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尊。。。体弱。。。” 李贤讷讷的吐了几个字。

见母亲十分不快的扫视自己，李贤忙杜口，快步与李显并肩站在一处。李显本想安慰李贤，却怕武媚训斥，低着头假装没看见。

李弘当然希望父亲好转可他不懂医道，何况这父亲是大唐的天子，他怎敢轻易决定。

“至尊体弱，”，李弘顺着李贤的话对御医说：“寡人以为不宜用猛药，不若以调和脏腑。。。”

“乱世当用重典，沉疴当下猛药，”，说着话，武媚从李弘手中拿过了药方，凝视每一个字：“至尊风疾之症由来久已。。。去吧，用量却需斟酌。”

御医还是要得到李弘的亲口准许才敢行事，这时，李弘面色有些苍白，也不知他为何这般惊慌，此时此地，李弘不肯表态，难不成任李治就这么继续躺着？武媚已然发话，便是做好了担责的后果，他还在怕什么呢？

李弘稍侧目，他望向母亲，眸中竟迸出几许绝望，仿佛支撑一个人许久的信念一瞬间崩塌，仿佛天地间无处可安。

“便依。。。”，李弘深深的吸了一口气，不肯让人听出哽咽：“依皇后之意，汝等尽心。。。救护至尊。”

“是，臣遵太子令。”

前几天还自以为是李弘的知心人，但今天，在御医退下后，当李弘在母亲那平淡的甚至有点冷漠的注视下突然拭泪时，我错愕了，全然看不懂眼前的情形转变。

一直笃信人是因为心无所依才会流泪，绝望到极点时，心裂开淌了血，脸上便会流下泪，那么此刻的李弘应是十分脆弱的，他不避不掩，是希望母亲能看到他的情绪变化，能关注他，能关爱他，或者至少。。。不要再用这种居高临下的近似审判的眼神来伤害自己的儿子。

李弘是武媚的骨肉，是高贵而又完美的值得父母骄傲的儿子，可是，他却不能恳求母亲施舍一分母爱。李贤紧攥着拳，绷的青白指节快要挣破皮肤一般，不知李贤是理解哥哥心思或者只是受不得哥哥如此失态如此伤心。李显仍是那一副有点愚蠢的表情，非要张大着嘴才能呼吸，仿佛这间卧房令他窒息难熬。

这时，武媚开恩了，她温和的对李弘说：“太子，携弟妹往玄元皇帝庙为至尊祈福吧。”

李弘泪涌不绝，哽嗓咽喉都塞满了，他说不出话，只能以躬身代谢。侍立一旁的几位高级内官皆不忍的看着李弘，又看向无知无觉的李治，渴求天子能醒来安慰他弱小可怜的儿子。

走出内室，远离了武媚的视线，李贤拉住李弘衣袖，掩声提醒犹沉溺痛苦中的哥哥：“至尊仍处病中，太子今时。。。为万臣所仰。不宜以泪面去见臣下。”

“太子。。。。”，适得其反，李弘掩面悲泣，先前的绝望和难堪一齐发泄出来：“可大唐太子竟不敢措置。。。一纸药方。”

见哥哥愈发的失态，李贤慌忙宽慰：“弟知阿兄是因担忧阿耶方不敢定策，弟闻秘书少监崔行功深谙医道，阿兄改日可向其请教便，倘或阿。。。再遇不测，阿兄不至束手无措，好么？今日之事权且忘了。”

李弘始终以手遮面，李贤咬咬牙，使劲拉开了李弘的手，一颗颗珍贵无比的眼泪似饱染了月华，在少年白皙清瘦的面孔滑落，闪耀。李弘凝眸看着李贤，双唇哆嗦，开不了口，像是在期盼弟弟为他做主一切。

李贤又是心疼又是着急，忍不住低喝：“阿兄究竟为何这般惧怕？昔太宗讨高丽，阿耶送銮驾直至定州，留守当地处置政务逾数月，也不过一十七岁！！阿兄，这天下。。。终归阿兄，阿兄要作圣主，执掌国器，杀伐决断，我唐家不生懦夫。”

