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封三年,春正月,庚寅,诏将作大匠兼瀚海都护【刘审礼】为西域道安抚大使。壬子,以中书令【刘仁轨】为辽东道副大总管。
二月,壬午,英国公【勣】拔扶余城。高丽遣兵五万救之,王师合兵,遇于薛贺水,大破之,阵斩首五千馀级,获生口三万馀人,器械牛马不可胜计。丙寅,下诏大赦,改元总章。
侍御史【贾言忠】奉使自辽东还,上问以军事,言忠画其山川地势,陈辽东可平。又问:“辽东诸将孰贤?”对曰:“薛仁贵勇冠三军,名可震敌。庞同善虽不善斗,而持军严整。高侃勤俭自处,忠果有谋。契苾何力沉毅能断,虽颇忌前,而有统御之才。然夙夜小心,忘身忧国,皆莫及李勣也。”上深然其言。
“加油!四哥!加油!抢啊!快抢啊!”
小半个时辰了,我喊的是口干舌燥,着急啊,我是真着急,脚底板都跺疼了,要是没地球引力拦着,我能直接蹦到天上去。
李治忽起兴致,下令举行马毬比赛。这片平坦空地位于麟德、金銮二殿之间,如果观众看腻了比赛,越过众选手向更东方望去,便是冰融春回的太液池,柳芽儿初探清波,天鹅悠哉自得的交颈游曳。日头逐时高升,池面渐腾起淡薄烟波,池中的蓬莱、方丈、瑶池三座巨大仙山仿佛被缥缈云雾所笼绕,偶尔白鹤展翅掠过,刺破薄雾,露出一角绚丽飞檐,才知仙山之中另有洞天。
参赛的选手大多是千牛备身,皇帝驾前一展身手,他们你争我夺互不相让,这场比赛大有看头。更尤其,这是李旭轮头一回入场打毬,李治相当重视,只不过。。。唉,说真的,不是我诋毁旭轮,小家伙的身高虽说不必同龄人矮,可若与马儿比,他头顶仅与马背持平,被宫人托上马鞍,勉强能踩到铜镫,挥什么毬杆儿啊,直接遛马算了。
李治眼神不灵光但还没瞎,开赛之前看出了问题所在,命人换了一匹刚满两年的马驹儿。漂亮是真漂亮,通体雪白,就连尾巴稍儿都没夹一根杂毛,是真真正正的龙马,旭轮骑上去正合适,然而,对比人家少年郎骑着的成年骏马,这匹矮了几乎一马头的小龙马真的是非常逊色。众亲戚给旭轮留面子的方式就是不带他玩儿,人家都追着那圆溜溜的木球跑,越跑越起劲儿,他只能追着马屁跑,越跑越泄气儿。
所以我一开始懒得给旭轮加油,坐在李治的龙椅上大快朵颐。旭轮跑了两圈大觉无趣,一拽缰绳,小龙马还挺神气,昂着大脑袋,嘚嘚嘚嘚的驰回观众席,旭轮下马直入御帐,还没开口就要哭,被李治训了几句,嫌小儿子没男子气概。
旭轮委屈巴拉的抹泪道:“阿耶几岁与人击毬?”
李治讪笑:“与旭轮同岁呀,切莫气馁,此驹虽未至受役之年,然健力十足,擅腾跃,旭轮善加利用,定能追上旁人。”
当时我嚼着肉脯心中窃笑,严重怀疑李治七八岁时还没碰过马,最多围观李世民陛下打毬罢了。
旭轮准备上马,却瞧见李楚姩正为也是头一回入场比赛的哥哥李钦呐喊助威,她便是王妃陆氏为纪王李慎生下的最后一个孩子。我生在二月,她生在六月,由一堆哥哥姐姐一路宠着长大,性子难免娇气,还嚷着要其他人谦让李钦。
旭轮立马就不乐意了,要求我也给他鼓劲打气,我嫌他毬技太次丢不起这个人,他便不肯继续比赛,李治责备我不懂事,我不敢得罪大佬,便只能违背良心的哄李旭轮高兴。
所以我这小半个时辰很是卖力,我甚至绕着毬场边追着那小龙马跑,只为旭轮能听到我确确实实的为他助威。我自认够格儿参选‘感动长安十大人物’,真的,我这可是帮助一位未来的皇帝重塑自信心啊。
我说含泪了,张娟娘赶紧背我回帐喂水解渴,我直喝的半饱才肯罢休。
李治随口问谁打的最好,我遥指一匹骅马的主人:“冲哥哥乃场中翘楚!”
