队便是一百五十人啊,现聚于左武卫衙门?若不尽早了事,今日吃嚼住宿大是棘手啊,兵部司却偷闲了。”
伽那一指西边太极宫的方向:“何止左武卫,百余人堵在我衙门外,竟将左骁卫入门占去大半!我先往兵部司面会那健忘郎中,待再回衙门,却见左骁卫掌固驱赶那百余戍丁,偏两下言语不通,险些哗闹生事。好容易为二方调停,我赶往金吾仗院寻一位旧相识问事,方才幸遇大王。”
李显这回笑出了声,说不耽搁伽那办正事,改日与李贤一起约他喝酒。马车再启程,很快就出了望仙门,李显说道路的对面是长乐坊,其后即是大宁坊,杨府便在其中,这宫城附近的坊中多为皇亲贵戚,甲第连云,几无黎庶民宅。
【介绍长安布局,可略过】时光倒回开皇三年,隋新都 ‘大兴’ 落成,面积约83平方公里。城西开挖龙首、永安、清明三渠,引浐水、交水、潞水入城。四年,城东至潼关开凿长三百余里的渠道,名‘广通’,引渭水至广通渠,漕运可直通黄河。炀帝继位,下令开凿‘通济渠’,使大兴城与江都之间互通漕运。大业四年,开凿‘永济渠’。九年,役夫十万修筑郭城,至此,城池格局基本定型,由外至内为郭城、宫城、皇城。义宁二年,恭帝杨侑禅位,李渊建唐,定都大兴,更名 ‘长安’。俯瞰长安城,布局呈十分严整的中轴对称,东西长近万米,南北宽8600余米,呈长方形。郭城设四墙,墙宽约12米,高5米余,各开左中右3门。南墙正门曰 ‘明德’,东西宽约56米,南北广约18米,设五门道,各宽5米,东‘启夏’,西‘安化’,各三门道;东墙正门曰‘春明’,北‘通化’,南‘延兴’,各三门道;西墙正门曰‘金光’,北‘开远’,南‘延平’,各三门道。郭城的北墙则分为三段,西段有‘光化’、’景耀’、‘芳林’三门,由此出城,可至渭河;中段‘玄武’、‘安礼’,即太极宫的北墙城门,联通西内苑;东段‘丹凤’,即大明宫正门。各城门之上皆筑有台阁式门楼。
若由明德门进入长安,入目既是中轴线——朱雀大街的南端起点,宽约150米,时人称之‘天门街’,为帝王南郊祭天时所行御街,沿街常见香火鼎盛的迦蓝庙宇。其余不通城门的街道宽度也普遍在35至65米之间。南北称‘街’,东西称‘道’。沿朱雀大街北行5000余米,即为百官诸司的衙门所在地——皇城,南墙正门‘朱雀’,东‘安上’,西‘含光’;西墙正门‘安福’,北‘通明’,南‘顺义’;东墙正门‘延喜’,北‘凤凰’,南‘景风’。皇城之内,分7道5街,东角为宗庙,西角则为大社,九寺、十六卫、三省六部等衙署充斥其内。皇城以北,即太极宫,正门‘承天’,东‘长乐’,西‘永安’。太极宫东西宽约2800米,南北长约1500米。太极宫以东,即储君所居,正门‘重明’,东‘永春’,西‘广运’。宫奴所居之掖庭则在太极宫西侧,一墙之隔,依凭‘嘉猷’、‘通明’二门进出。而始建于贞观年间被誉为 ‘千宫之宫’ 的大明宫其实完全位于郭城以外,东西宽约1500米,南北长约2500米。大明宫的南墙即是郭城北墙的东段,正门‘丹凤’,东‘望仙’、‘延政’,西‘建福’。北墙设下内外两道城门,南‘玄武’,北‘重玄’,重玄门外即是茫茫郊野,守卫屯兵倍于其余城门。
【介绍长安布局,可略过】整座帝都几乎被朱雀大街均匀的一分为二,东‘万年’,西‘长安’,取万年长安之意,各设县署。城内计有街道三十余,街道两侧皆设深达2米的排水沟,遍植榆、槐等木。纵横的街道将长安分为百余坊,方方正正,面积不一,东西宽约550-1120余米,南北长约500-830余米不等。每坊筑四道夯土围墙,高度2米上下,厚度则达3米,特意加大居心不良者□□出入的难度系数。大坊开四门,小坊只开东西二门。坊内设十字街道,宽达10余米,将每坊分为四区;每区另有十字巷,于区内再行分化,私宅、官邸、道观等错落可见。凡王侯贵戚之宅,经皇帝特许,府门可直面街道,出入不必经由坊门。各坊均采取‘封闭式管理’,每夜宵禁之后,坊门由武侯负责把守,而在主干道上,也有金吾巡逻。
“阿兄王宅在何处?也在大宁坊么?”