李贤抚着李弘的肩，帮哥哥平复情绪，少顷，李弘擦干了泪，由李贤伴着走出寑殿。渐渐的，李贤落后二三步，他清楚哥哥不会在意，可大臣们不会容许，即便是同胞兄弟，二人之间也隔了一道君臣礼法的鸿沟。

来在还周殿宫门外，问疾的文武齐齐向李弘行礼。李弘倒像是头一回接受臣子问礼，他眼神慌疑，也没能第一时间回应。

就中有侍中姜恪，早年扬名沙场，凭战功位极人臣，他说辽东战事正酣，许多事还要李治来拿主意。给事中刘齐贤（景先）眼皮一抬，看着自己的顶头上司侃侃而谈，没有说话。

前宰相、现国子监司业孙处约道是他负责编修太宗实录，需向李治请示一些不详之处。吏部侍郎裴行俭道是与同僚为铨选官吏增了一些规则，事关重大，需李治亲自过目并准许。

年近八旬的太子少师许敬宗几乎是站在最外围冷眼旁观，同样信奉‘沉默是金’的还有中书令阎立本和中书舍人王德真。

种种种种，可无论开口的还是寡言的，每个人的表情都很耐人寻味，是他们希望李弘把这一切都处置妥当？还是盼这自八岁开始数次监国的少年太子栽一个跟头更近一层楼？

可能是众人问的急了，也可能是天气过热，李弘鬓间渗出汗来，又不便当众拭去，便任它蚁噬般慢吞吞的滑至腮旁，原本发白的面色也添了一抹晒红。

这时，却有一人淡淡晒笑：“诸公，启事便往东宫嘛，何必在御寑之处七言八语？呵，敏之险些以为诸公是在。。。为难太子呢。”

众人一齐看去，不是失了李弘信赖的太子宾客贺兰敏之又能是谁呢。他本就生的俊美，此时立在一班老臣之间，真有点鹤立鸡群独占鳌头的意味。旁人精算利弊，他倒是清风明月，站的远远的，生怕沾染了俗秽一般。

杨元禧的父亲杨弘武一脸菜色，人在病中心火也大，平日低调谨慎的一个人直白的睨着贺兰敏之：“我等怎敢诘难太子？周国公却是。。。咳咳咳咳。。。”

杨弘武咳的极厉害，腰背也不自主的曲弓着，要把肺腔子咳出来似的。众人都沉默了，看景儿似的只盯着他，专等这位宰相能舒坦。

李弘伸一只手到身后，匆匆搭住了李贤的胳膊，他好像很疲累，快要站不住了。阎立本的侄儿——东宫左司御卫副率阎庄本想帮忙，一只脚都跨出来了，见李弘无妨，便又收回了脚。

李弘这是怎么了？大概不止我一人在猜测。

“皇后有令，”，李弘看向许敬宗的方向：“寡人与弟妹需往别处，诸公还请各自回衙。至尊康健，诸公无需忧虑，若要启事，未时三刻请携笺往东宫。”

许敬宗带头恭送李弘，那些想拦的也不好意思拦了。兄妹往太液池方向而去，杨弘武的咳嗽声逐渐远了。我无意回头，见许敬宗与贺兰敏之说着什么。

之前我旁观多时，似乎明白了李弘为何而哭，为何而怕。父亲把他送上了太子宝位，他这十余年也在努力学习如何成为一个合格的储君，但他全想错了，不是储君，而是国君才对。这是李治第一次晕厥不醒，或许还有第二次，再或许。。。最后一次，而他再没机会听候父亲的旨意了，他必须独自决断，无论是一纸药方还是丹陛之下幅员辽阔的大唐帝国，三百六十州是穰穰满仓还是烽火连连，三百八十万户子民是夜不闭户还是流离失所，便都在他的手上了。

可他做不到。

“阿兄，”，李贤与李弘挽手同行，他已比李弘高出一二寸，可以容哥哥依靠了：“阿兄乃太子，岂可逃避。”

李弘望天，阳光刺痛了双眼，他闭目悲叹：“人终有一死，我愿于四月归去，旁人吊我，无风无雨更无雪，只这飞鸟碧云天，烟柳绿水长。”