李冲,越王李贞的长子,年纪最长个头也最高,而且毬技了得,操纵坐骑驰骋全场,简直是人马合一啊。李冲性格骁勇,处事果敢,一招一式只考虑是否能拦截木球,不考虑后果是否危险。旭轮重新入场之后也试着抢了几回球,但横是不敢在李冲的杆下抢球,长眼睛的都能看出这位小爷是打毬不惜命的主儿。
李治遂望向那道火红飞影,捻须笑说:“儿郎无畏啊,如此锋芒外露,呵,实非益事。”
感觉李治是误会李冲爱出风头,我联想到一句应情的诗,脱口便道:“宣父犹能畏后生,丈夫未可轻年少。少年无畏,则前途无量呀。”
李治并不气女儿跟自己顶嘴,反夸我这诗作的不错,我于是想起这是人家诗仙的知识产权,我不能提前搬出来使用,便谎说曾听某学士吟诵,自己便记住了,拾人牙慧而已。
李治逗我:“心无所畏,心有所畏,二者孰善?”
我认真思索,没有改变主见:“心无所畏,方能一往直前,睹人所未见,识人所未知,可成大器。心有所畏,则固步自封,安于现状,致一事无成。”
“依月晚之理,”,李治笑视我,大概觉得毛头小娃的观点也算有点意思:“有畏则退,无畏则进,以致无敌?”
“非也非也,”,旭轮快步小跑,满头是汗:“智者不惑,勇者不惧,适者有寿,仁者无敌!”
别说李治无比骄傲的凝视小儿子,我对李旭轮也另眼相看,嘿,白马,戎服,汗水,还有这正气满满的宣言,瞬间一万点男子气概加持呢。
我主动为旭轮擦汗:“哥哥之言方是正理!愿哥哥来日为仁者!”
旭轮轻拍我的头,又搂着我肩膀:“自然,我乃无敌仁者,绝不教恶人欺负月晚!”
李治微微一怔,沉叹:“小儿数年后当往云中统镇突厥遗民,谈何守护阿妹。”
我愕然,是了,旭轮是单于大都护,早在旭轮尚是二尺婴童时便被决定了,李治需要这个儿子为他、为大唐守护北境的安宁。那里远在长城之北,雁不飞,花不开,真的是很远,比一千三百年还要遥远。
“云中?”,旭轮不知云中在哪里,一派天真的打破砂锅问到底:“阿耶可知突厥遗民有几何?云中距长安行几时?”
李治沉默垂首,旭轮拉住父亲的手,仍笑着问:“儿朝去云中,暮可归长安?”
李治再仰起脸时,眼角有一点星光:“非也,长安去云中,经邠、宁、鄜、代。。。凡十余州,二千余里,一别之后,父子生时难复见。”
观父亲不似与自己说笑,旭轮的笑容凝在脸上,泪簌簌而落,直愣愣的看着李治,怯声道:“生不复见。。。阿耶究竟为何命儿就藩云中?不得与耶娘兄妹相见,儿生不如死。阿娘舍得么?儿去求阿娘!”
哇!
旭轮还没迈开腿去搬没啥用的救兵,我嚎啕哭着抱住了他。小家伙不懂事,还误会我是碍他的路,他奋力的推我,讨厌的肥肉在此时发挥了意想不到的巨大作用,使得我稳如泰山。
“学士道人生如寄,命如朝露,儿原本不信,岂知竟非虚言!云中必是鬼域,涉足便不得生!哥哥莫往云中寻死,月晚不舍与哥哥分别,耶娘更然不舍!!”