“非也,在开化坊。出安上门,过一坊之地即是。本是前隋炀帝在藩时旧宅,高祖赐予宋国公,其子尚太宗长女襄城公主,太宗本欲赐府别居,公主再三固让,疏言新妇事舅姑当如事父母,若居处不同,则定省多缺。太宗纳之,只将萧宅稍作修葺,府门排立荣戟,以符帝女身份,又为公主所辞。显庆年间,萧家将此宅易官,如今为我所有。”
敬佩姑母襄城公主雅礼孝顺,李显对自己这座王宫的由来很是骄傲,我却注意到它最初的主人是隋炀帝杨广,世人尽知,杨广巡幸江都时被宇文化及缢弑,绝非善终,而眼前的李显,未来的唐中宗,他的死亡更是一桩被史学界探讨千年未得定论的谜案。未免太过巧合了。
见我忽然敛笑,李显不禁好奇:“晚晚?阿妹?哎呀,一时笑一时闷头无语,若有疑,直问阿兄便是!子嫣家宅在安业坊内,就中有一尼寺,名曰‘济度’,听闻阿娘曾于寺中修行呢。”
其实,很想提醒李显,要堤防一个姓韦的女人,虽然我并不清楚那桩谜案的真相,可他的死亡一定与她有所关联,思及此处,忽惊出一身冷汗,如果我真的促成了李显和赵子嫣的婚事,历史上的‘韦皇后’是不是就会消失?那我、李旭轮还有其他人的宿命轨迹又将如何变化呢?泄露天机,我会遭到怎样的惩罚?
恰马车停下,想到过后便能去曲江游玩,李显好不雀跃。旭轮牵我的手准备下车,却发现我一动不动,安静的不合时宜,便说要出宫的是我,不肯下车的也是我,太过任性。
心话你小子还真说到了点子上,如果我真的放开手脚为所欲为,大唐肯定会被我搅的天翻地覆,抢个龙椅来玩一玩也不错嘛,再比如,封你做皇后也是可以的嘛。见我忽然窃笑,旭轮撇嘴,捏了捏我鼻头,说我古灵精怪。
自韩国夫人辞世,杨老太照常过日子,是年除夕大病一场,饶是武媚心急火燎的送药加派医,也直到春末才见轻缓。消停了不到一年,贺兰瑜居然有意自取灭亡,杨老太岂不又种下一桩心病?眼瞅着九十老人,能经得起这等折腾吗?
三人齐声问安,酂国夫人乐的合不拢嘴,抚着我的脸说自己抱不动我了,边说边往我手里嘴里塞瓜果点心仿佛唯恐我瘦下来。稍后又提及李贤,她道自己曾去看过曹琋娘,肚尖为男,四世同堂指日可待。
李显不走运,才咬了一颗青皮杏,酸的是龇牙咧嘴,带着哭腔道:“阿兄成日足不出户,孙儿往安定坊王宅寻阿兄斗鸡比试,阿兄却怪我等惊扰了曹阿姐。唉,孙儿从前顶喜欢曹阿姐,可其失意于阿娘,孙儿再不敢提。”
我和旭轮逗着一只毛羽鲜亮的大鹦鹉学说话,酂国夫人感慨万千:“唉,阿曹服侍二郎多年,从无细微之过,又怎会。。。幸而至尊开恩。”
稍坐了半个时辰,李显向外婆告辞,知少年郎惯是玩心大,酂国夫人也不多留,只不忘叮嘱一干近侍务必上心,节日里游人倍增,不要被人冲撞了李显。
少顷,可能是被我和旭轮闹烦了,也或许是看不惯斗鸡眼老虎,大鹦鹉忽啄我的帽子,酂国夫人吓了一大跳,先挥手把那鹦鹉给拍飞,又压着心口急喘呼吸。老人眼花,以为那鹦鹉是在啄我。
我赶紧关心杨老太身体情况,她却捧着我的脸细瞧:“可曾被那贼鸟啄伤?!”