李唐尊老子为始祖，以道教居诸教之上，高祖李渊于终南山建太和宫以祭老子，李世民明言道教是‘朕之本系，起自柱下’，李治追尊老子为太上玄元皇帝，建大角观于内宫奉祀，诏令王公百官研习《道德经》，后又成为读书人考经之一。鸿胪寺下设崇玄署，掌京都诸观之名数、道士帐籍与斋醮之事。全国崇道之盛可见一斑。

兄妹入了主殿，齐整光滑的地砖烧制之时都掺了金宝玉屑，烛火倒映砖面，晶莹而炫耀。自有监院为李弘侍香侍经，两方并不多话。这不是一次正式亦不符仪程的清醮，却流动着近乎压抑的肃穆气氛。皇帝终要西去，太子终要化龙，但那是父亲，这是孝子，能迟一日便是一日吧。李弘净了手，裾坐在最前处，无不虔诚的诵经拜忏。李贤亦裾坐，研墨抄经化表，也不用书案，经书搁在膝旁，左手执帛，右手执笔，看一眼经书，便能唰唰写三四行字，如是重复，双臂悬空也不觉酸累。

今日晴朗少风，这大殿又深达九间，更是风雨不侵，然而，缭绕香雾之中的长明灯却悄然舞动着，还有挂在老子巨像左右的一幅幅玳瑁金帐，虽不易察觉，但我确信它们不是静默的，鬼使神差的，我的视线竟难以从那些豆粒大小的火苗移开，渐渐的目眩神迷。

身子一歪，我撞上了玛瑙柜，这柜是贮经的，方三尺，石出渤海，色深如茜，工巧无比。我生怕撞坏了仙家宝贝，本能的向旁边一卧，却又砸翻了紫瓷盆，这盆容量约半斛，内外通莹，色泽纯紫，厚约寸余，重量竟若鸿毛般轻盈，是道士调和药饵的。

我无意间闹出这两声动静，于这寂寂深殿活像是开了水陆道场，又如响雷炸在耳畔。李弘岿然不动，李显吓了一跳瞪着我不知所措，旭轮扶我起来继续捧经跪坐，这时，李贤面无表情的回首视我，挥手示意我退下。我想道歉却觉得他不会接受，怕李贤气上加气，忙爬着退了几步，然后才敢起身冲出殿门。

观中的栏槛皆为银铸，在日光的照射下荡开一圈又一圈虚幻的璀璨光晕，我小心翼翼的去探，待摸着了实物才敢放心的扶靠，凭栏南眺，也不知还有哪些人候在还周殿外。少顷，宫人们来寻李弘，个个强抑着兴奋，说李治服药之后便清醒了，武媚请我们速回还周殿面圣。

这大角观建在一处人工仙山的半山腰偏上，磐石松柏都是自终南山搬来的，平地高耸孤山，向山下走还是有点坡度的。李弘与李贤互相搀扶着，跪了小一个时辰，腿脚自不舒适，膝骨也疼，肌肉也麻，二人步伐似醉酒，似梦游，但精神却是大好，眉梢眼角都带笑。

李显让我别怪他没陪我一起‘罚站’，旭轮问我为什么突然歪倒，我说我太饿了，恨不得抓一把供奉用的干脯鲜果吃嚼，旭轮只能劝我再熬一会儿。

前方，李贤替李弘拂开遮人眼目的郁郁葱葱的枝丫，惊起无数鸣啼鸟雀：“阿娘为何准明崇俨往还周殿问疾？哼，神棍必是以邪术惑上。”

李弘道：“明卿乃禁咒博士，有何不可？况且。。。”

教李贤附耳，李弘继续说着，李贤咬唇。我若猜的不错，当是贺兰瑜中蛊一事。李贤脚下踉跄，幸有李弘搀着，不至狼狈的滚下坡去。

有惊无险，二人稳住身子，李弘疲惫叹道：“只是一个女子，唉，我并无资格劝你呢。”

