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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贺新郎 白首偕老莫违终(下)

“便教那驸马同住宫中!”

众人哄笑,李弘也笑了,但更羡慕弟弟能与母亲撒娇,而他年仅四岁时便被立为太子,言行举止都受条条框框的约束,受臣工佐僚的规谏,虽是同样的慈父慈母,同样的友爱手足,但比起我们四人,他像是被隔在局外一般。一座东宫,是他的无上荣耀,可那宫里也埋葬着他此生永不能填补的童年缺憾。

众人往麟德殿赴宴守岁,娟娘拿丝帕包了我爱吃的白糖糕,反复叮嘱宫人不要教我饿肚子,她自己则回掖庭照顾女儿。

【简单介绍麟德殿,可略过】公元581年,北周大定元年,静帝宇文阐禅位,杨坚称帝,国号‘隋’,改元开皇,仍以长安(汉长安城)为都城。然而数百年皇朝更迭战乱不休,城池多有破败,宫室狭小,尤其城内饮水污染严重,不宜人居,遂命安平郡公宇文恺于城东南龙首塬南坡另辟新都——大兴城,于新都中轴线的正北营建宫城,号‘大兴宫’。

三十余年后,李唐立国,高祖李渊常往岐州以北的九成宫避暑,至玄武门之变,因见父亲郁郁寡欢又年高不耐舟车劳顿,贞观八年,太宗李世民采纳监察御史马周之谏,定于大兴宫东北角即龙首塬的北坡营建夏宫,号‘永安宫’。直至龙朔二年,经多次扩建,终成一座规模庞大的皇家宫苑,方为‘大明宫’。麟德元年,李治下令于宫内地势最高处修筑一处供筳宴游乐、观赏歌舞百戏的场所,赐名‘麟德’。此殿东临太液池,占地广大,若遇大宴,仅廊下及殿前广场便可容纳三千余人,举行马毬比赛亦绰绰有余,甚是气派。

出蓬莱殿直向西北,可见一处由青瓦白墙的廊庑围绕的巨大宫殿。迈入宫门,最先入目的是居中主殿,由高达十丈的白玉台基托起,由南至北,分为前、中及后殿,三殿紧密聚合,均面阔九间,前殿深四间,中、后各深五间。中殿为复式两层的‘景云阁’,故而殿顶最为高耸,后殿次之,前殿再次之。

前殿东西两侧各延出一道回廊,南向直至宫门,东廊过半另建一座八角木墙小亭,名为‘会庆’。中殿两侧,各有天桥连接一座方亭,而后殿‘障日阁’两侧则配了郁仪、结邻二楼,均建于数丈高的砖台之上。后殿二楼及中殿二亭之间各有一道弧形飞桥相连,保证人们畅通无碍。亭楼直入云霄,登高可远眺太液池风光,也以它们的玲珑更衬托三座大殿的壮阔恢弘。

【简单介绍麟德殿,可略过】殿外用色朴素,殿内则金碧辉煌,细微之处亦不失精致,梁柱装饰多以绛红为主,一应器具则由金银打造,华贵奢靡。一套接一套的食案锦席分布于大殿的东西两侧及回廊外,秩序井然,甚至各席位四周留有空隙,避免冲撞彼此,男宾女客亦有分隔。殿中正北,一双宝座自然是帝后专属。

李治早到一刻,正与那些我时常记混的叔伯兄弟闲谈。在附近待命的军士便是大唐帝国最露脸而且借了后世某影视剧的东风所以‘知名度’最为广泛的—— 千牛卫。皇上走到哪儿,他们就跟到哪儿,不需要流血牺牲,是最朴实无华的仪仗兵。

左右千牛卫上至大将军下至衙门里的杂役拢共四五百号人,而这其中出身最高贵的至多二十四人,名号‘千牛备身’,基本是李治的家人,譬如李渊的孙子、李世民的孙子啦,虽说差着辈分,可年龄都十来岁,再不济也是李治重用的宰相功臣家的孩子。

众人依次见礼,诸王后退等候,李治笑视武媚:“闻卿玉体欠佳,不省公务,守岁劳神,千万珍重。”

武媚也笑,和颜悦色道:“除夕大宴,重中之重,妾忝居中宫,若不恪守仪典,谈何母仪天下,为妇人之表率?”

李治颔首,视线又扫过神情拘束的李弘,心下已有了计较,便也不问儿子。唉,我这看客是真着急啊。有事儿就直说嘛,干嘛非要互彪演技呢?反正贺兰瑜已经重蹈了她妈的旧路,瞒一辈子是绝不可能的,早点说开,早点开打,我等着看大戏呢。

李治抚我发顶,调侃道:“汝是谁家亲王?”