这时,有人笑着迈入后堂:“半月未见李家四娘,如今入学堂可也专心听讲?手儿伸来,我一看便知。”
我斜眼瞥着贺兰敏之,见了虎头帽,他也是忍俊不禁,立时凑过来摸我的小花帽:“呵,内宫绣奴素以工巧者充任,如今却看。。。大不如前啊。”
我拂开他的手:“非是绣奴,是阿保!”
贺兰敏之看了一眼距我最近的张娟娘,二人尴尬一笑。贺兰敏之的本意并不是贬低娟娘,也很绅士的主动道了歉,娟娘自称手艺的确难入眼。
看我不甚高兴,贺兰敏之便来哄我,酂国夫人突然生气,说既然他喜欢孩子,便不要再与各色女子周旋,趁早收心,娶妻生子,也好教她放心。
贺兰敏之一双桃花眼笑意浓浓:“贤贤易色,可惜美人易得,贤妻难求啊。阿婆且宽心,孙儿自有主意。”
我也宽慰酂国夫人:“武表兄卓然秀异,何愁无女子侍执巾节。”
“哦?”,贺兰敏之伸一根指头点了点我脸颊,故意逗我:“月晚既称表兄好容貌,可愿以表兄为驸马?”
我也故意拿前事寒碜他:“表兄貌美心恶,要拿戒尺打我呢!”
“果是睚眦必报!”,贺兰敏之开怀大笑,拉着我的手道:“那日我为授课学士,月晚为学徒,学徒听讲不专意,学士不可不罚,然而,若结为夫妇,表兄对月晚定然无微不至,疼护一生,又怎舍得打骂月晚?”
“不可!”,在场众人皆是一惊,眼看着旭轮使劲的拍向贺兰敏之的手,后者并不觉痛,只是下意识的松开了我:“我阿妹必是嫁与薛家!你想做驸马?太极宫另有二位公主,你择一人为妻便是!”
众人又是哄笑,酂国夫人把旭轮揽进怀里,挑了一个青皮杏,自己先尝了一小口,又喂给旭轮吃:“正是正是,至尊同产姊妹有四,甥子却只薛家那三位小郎君,下嫁旁人,岂不辱没月晚?”
娟娘凑话:“夫人在理,我等道薛家大有福气,他年太子与公主各得子女,薛家与皇门再结姻缘,便是千古佳话呢。”
这时,贺兰敏之莫名冷哼,大手覆在我头顶,轻轻的扭过我的脸,他望着我,极认真的问:“月晚乐意嫁与薛家么?”
我心中偷笑,原来这不修青年自觉被轻侮了,居然暗自跟薛家较劲儿呢,嗨,其实八字还没一撇,薛绍注定是太平公主的驸马,李治总不能把我也嫁给薛绍的某个哥哥吧,一门父子三驸马,这运气会不会太好。
只不过,就算不嫁薛家,也轮不到武家尚嫡公主啊,我感觉自己嫁给杨元禧的概率还更大一些,唔,杨元禧为人善良又不爱啰嗦,确实不错。
“敏之。。。”,酂国夫人愣住了,猛地呵斥贺兰敏之:“被膏油蒙心不成?!”
贺兰敏之撇嘴,余光扫视一圈低眉顺眼的娟娘并宫人们,浑不在意的笑说:“阿婆息怒,只因四娘稚趣可爱,孙儿忍不住玩笑作乐罢了,真若将这娇娃娃娶回宅中,啧,孙儿只怕每日提心吊胆呢。”
他话落,所有人都暗暗的舒了一口气,空气中窜动的异样气氛也骤然消失了。只不知,这番小小闹剧会否传入武媚的耳中?她又会如何判定贺兰敏之的本意呢?