李贤像是想哭，默了默，方开口道：“隐约听闻姑母与薛公是因。。。却未料竟是表姐。人各有志，余生曳尾泥涂是其所选，我无话可说，更无力相助。”

“六郎心中通透，甚好，”，李弘抬手为弟弟扶正幞头，又不放心，紧了紧两条脚带，劝弟弟也是劝自己：“心怀阿谁并非罪过，只是。。。藏之心底便可。来日帝后当为你我纳妃，礼之护之，方显臣子忠心啊，终此一生，也只这一个女子能得你我真心。”

“月晚呢？”，李贤扫了一眼因饿肚子而脚软无力的我，玩笑道：“娶妻之后便对阿妹不管不问么。”

李弘苦笑：“呵呵呵，小童儿自有驸马匹配，你我怎好与驸马争功啊。”

原路回到还周殿，见明崇俨指点宫人在中庭的特定方位焚烧符纸，我也不敢多瞧，低头走路。入了内室，见武媚正为李治试药。

“我等凡俗岂敢不服老？”，李治面色苍白，自嘲轻笑：“唉，算来。。。自贞观十七年，眠寑从未如今日这般踏实，该教我迟醒二三时辰才是。”

武媚幽怨的看着他，语气略焦灼：“圣人只求一场好梦，可曾顾虑社稷苍生？顾虑妾与诸子？”

李治将手覆上她手背：“大唐有你，我最是安心。”

武媚抿唇，像是欣慰，又仿佛她心酸难受，不愿多话。

示意我们近前，一一打量过子女，李治忽问我：“月晚不怕么？”

我摇头，诚实作答：“天子万年，阿耶定然不会弃诸兄与月晚。”

李治脸上那浅浅笑意却消失了，他轻抚我发顶：“世间岂有万岁天子。唉，我思量着，归去前，需为你姊妹择佳偶匹配，若然不成，实是大憾。”

我自是拿好听的话哄慰李治，李治望向李弘：“未忘下玉、妍玉？”

李弘张口称是：“二位阿姐待臣很是和善。”

其实李弘被立为太子时不过四五岁，我估计他连她们的长相都不记得了，又十多年未见，谈不上什么手足感情，只在血缘上是亲姐弟罢了。

李治点头：“妍玉年满双十，下玉更是。。。唉，长居禁宫固然清净无忧，却难享世俗之乐，这双姊妹本也无辜啊，选婿一事，便交由五郎去办。”

李弘道：“臣谨遵敕令，敢问圣人意欲。。。”

“帝婿自是公卿之后，望族儿郎，你如何不懂？” 李治并非责怪李弘，只因生病语气急了许多。

李弘称是，说自己一定会尽心为二位姐姐甄选佳偶。原以为武媚会插手二公主的婚事，毕竟她们是萧淑妃的女儿，但武媚不置一词，看来是我小人之心，果然这天下是李治一人的天下。

李治又示意内常侍冯士良近前，不悦道：“速问刘道合，丹炉早已重铸，为何仍无仙丹进献？！”

冯士良领命退下，我本想劝李治不要吃所谓仙丹，又恐怕眼下的李治听不进去，便没敢提。午时前后，李弘留内服侍，我们则离开了。内给事冯凤翼在还周殿外静候武媚，武媚吩咐李贤李显先行，而后允心腹开口。

“好事，”，武媚闻言笑了：“前后数日便恢复神智，瑜儿有大福啊。”

冯凤翼面色平静，眼观鼻鼻观心，又续了一句：“夫人欲面圣请安，故而不肯安养。”

武媚又是一笑：“呵呵，瑜儿与圣人。。。当真是两心相印啊，转醒即刻便请面圣，忠心可嘉然此举不妥。”

作者有话要说：　　7月28日（2020）更新：

给李弘加了一点戏

城阳公主巫蛊事件实际发生在麟德年间（664-665），正史未记原因，只注明‘巫蛊’二字

很多论坛发帖认为是和王伏胜告状有关，就是说城阳公主牵连进废后事件，很可能她是无辜的，所以高宗未曾严惩。还有一个可能是她的诅咒对象是武后，以致于后来她的两个儿子都加入了越王李贞的阵营。摊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