无论是源于梦中情愫或是出于对这小朋友的同情,我都不会任旭轮离我而去。我这也是急中生智,除夕夜我因好奇曾询问城阳公主谁是明达,凑巧得知了李治与晋阳公主手足情深的旧事,今日我便与旭轮演绎一出,希冀能唤起李治舐犊深情,至少近几年不要让旭轮走马上任,容我慢慢想办法。
小儿女轮番哭闹,李治也没了方寸。许是眼前这一切真的让他忆起了一同被父亲抚养长大的妹妹李明达,他神色伤感,两次拭泪。
“阿耶乃万乘天子,”,我呜呜哭着趁热打铁,毫不含糊的跪地向李治磕头:“阿耶必要哥哥往云中寻死么?求阿耶留下哥哥,阿耶定然不舍与骨肉生离。”
李治正要开口说什么,馥郁熏香随风入帐,我背后响起娇滴滴的笑声:“圣人竟是责罚公主?真真罕事呢。”
女人有所爱,男人亦有所爱,区别在于,大多数的女人认定守身就等同守心,而大多数或者所有的男人则不然,若某日被带刺儿的野玫瑰勾了衣袖,也不妨逗上一逗,不求与这玫瑰交心,忒费时间,人生苦短,及时行乐,探一探花蕊,品一品甜蜜便罢了,这便是男人最为擅长的征服,而且因为没走心,也就最省心。鸳鸯被里成双夜,谁管那梨花八十还九十,反正海棠是嫩的滴水,带上厅堂倍儿有面儿,这便是男人们心照不宣的成就之一。花儿越是年轻,成就愈隆。你说男人太滥情?不不不,你若认真问他记得谁,必然是那遥遥相望的白月光。
十七岁的贺兰瑜,通身诱人媚态活像原野上迎风滋生的春花,一股子不服输的霸道劲儿,拔也拔不掉,反惹了满手浓香,洗也洗不净,反想着再去看她一眼。待字闺中的大姑娘,赏个挺威风的魏国夫人头衔,任她出入宫禁,魏国公不知在哪个旮旯待着呢。宫中均心知肚明,也都默契的一字不提。这朵姿色倾国的玫瑰已被李治精心呵护数月,或许是她自认为的天长地久的开始吧,于他恐怕就。。。满足了中老年成功男性的征服欲?
贺兰瑜细柳腰肢扭似蛇绕,她神情陶然,径直在李治的身旁坐下了。在场各人不是瞎子,只是装看不见。内常侍冯士良稍抬眼皮瞥了她一眼,面色纹丝不动。家臣嘛,就得无条件的维护主公,再是看不惯也得把话烂在肚子里。
通过这三年多对帝后的观察,我个人认为贺兰瑜此招太昏。武媚是李治的臣子,却也是他的白月光,不能弃也不想弃。仅凭李治对武媚历年积累的一份深情,贺兰瑜就绝不可能顺利上位,等不得为母报仇或是实现她自己的什么企图,她就会被这座大明宫吞噬。
李治把跪地卖呆的我拽起来交给娟娘,随和的对贺兰瑜说:“此地尘土飞扬,你却不嫌脏乱呢。唔,日后需省得规矩,帝王之侧,常人不可处。”
贺兰瑜蜜样的笑意一僵,扫一眼尚未收拾的食案,鼻腔里哼出一声冷笑:“先前可是公主坐在此处?同为圣人所爱,公主坐得,妾坐不得?规矩?呵,妾遵敕令,此后在内殿。。。定谨守规矩!”
半老徐娘撒娇,那是矫情是恶心,如花似玉的小姑娘撒娇,那便是在男人心上挠痒痒,挠的他神魂颠倒,便觉得这女子离不得自己了。
李治眉梢微动,故意拿话逗着柳眉倒竖的小美人:“也罢,既中意此位,便好生安坐,吐蕃屡求和亲,我正愁以谁家闺女为国效力,便将你封为公主,了却我心事。闻蕃地国主年方而立,与你甚为般配。”
“圣人此言定是真心,”,贺兰瑜一扭身,以纤薄背影对着李治,好不心酸:“一连数日避见,必是易心移情,欲将含水殿赐与旁人居住。”
“惯是占嘴上便宜!唉,辽东使近日回京,我岂能不过问前线战况。”
我看他们打情骂俏看的正起劲呢,李治才发觉一双儿女正在左右,颇不悦的冲着娟娘与其他宫人喝道:“长眼无用!场下正酣,速请公主与豫王出帐!”