吃午饭时,我命令自己管住嘴莫贪吃,娟娘却误以为我没胃口,哄着骗着都没用,好不作难。酂国夫人问我想吃什么,我说我要吃西市胡饼、饮东市米浆。
贺兰敏之咽下食物,随口道:“西市路远费时辰,两坊外即是东市,教奴子购置米浆便是。”
我摇头:“奴子去买我便不吃。”
杨老太一脸迷茫,旭轮说:“阿妹先前与阿娘道是。。。帝女需游遍长安,阿娘只道是歪理。”
随后就没人理睬我了,因为他们都不敢逆着武媚的意思带我去市里玩。只有张娟娘,硬是让我吃了两碗牛煲臛,把胃又给撑凸了。
饭后,酂国夫人一左一右的揽着我和旭轮,说话说累了便直接歇在了榻上,旭轮学习用功连着几天都是晚睡早起,偎着外婆睡得极香。好容易出得宫门,我不甘只窝在这宅中,总也睡不着,遂轻手轻脚的走出后堂,见娟娘和宫人们正低声谈笑,并没去偏房歇息。
稍远处,贺兰敏之盘坐地板上,他倚着廊柱,身体向左微斜,唇间含了半尺长短的嫩柳梢,姿态好不惬意。午间的燥热阳光洒满他一袭长袍,我逆光看过去,衣袍像是开出几朵银花,还不时的闪烁跳动。别人难看清他眉眼神采,他就那样一个人安安静静的独处着。
娟娘唤我,贺兰敏之也扭头看过来,五官瞬间清晰,他扔掉柳梢,唇角漫起一丝笑意,招手道:“月晚近前,表兄问你几样闲事。”
娟娘颦眉,却不便阻拦,只把先前摘下的虎头帽又给我戴上遮风。
我小跑着来到贺兰敏之身旁,他换个姿势跪在我面前,视线与我平行,他眼中显露几许凝重:“月晚近日可曾见过我阿妹?”
作为皇帝最宠爱的女人,贺兰瑜可以自由的出入宫城,酂国夫人与贺兰敏之想留也留不住她。既然姨母能由先帝的才人一跃成为国母,容貌与起点都更胜一筹的自己没道理不能复制姨母的成功,大唐的女主人为什么不能姓贺兰呢?
武媚对贺兰瑜的态度暂时可以用‘放任自流’形容,她并不拘着李治寻欢作乐,但贺兰敏之却不可能对亲妹妹不管不问。他只道我是不懂事的小孩子,也不绕弯子,直接打探他需要的消息。我暗思,如果贺兰瑜真能听劝离开李治,这对武媚未尝不是一件好事,便也知无不言了。
贺兰敏之把一个香囊系在我小口裤的背带上,正遮在背子的下面,不易被人发现。想也知道香囊里另有玄机,大概是他临时塞了字条之类,本想托付某个宫人替他带给贺兰瑜,此刻却认为我更合适吧。其实没必要这么大费周章,他完全可以和武媚合作,强行扣住贺兰瑜在家,估计李治也不会乱发脾气吧,说出去有点丢人哦。
“月晚,”,贺兰敏之的语气格外温柔:“若见表姐,便将此物转送。务必保密,不许教第三人知晓,可好?”
我连连点头:“好呀。”
“乖娃娃。” 贺兰敏之笑,眉心仍拧着,他不放心,再次叮嘱我,又隔衣摸了摸那香囊,不自主的叹气。
“不过,”,我附耳对他说:“表兄求我相助,我也求表兄一事。”
“何事?”
娟娘等人察觉不妙纷纷起身来追时,贺兰敏之已经背着我跑出了三四丈远,杂乱惊呼都被抛在了后方。因心愿即将得偿,我兴奋的直拍手。
“表兄快跑,阿保追来啦!”
饶是贺兰敏之年富力强,一路跑出后宅时也渐觉吃力,他微喘着:“月晚若再添十斤分量,表兄这腰腿。。。怕是不中用了!”
被大帅哥调侃肥胖,我大觉羞赧,咬牙回道:“表兄想做驸马便不要嫌弃月晚身沉!快跑快跑!”
贺兰敏之深吸一口气,托屁股的双手使劲向上一抬:“东市定是要去,多谢月晚转送香囊,但这驸马嘛,表兄无福消受啊!”
啰里吧嗦的,他终是活着跑到了临近府门的马厩,没被我压死在半途。家奴远远的便知来者是主人,已把马备好,这时看清他背后还露着一个虎头帽,忍不住问了一句。
“阿郎欲乘马送公主还宫?”
贺兰敏之顺手抚了一把那油亮的鬃毛:“唔,留话阿婆,我至多半个时辰回宅。”
“是。”
贺兰敏之先把我托上马,他手握缰绳,高抬左脚踩了铜镫定住全身力气,右腿凌空一展,稳稳的翻身上马,敏捷又漂亮。七八丈外,娟娘等人呼叫着朝我们奔来,不到最后一秒不敢放任我离开杨府。
“娘娘暂歇腿脚!!月晚去去便回!!”