我立马接话,并附送九十度鞠躬:“儿乃大唐圣天子所封,只因四海升平,无力可效,故是太平亲王。”

李治抒怀大笑,指我谓诸王:“此儿虽小却有千般主意,可惜生为女身,不得为我家良臣。”

诸王陪笑,说着俗套的吉祥话夸我。一束和善真诚的视线来自左千牛卫将军,他便是城阳长公主的驸马——薛瓘,华贵丰秀,气韵拔群,待见识了他的容貌,便觉得薛绍也不过如此,唉,还是成熟的男人更有魅力啊。

无意瞧见李贤混入人群,他脚步匆快,半低着头,明显不想引起旁人的注意。我也很识趣,没有对他打招呼。

旭轮拉着李钦玩闹,李钦暗咽口水,无不羡慕的望向自己的哥哥李叡。李治背后,一列少年郎整齐划一,个个有模有样,扛刀执弓,穿同款原谅绿的花钿绣服,很是拉风。心话李钦也不用着急嘛,李治是他亲大爷,论出身,李钦绝对够格儿,不然他哥哥也抢不到这顶尖儿的美差啊,耐心等几年就是了。

大宴开始,帝后受群臣礼拜,自然是平安延寿之类的溢美之词。一大通繁文缛节甚是费时熬人,我躲在旭轮背后偷吃白糖糕,五脏庙勉强还能撑下去。他回头笑我嘴馋,我随手塞一口堵住他的嘴,他悄摸悄的吃掉了,也是真饿了。

谒者令入座,哗啦啦人群齐声再拜,一跪一起之间,妇人头顶的灿烂光晕也是起起伏伏,直让人眼花缭乱,这整个就一皇室高定珠宝展嘛。一阵衣袂拂动声响,来客依各自身份入座,位低者的席位自然偏远甚至进不得殿门,只能怪投胎不顺啦。

你问就中谁最尊贵?只看位次的话,距帝后、储君最近的宾客是扶余隆,前几年大唐和新罗联手灭了百济,百济就这样成了大唐的都督府,而国王扶余义慈被押送中原没几天就升天了。也不知道李治是咋想的,让扶余义慈和孙皓、陈叔宝做了邻居,虽说邙山的风水上好,那俩人生前也是一国之主身份对等,可南来的北往的埋在一处,仨人说话也听不懂啊。百济遗民搞复国搞了三四年,被王文度、刘仁愿等唐将先后镇压。扶余隆在国灭之前是太子,李治本打算让他去管理故国,没想到这人不止面相老实,骨子里更是懦弱,说九哥你知道新罗为啥愿意帮着你们打俺不?因为俺两家有世仇,现在让俺回辽东,那不就成了新罗人的活靶子?扶余隆没走成,就待在了李治身边。

待见到李贤时,李贤自称打毬受了伤,武媚连忙查看他腕间的挫伤,再三叮嘱儿子以后打毬千万小心。李治想是喉咙不舒服,轻咳了三两声,武媚余光扫了一眼,没有多问,倒是李贤很关心父亲是否受寒,李治道自己很好,有李弘监国,他这三月非常省心。

啧啧,国母真是不好当啊,并非每个女人都十项全能如长孙皇后,不止协助丈夫和谐君臣关系,甚至海纳百川,主动劝丈夫雨露均沾,为丈夫收纳美娇娥。换做是我嘛,斜眼,旭轮就在身侧,正望着阶下的济济来客满脸兴奋,典型爱凑热闹的小屁孩。这家伙长大以后可是要当皇帝的,除了正妻不知还会纳多少个小妾偏房,反正据我所知,他光是儿子至少就三个。唉,想生气却深知自己本就没有为他生气的资格,而且这个时代的男人们啊,想来也没几个信奉一生一世一双人。

更重要的是,给不凡的武后当儿子,与其心慕朝堂,争权好胜,倒不如沉湎声色犬马,做个实实在在的纨绔公子。再偷瞄一眼那位雍容华贵的大唐皇后,我是真猜不出她对李治是一腔挚爱故而心里容不得其他女人,亦或只是生性好妒?

随后,李贤再向李弘行礼,也不知俩兄弟说了什么,李贤送了哥哥一个颇显浮薄的wink,李弘见了直摇头。李贤的坐席紧挨着我们,便在李弘的下首。我问李显在什么地方,本以为他会和李贤混在一起。

“六郎。”

三人闻声回首,不是赵子嫣还能是谁呢。我是长高兼长粗,身高与体重完全是 1:1,而人家赵小姐只长个头却不长肉,体态轻盈,柳树抽条儿似的,小小少女初长成,青涩稚嫩渐褪,气质更为灵秀,着一袭水红锦袄,挽荼白帔子,不落俗套,分外雅致。