“是。”
一行人离开御帐,那进出口的卷帘垂下了三尺余,正巧日头高升,确实该‘遮阳’了。本想骑马解闷,娟娘却不许,说我只跟着李显学过一两个时辰,独自骑马太危险了。
“随我一道,”,我闻声侧目,小龙马之上的旭轮把手递来,笑容飞扬:“我带阿妹去跑马!”
宫人把我托上马鞍,小龙马立时高仰颈子,大鼻孔连连喷气,仿佛不堪重负,极不耐烦。我对旭轮说出了我的想法,他不禁大笑。
“我腰身不粗么?” 我大受打击,搂着旭轮后腰,灰心丧气的问他。
旭轮好言安慰:“月晚较融叔清瘦三成呢。”
“闭嘴!”
别人在场上扬威出彩,我们则在场边遛马磨时,直到眼见贺兰瑜离开,我让旭轮驰马回帐,我有点困了,准备向李治请辞,回蓬莱殿午休。
近御帐时,旭轮轻缓勒缰,让小龙马预备停下,这时,近身之处有一记破空锐响,我好奇的扭头张望,却被一双手抱下了马,我定睛一瞧,又是贺兰敏之,他一手抱着我,另一手捂在我脑后,他脚下散着几个卷轴,有一个卷轴裂成了两半,露出了原色木刺。贺兰敏之满面怒气,瞪着朝我们飞驰而来的少年郎们。
李冲一马当先,跳下地便问旭轮是否受伤,旭轮十分疑惑的摇头,他与我一样并不清楚发生了什么。张娟娘抹着泪跑过来,说眼睁睁看着那颗木球朝小龙马而来,幸亏被贺兰敏之挥卷轴击飞了。
娟娘连连道谢,她要接过我,我搂着贺兰敏之不肯撒手。两世为人,还从没有人为我逞过英雄,何况又是一个帅到爆表的大帅哥,就让我多靠一靠嘛。
贺兰敏之要求李冲向我道歉,李冲淡淡的扫他一眼,充耳不闻。旁边有临淮郡公李循琬与李冲耳语,他是滕王李元婴的儿子,听说舞跳的不错。
李冲听完不耐烦道:“阿叔道我不知其身份?哼,裙带外戚,我向来瞧不入眼!”
被比自己年少十岁的愣头青当众讽刺,贺兰敏之并非不怒,但此处距御帐较近,真若争执起来,李治可是尽收眼底,双方脸上都不好看,很可能屁股也会不舒服。
贺兰敏之为旭轮和我挡住了那颗要命的小木球,为免我再受伤害,还特意护着了我的脑袋,我很是感激。他与李贤的旧账是他俩之间的事儿,他对我的好意我不能不还。
“堂兄放肆!”,我直指正要上马的李冲:“周国公乃我外祖之嗣,你对周国公无礼,便是对皇后无礼!速速致歉!”
李冲大为光火,贺兰敏之也深感意外的看着我,我笑着与贺兰敏之耳语:“月晚为表兄报仇啦,多谢表兄救护之恩。”
碍于身份,李冲不能责备我,碍于年龄,李冲也不屑与我辩理,遂不情不愿的向贺兰敏之叉手一礼,连个错字都不说,遂与众人上马,继续打毬取悦圣心。
贺兰敏之笑视我:“往日还道四娘只通顽闹,却有这般心思。”
“月晚为人有恩必偿,”,我有点得意:“不过呢,更是睚眦必报哦。”
贺兰敏之装出一副苦相:“既如此,常住自此不敢惹公主动怒喽。”
幽默可亲于大帅哥来说一直都是加分项,我对贺兰敏之的好感倍增,忽觉有人拉我的脚,低头一看,却是薛绍。
薛绍仰面望着我,慢条斯理道:“周国公乃外男,你二人岂可。。。不知避嫌。”
我不解道:“同是表亲,何分内外?我与薛表兄一室读书一处嬉闹,表兄从不提避嫌呢!”