话没说完,贺兰敏之打马直奔府门,骏马四蹄如飞,所以我没听清娟娘最后喊的是什么。杨府出入不需经由坊门,一道自家垒的土墙把宅子整个围起来,只要出了这道夯土外墙,便是人人通行的街道。
贺兰敏之回望没人跟来,便放缓了缰绳,那些急速后退的街景便也‘慢’了下来,人声相貌亦一清二楚。我兴奋的四下张望,大口呼吸着真正的自由空气。
贺兰敏之也轻松了许多,一手抓缰,怕我意外落马,另一手揽着我贴进自己胸怀:“呵,原来月晚更喜这市井里坊啊。”
道旁有二挑夫正对骂推搡,水灵翠绿的波棱菜撒了一地,都指责是对方的竹筐先撞了自己的,引来不少吃瓜群众,二挑夫一宽肥一精瘦,真要打起来也是有点看头的。
我关注那二挑夫打嘴仗,脱口接话:“宫城无趣,阿谁不向往宫外呢?我出宫后,见那日轮更圆更大呢,可惜偏生在皇家,难享俗世之乐。”
“唉,是啊,偏有人宁死也不肯出。” 他下颌轻抵着我帽子,像是因为累而松放了腰背。
“表兄是指。。。表姐么?”
他立时警醒:“小娃娃胡白!咳,表兄今日携月晚进东市一游,往后可要安生呀。”
“嗯!多谢表兄成全!”
“莫谢。。。唉,月晚不必忧闷,待十年八载后出宫下嫁,那座宫城便困不住月晚了。父母诸兄无不疼爱,驸马亦当悉心呵护,月晚福禄双全,足令天下女子羡妒,表兄但愿月晚此生遂顺,日日欢欣如此刻。”
我回头怔忡的望着贺兰敏之,他笑意苦涩:“月晚是。。。厌恶表兄多话?”
并非是我不接受这份祝福,而是他的语气教我莫名心悸,充满了交待后事般的无奈与遗憾,十分丧气。我不由自主的去按那荡在心房附近的香囊。难道贺兰敏之有何筹谋?试图兵行险招?大可不必啊,假使贺兰瑜最终会被。。。但他仍是武媚最器重的武家后生,才貌双全,瑕不掩瑜,挂着周国公的爵位,还兼任东宫僚臣,天时地利人和,妥妥的前途无量。或许是我太多心了,当初韩国夫人的死因那般蹊跷,他也并未与武媚产生龃龉,他应该彻底臣服于姨母了吧。
我问不出口,硬生生转了笑脸:“非也,帝都万般繁华,却不及表兄值得一看呀!”
也不知想到了什么,贺兰敏之长而卷翘的睫毛突然湿漉漉的,黑白分明的眸子也不似先前那般明彻通透,他沉叹着,轻手把我的头扭视前方。
我继续欣赏盛唐的一角街景,心思却留意着身后,在街头一片吆喝吵嚷中捕捉到了一声哽咽。假装挠头,确确实实的摸到了一寸濡湿。
姨妈,母亲,妹妹,贺兰敏之所获尊荣与这三位至亲都脱不清关系,一如李冲那难听却真实的形容——裙带外戚,这多多少少令他懊恼、藏怯,但人们流泪通常是因心无所依,与心气儿的高低无关,那么,究竟是什么原因勾得一个自十岁起便代亡父纲纪门户的青年忽然落下这脆弱泪水呢?我心中默叹,一时间,三春晖光都因这一声男儿哽咽变作了悲秋西风。
再行不远,人群愈发拥挤,再也无法跑马。我问原因,贺兰敏之道前方便是东市。
【介绍东西市,可略过】始自隋时,京内便有一东一西两处市场,东曰 ‘都会’,西曰 ‘利人’,入唐后则称 ‘东市’、‘西市’。两市的直接管理机构有市署、平准署等,负责开市、闭市,保证贸易秩序。东西市各占二坊之地,面积几乎无差,东西宽约930米,南北长约1030米。四周围有夯实土墙,每墙设2门配门吏看守,自门向内延伸出四街,西市街道宽十余米,东市更倍于西市,俯瞰呈‘井’字,将市内分为了9区,使每区四面临街,而区内亦铺设条条小巷,因而市场虽广,然四通八达,买家可深入肆行,通往每一处商铺,亦便于卖家装货卸货,招揽生意。尤其街巷全部以石子填底,再反复夯打,保证结实又平坦,方便顾客出入。