赵子嫣挨着我右手坐下,与李贤之间隔了旭轮和我。她轻捏我脸蛋,笑我丑的可爱,又抱我,说我肉乎乎的很暖和,可她的心思却不在我身上,顺她视线看过去,果然落在李弘身上,李弘很快察觉,回她莞尔一笑。

被人嫌弃又丑又胖,我气的活像一尾御敌状态的河豚,拉了拉李贤衣袖,希望他能为我‘报仇’。

李贤笑说:“可巧,阿妹正问三郎人在何处,我心知但凡赵家表姑入宫,阿弟向来只伴着表姑呀。”

“阿七呀,”,赵子嫣唇角一扬,好不开心的咯咯笑道:“我无意道阿七不通乐舞,他直言欲扮方相氏,今夜率护僮侲子驱傩献舞,教我大开眼界。此一时,周王大抵在太卜署装扮更衣呢。”

李贤撇嘴:“阿弟因何待表姑诸般好,表姑心知肚明,真若厌烦,不理会阿弟便是了,切莫欺瞒。”

赵子嫣不以为意:“尚无圣旨赐婚,我如何敢以王妃自居?阿七是何脾性,你这同胞兄长了如指掌,真若事事与阿七相左,又或置之不理,阿七岂不大肆吵闹?”

李贤的意思是让赵子嫣诚实的面对内心还有李显的感情,但赵子嫣的回答却有点。。。赵子嫣如今满心满眼都是李弘,即便李显为她上九天揽月下五洋捉鳖,她也不见得会改变心意,我并不是指责她吃锅望盆,但如果她真的不喜欢李显,趁早明说就行了,说不定李显要面子,主动去求父母另换媳妇,大家都不尴尬,还是好亲戚嘛。

赵子嫣不喜欢我,有的是人喜欢我,我的头号粉丝便是城阳长公主。我向城阳公主请安,她好不欣喜,抱着我亲手喂我吃东西,说自己入宫一是为与兄嫂庆祝新年,二便是为了见我。

食案摆着一座素蒸音声部,七十余个或立或坐五官皆清晰的‘蓬莱仙人’,花花绿绿的,高如小丘,城阳公主把个头最大的琵琶女掰下来给我吃。

薛绍托腮凝视着研究我国传统蒸面点心工艺的我,忽可怜兮兮道:“阿娘为何不生阿妹?儿要阿妹!”

“你哟,”,城阳长公主轻刮儿子的鼻头:“平日怨嫌表姊妹聒噪,每见四娘便吵着要阿妹,分明是你只喜欢四娘。”

城阳的席位挨着一位年岁稍长的贵妇——长沙大长公主,听这头衔就知道是李治与城阳的长辈,正是高祖李渊之女,驸马豆卢怀让。

长沙公主打趣薛绍:“喜欢别个姊妹倒也罢了,三郎偏相中四娘,此事大不易啊!单说我豆卢家,好儿郎可称封胡羯末呢。”

“姑婆何意?” 薛绍不甚明白,挠头直问长沙公主。

城阳对长沙道:“姑母有所不知,三郎惯是呆闷,四娘讨喜又多主意,较真说来,二人并不般配。若依着我,纪哥七女楚娉温婉秀气,好让不争,与三郎最为般配。”

长沙掩声道:“若是薛家儿郎不配四娘,至尊可是作愁呢。”

城阳笑道:“顽劣小子未必能得至尊青眼,四娘更有好归宿。”

二公主逗了薛绍几句便罢了,城阳关心的问长沙:“未知表妹出嫁后诸事顺意否?”

长沙不禁叹了一声,苦笑道:“慧炬长驻幽州督军,三娘焉能无怨?唯喜元王府第诸新妇皆和善,诸娰之间常有往来,时日并不乏味。”

城阳宽慰长沙:“何时堂兄调职回京,夫妇团聚,再添儿女,便是大好。”

我对女人话题没啥兴趣,又何况她们说的女儿女婿我都不认识,只听明白是城阳的这个豆卢家表妹嫁给了城阳的某个堂兄,反正就是李家孙子外孙之间互相嫁娶呗。

大宴过半,殿内气氛酣畅热烈,正中高台之上有人正表演精彩绝伦的眩术。先有白衣者铺开一张三尺见方的竹席,绿衣者乃于席上置一古朴瓦罐,白衣者倒入泥土,绿衣者口中念念有词,二人逆向而行,绕着那瓦罐行走数圈,须臾,惊见一枝棕绿藤蔓破土而出,顺带着四五朵花苞骤然绽放。

我尚惊叹不解,只见那些花儿纷纷凋落,其中一处芥蒂慢悠悠长出了一颗孩儿手掌大小的‘抱腰绿’。宾客大呼称妙,两位表演家将那颗来历奇异的甜瓜交给了宫人,宫人再奉给帝后,李治命左右品尝,皆称‘香美异于常瓜’,李治命各赏绢百匹。亲眼目睹,我不信也得信,却知那抔泥土里必有玄机。

我这三年是一个宫出一个宫入,根本不曾真正的见识外界,忙问一派淡定的城阳公主:“姑母曾在别处观赏今夜眩术?”