“世人皆知姑舅亲,”,薛绍面色愀然,斜了一眼贺兰敏之:“何曾在意姨表亲?自是要分亲疏内外。”
一旁,摔的灰头土脸的李钦还不忘起哄:“薛表兄言之成理!又何况,他年月晚定是嫁去薛家,岂可与旁人依偎搂抱,大损薛家颜面。”
我满头问号,唯一能规划我人生的帝后尚不曾讨论我的婚事,李钦这是打哪儿听来的小道消息啊,还是说,大家都想当然的认为李治一定会把女儿嫁去亲妹妹家?
贺兰敏之忍俊不禁,便依言把我放下,还特意对闷闷不乐的薛绍说:“喏,武某乃外男,薛三郎为内男,好生看护公主,仔细场下飞球。”
早有宫人为贺兰敏之捡起散落一地的卷轴,他接了过来,快步朝御帐走去,想来是呈于李治过目的公务。
“此人便是周国公!”,李楚姩目送贺兰敏之入帐:“果然好风姿呀!”
嗯,黄毛丫头也无法对大帅哥免疫。
李钦闻言正色,警告妹妹:“不许夸赞武敏之!”
人们像是暗地结下了某种盟约,贺兰敏之兄妹成为了所有人的敌人。历朝历代都有外戚做官甚至一人之下,也不乏一家两代女子同侍一君,可偏偏只他兄妹为人所不容。当真是他平素太过风流,臭名昭著?
是夜过了子时,值夜的宫人都偷懒打盹儿了,旭轮却还没入梦。武媚正月里曾吩咐添床,教兄妹分床睡,床头挨着床头,但通常还是如旧偎着彼此睡,等熟睡后再被宫人分开,除非某人为芝麻绿豆大小的事儿闹别扭,主动滚去自己的床上。
耳听他翻来覆去,我也是睡不着,干脆爬坐起来,小声问他:“旭轮有心事?”
他装死狗不睬人,我蹑手蹑脚的跨到他床上,贴耳听他呼吸,却意外听到了压抑的哽咽,当下便慌了神。
“莫哭莫哭。”
我刚要为他擦泪,手被他拉住了,他爬坐起来,小脸满是泪光:“若我不得不往云中就藩,月晚可愿同行?”
“唉。。。你。。。”,我垂眸不敢看他,无奈的如实相告:“你就藩云中时,兴许我已嫁人,岂能随行?”
“不许嫁人!”,知我意在拒绝,他愈发伤心,紧捧住我的大肉包脸,视线灼灼似要看进我心房:“我不许月晚嫁人!一生一世,长安或云中,不得离我左右。月晚?为何不肯应许?!”
李旭轮不理我了。
李旭轮不理我了?
李旭轮居然不理我?
李旭轮居然不理我!
哼,不理就不理嘛。
就连吃个饭也非要坐出一派极其嫌弃我懒得看我的架势,埋头吃嚼,活像是毫无感情的饭桶。我当然也不高兴,毕竟我又没说错做错,他是年幼无知异想天开,可我不能跟着他发疯发癫,立一些奇奇怪怪的毒誓,万一不幸应誓,我岂不是死的很惨啊。
一连五天,武媚也看出不对头,把二人叫到面前严肃的直问缘由。旭轮赌气不肯说,我就很乖了,打灯笼找亲戚——明来明去,倒是没提贺兰瑜当时也在帐中,但武媚的耳目遍布宫中,她定是知道的。
“旭轮呀!何苦这般为难月晚!”,武媚哭笑不得,一旁的宫人们也都忍着不笑:“且不论尚无明旨,待你就藩云中时,王妃孺人媵妾必是随行,你岂会烦闷无趣?唉,圣人道生时不复见是因不舍少子远行,一时伤怀!若乘拔汗那神骏,每日行六个时辰歇六个时辰,算来。。。十五日足能返回长安。”
武媚给算的这行程方式倒也富裕舒坦,可除了旭轮,满屋子的人都清楚,他便是能回来长安,也只在年底罢了。代天子镇守北境的亲王,隔俩月就回老家探亲?这也忒不像回事儿了!即便帝后愿意,文武大臣也不能答应啊,小手一搓,立马提笔弹劾。
万幸这种安慰剂似的小糖球对小朋友们很有效,旭轮的心情立马阴转晴,又乐呵呵的拉着我一起去上学了。我心里却不踏实,他每天都在学习、成长,这安慰剂很快就有失效的那一天,他会明白自己将要承担的职责何其紧要,也会理解妹妹便是发一千一万个毒誓也做不到伴他一生一世。