市内店铺均为业者私有,但东市内的某些店铺为达官权贵出资营建,通过租赁获利,因此设定的课金极高。生产或出售同类货物的店铺,分别集中在同一个区内,称‘行’,多达二百余行,商铺计有四万余。市内商贾云集,各式商铺比邻相接,贩售货物达千万种之多,令人目不暇接。铁行、笔行、肉行、善卜者、卖胡琴者、赁驴人、琵琶名手、货锦绣彩帛者、印刷业、毕罗肆、酒肆、饭馆、凶肆、果子行、椒笋行、卖钱贯人、金银行、铛斧行、幞头行、衣肆、饮子药家、马行、靴行、曝布行、卖猴人、鱼行、收宝胡商等等等等。
两市的货物吞吐量如此巨大,专为商家服务的店铺也应运而生,如‘邸’,是供商人储放货物的专用栈所,邸还在商人之间代办大宗货物的批发交易,‘柜坊’则可为商人存放金钱,安全可靠。天南海北,或新奇异物或昂贵珍玩,又或西域东瀛的舶来品,无所不包。简而言之,只有想不到,没有买不到。东市所在的万年县多权贵皇亲,故 ‘四方珍奇,皆所积集’,看似繁华,若与西市的交易量相比,则落后许多。有唐一代,朝廷视商贾之流为‘贱类’,以工商为‘末利’,严禁百官入市。贞观年间,太宗屡次颁布禁令,‘五品以上,不得入市’,‘禁五品以上过市’。所以,若有需要,只教家奴们进市采买。而西市所处的长安县多黎庶白身,进出无禁,户口亦倍于万年,因而更为热闹,川流不息,时称‘金市’,尤其自波斯、大食等西域诸国而来的胡商,他们于西市内择房集居,贩卖香料,开办酒肆,着装妖艳新颖的胡姬舞于台榭,引得大批王孙公子慕名而来,千金买醉。
【介绍东西市,可略过】盛唐时期,长安是世界上规模最大、最繁华的国际大都市。人口达百万,除皇族权贵、兵甲百姓、奴仆僧道等,更有不下数万的外国商人、使臣、留学生、留学僧等在此居住。与大唐通使的国家、地区多达300。他们将各国文化带至长安,又将大唐的科技文明、政治制度、饮食风尚等远播四海。长安,成为世界东西方商业及文化交流的汇集地。
“只需一刻?便能置备喜宴招待百余宾客?”
“是呀,东市日有礼席,教家奴前往购置,回宅列摆于堂上即可,便是三五百人之馔,亦可立办。”
“这不就是外卖。。。呃,不,西市是何情状呢?”
“听闻西市市丞养有一只赤嘴鸟,羽毛光鲜,甚为美丽,飞旋来往于众店铺,各取一文,衔之还送市丞,每日可积数百文。”
我又是好奇:“能主‘敛財’,当真是神鸟被!表兄,不若改道西市?”
早有预料,贺兰敏之一口回绝:“通行不易,往来耗时,就近入东市,否则。。。”
“去西市嘛!”,我发动萌娃攻势,扭来扭去闹个不停:“我要看神鸟!买绢人!薛家表兄曾送我绢人,比我还要高出寸许,手儿脚儿皆可任我摆弄,好生精巧,薛表兄道是购于西市。”
“绢人?”,贺兰敏之的注意力都放在马前的行人,随口道:“我教奴子往西市去买,改日送入宫中,哼,撒娇磨人无用,横竖今日不往西市。”
入了东市,游人如织,比肩继踵,较大年初一赶着去雍和宫烧头香的信众只多不少。贺兰敏之牵马步行,我高坐鞍上摇来摇去也觉无趣,便教他抱我下马。
我拉着贺兰敏之的衣袖随他亦步亦趋,恨只一双眼睛看不够各处新奇:“我要看眩术!平地变瓜!”
“眩术啊,”,贺兰敏之颦眉思索:“仿佛。。。曾在彩帛行附近。”
“彩帛行!去彩帛行!”我蹦跳着想向前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