城阳喂我吃点心,笑说:“月晚怎知?去年秋日,我往观音寺礼佛,正逢第九日,坊中有戏场,汝表兄凑趣观赏,归家后与我细说,道是平地生瓜,甚为奇异。京都诸寺常设戏场,伎人四处转场,从无定位。”

薛绍凑过来:“我曾在《幽明录》。。。”

想到自己没办法出宫,就算满长安的和尚庙每天十二个时辰连轴转的表演魔术,可我又没长千里眼,还是看不了第二回啊。心头一急,也顾不得薛绍准备说什么,起身便往戏台的方向冲去。我要狐假虎威,一定问出这魔术背后的秘密。

下一秒,不知撞上了什么软绵绵的东西,我整个人在原地转了一圈,同时脸上还莫名其妙的挨了一巴掌,扑通,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我恼火的瞪着面前,才看清打我的人居然是薛绍,他弓着腰遮住我大半个身子,可这打人的表情看起来却比我这挨打的还要痛苦。我没来得及问究竟是什么情况,我们便被城阳公主拉了起来,我见薛绍身后有一个宫人正跪地求饶。

薛绍咧嘴喊疼,把打我的右手颤巍巍的伸向母亲,我看愣了,他手背上赫然是一串半凝的烛花,几乎覆满了孩子的小手。原来是我撞到了一个执烛路过的宫人,薛绍担心我被那滑出手的蜡烛烧伤,本意是想护住我的头脸,没想到出手太急,意外的打在了我脸上。

儿子才伸出手,城阳便把那串烛花揭掉了,饶是她眼疾手快,薛绍手背仍落了一块鲜红的烫印。她心疼的搂着薛绍,也没忘查看我的脸,再三确认没有溅上半滴烛泪。

这周围的几个公主王妃凑了过来,有人说要严惩宫人,城阳公主道罢了,万幸没烫着我,薛绍这也不是什么严重烧伤,宫人实是无心之过,责罚便是造孽。

我前世调皮,曾把阿公阿婆为停电备用的蜡烛融了,捏成各种形状,所以被烫过很多次,虽没留疤却至今也忘不了那种剧痛,毕竟人类是禸体凡胎而火却能烧毁一切。我感同身受,也更感激薛绍如此为我着想,甘用自己的小手替我挡火苗,眼眶不禁一热。

“吹吹,表兄吹吹。”,我忙不迭为薛绍吹气降温,不合时宜的想幸亏中午玩了叠青蛙,虽然青蛙没蹦起来,我自己倒是锻炼了肺活量:“疼么?”

薛绍何曾吃过这份苦,金豆子洒了好几颗,却要硬充英雄:“不疼不疼,多谢表妹。”

城阳公主再次端详我的脸,又给儿子擦泪,她轻抚心口,后怕般小声念叨:“祖宗庇佑,四娘容颜未损,否则,莫说帝后心疼,我亦过意不去啊。”

“姑母,是侄儿举止莽撞,”,我好不愧疚:“连累薛表兄吃痛。”

城阳柔声安慰我:“表兄年长,本就应疼护四娘,日后千万慎意,莫要伤及自身。”

城阳是大度不计较,可我心里总觉得对不起薛绍,也不想去探究魔术的秘密了,专心陪着薛绍。眼见那一块红印渐渐的变浅变小,我才稍稍放心。得亏烫的不严重,得亏是在手上,万一烛泪落在脸上。。。我的罪过就无法饶恕了,我毁了一个小正太啊。

我教薛绍玩挑花线,寻常无奇的一条红丝线在我两手间嗖嗖的变化成各种形状,薛绍简直看呆了,一眨不眨的盯着我的手。城阳长沙二公主也饶有兴致的看我耍宝卖萌,还夸我聪明云云。

“表兄可愿一试?”

薛绍欢喜点头,我把那红线绕在薛绍指尖,手把手教他如何挑线、翻线,撑手、勾指。。。

“这是慈恩寺塔,不像么?哎呀,表兄抬高左手嘛,右手放低。”

“哈哈,果是雁塔,方才怪我倒置。”

二人玩的高兴就忘了时间,直到旭轮站在我们面前,气鼓鼓的埋怨我们不带他一起玩。

我心话给孩子讲大道理是没用的,于是直接送上熊抱:“四哥莫恼月晚,消气了么?”

“唔。。。消去一半。”

“另一半呢?”

“待明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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