日月本就属于两个世界,他要做仁者做仁君,光辉灿烂,福泽万民,而我只能归于黑夜,无声无息。
与去春少雨又暴土扬尘不同,今年雨水格外充盈,一场接一场的牛毛细雨光临长安,绿柳白墙都似披了朦胧纱衣,诗意又喜人。
步入弘文馆,小伙伴们齐聚一堂,李钦奇怪旭轮和我居然言归于好,明明旭轮亲口告诉他一辈子也不理我这无情无义的妹子。薛绍更是纳闷,他奇怪的是旭轮不再对自己摆臭脸了。没错,旭轮也信了薛绍或他某个哥哥会成为我驸马的谣言,潜意识认定是薛家人要限制我的自由,所以自然而然的就敌视薛绍啦。
学士方登堂亮相,仅我一人喜出望外,其余人大多很吃惊。贺兰敏之立身阶上,风度卓然,见学生们起身行礼,他满意颔首。另有一直学士陪同,年龄相仿,也是生面孔,自称姓乐,本官是工部员外郎。
“嘿,乐学士,咱今儿给各位小爷讲点儿什么呢?”
“哎哟国公爷,这我得听您的啊,我算个什么小疙瘩虫儿呢!嘿嘿,您请您请。”
“别介啊,乐学士忒客气!那,咱今儿就絮叨絮叨这大唐的山川地理,您看成不成?”
“成!不能更成了!得嘞,国公爷先请,您受累吧。”
“那我就卖派卖派。”
。。。
开个小玩笑,以上对话只是我个人脑补,绝对绝对绝对不可能发生在隶属堂堂门下省的一级学府内。在这弘文馆泡了两年,一上课就走神儿,一提笔就犯困,没办法,可能是上辈子读书读伤了,所以决定这辈子怎么舒服怎么来,吃喝玩乐逍遥一生就是我的终极目标。最初背了二十多卷书,内容不一但比较简单,不外是识字运笔还有基本生活常识,直到前不久学《孝经》,简直要了我的命,挨罚也是家常便饭。帝后知道了却不心疼我,大概棍棒底下出才子是古今父母的一致理念吧。
不过呢,贺兰敏之俩人的确是在讲地理,内容是行政区划,道、州、县之类的。我估摸以后还会有人来教这些王孙公子认识各衙门的公务员各自负责什么工作吧。
“李四娘。。。李四娘!”
忽听贺兰敏之扬声唤人,我心说听这个语气就没什么好事儿,那李四娘可要倒大霉了。我优哉游哉的环顾学堂,而同学们却整齐划一的望着我,个个都憋着笑,前桌的阿史那感德拿着笔悄悄的指我,甚至位置在最前方的旭轮也冲我使眼色。
我挠头不解,喃喃自语:“这帮小屁孩儿为什么都看我啊,总不会是我刚才放了个响屁我自己没听见?”
“李四娘,”,贺兰敏之慢悠悠的走下讲台,负手朝我的书案走来,露出一段半尺长短的乌色厚板:“贞观元年,文帝依山川地势定疆土为十道,各辖州县不定数,可知淮南道在何处?”
我心中一沉,不好,我怎么能忘了李四娘就是鄙人呀!贺兰敏之也忒过分了,关系这么近的亲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过去了,偏要抓我小辫子,故意害我当众出丑!!原本以为今儿铁定不会挨罚呢。
我匆促起身,怨自己一心没法二用,光想着午饭吃什么了,贺兰敏之讲的那一大通知识点根本没记住几个字。淮南道?是在扬州附近吗?
“手。”
贺兰敏之淡漠的瞥我一眼,他自己也伸出了手,却是为了向我‘展示’那把戒尺的全貌,其实我早已领略过它的‘风采’了。
我双手藏在背后,可怜兮兮的望着他:“表兄,月晚省得淮南道在何处,只是一时。。。”
贺兰敏之唇角一扬,我心话有门儿啊,他却拿戒尺轻点我眉心:“左手,右手留待写字。”
看来他是预备狠打一通啊!!!我心一横,他既不仁也就别怪我不义,只有祭出大杀招,才能解这燃眉之急,我真的不想再被打手心了!
“好表兄!”,我死死的抱住贺兰敏之大腿便开始撒娇装哭:“昨日被桓学士打了左手,再若挨罚,月晚双手怕是废了,表兄忍心么?表兄貌如瑶林玉树,心怀亚圣之仁,如此完人,必然不舍严惩月晚。”
贺兰敏之是奔三的单身汉,虽勤于播种却从没开花结果,面对小孩子的哭闹全然无措,打又不能打,骂又不会骂,情急之下,挥手唤那乐学士前来帮忙。于朝臣来说,这普普通通的挥手举动已是失仪,若被那恪守教条的古板御史瞧见,准能让贺兰敏之吃顿苦头。
“仲谦助我!”
乐学士快步赶来查看情况,见贺兰敏之此刻寸步难移,不禁一脸为难:“常住兄,这。。。乐某不知。。。”
“烦请仲谦。。。唉!”
贺兰敏之本想求乐学士一起掰开我的手指,才碰到我的小肉手便无奈放弃了。没办法,人类幼崽就算是一动不动,与生俱来的萌点就足以融化任何铁石心肠了。
乐学士急的直冒汗,冥思苦想,他弯腰俯身,一张尴尬的笑脸勉强与我平视:“乐某若求国公不罚公主,公主便容国公脱身,如何?”
我抬眼打量这面相老实面孔净白的年轻小官,笑问:“直学士此言当真?莫不是欺我年幼?”
乐学士颔首,神色略放松,诚恳道:“当真当真!乐某怎敢诓骗公主。”
下一秒,我松了手,终得自由的贺兰敏之赶紧后退了两步,仿佛我是吃人的洪水猛兽一般。他在人前素来潇洒无羁,今天算是彻底被我毁了形象,胸中羞恼自不必说,但瞪着讨饶作揖的小萝莉,却又下不了手。
贺兰敏之望着纷纷扬扬的牛毛细雨平复情绪,忽转过头,笑视害自己当众出丑的我:“乐学士道是不罚,可不罚公主便对旁人不公。今岁春雨喜人,便请公主吟诗一首,字押春或雨,否则。。。呵呵呵,手儿打不得,臀儿可要吃苦喽!”
“言之有理!国公言之有理啊!”,乐学士理解贺兰敏之的难堪,随声附和,还故意扬声,想是为了让其他学生都能听清,来个杀鸡儆猴:“责罚不公,亦非师道。横竖臀间肉厚,打一顿并不伤身,反而能使公主省得日后读书需专心用功,窃以为,兴许帝后会因国公不偏私而赏赐一番呢。”
背诗谁不会呀,脑子里现成的就有一句‘润物细无声’,无雨无春却极具画面感,可后世的读书人都知道诗仙头号迷弟——杜子美老先生生活在开元天宝年间,我总不能提前几十年泄露佳句,害杜工部惹上一桩抄袭迷案呀。
不远处,乐学士正与贺兰敏之低声交谈,不意与贺兰敏之四目相触,见我苦恼作愁,他一时没能忍住笑意,赶紧轻咳作掩。
嗒
不知谁投来救苦救难的小纸团,我手慢没能接住,眼睁睁看着它滚到了书案下,我钻到桌下去捡,却听贺兰敏之冷声发话,命令薛绍和我去跪门槛。
“表兄疼么?” 隔片刻,我悄声问薛绍。这门槛都是包了一层金铜的,石头也不过这硬度吧。
薛绍不敢乱动,腰板始终挺的笔直,他正视前方,颇歉意道:“是我扔偏了,连累表妹受罚。”
“分明是我。。。唉,”,我好不羞愧:“罚跪半个时辰,表兄近日便不能跑马了。”
薛绍稍侧目看向我,疑道:“你今日。。。拿了花线么?”
我转苦为乐,冲他眨眨眼:“有呀有呀。嘿嘿嘿,月晚读书明理自是不及表兄,但这指尖小技,月晚可称师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