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天,说短不短,但也不算难熬,在旭轮一声声稚嫩含糊的‘天地玄黄宇宙洪荒’中过去了。高氏读书有限,每每羡慕张娟娘,而后者谦称自己略读过几卷书。
到了除夕这天,武媚如旧一早就离开了蓬莱殿。众宫人却比之前忙碌了许多,倒不是做苦力,而是捧着卷册不时的清点礼品,好像是因为诸亲命妇会在元日朝贺皇后,而皇后自然要给点东西答谢各方对自己的支持啦。
不久,守门宫奴来报,道是内府局来人,想请示武媚用以赏赐的绢缎杂彩可有短缺。很快,一行人行至殿外,宫人都称为首之人为‘内府令’,看来像是什么衙门的头脑。但那人却无骄矜之色,指身后一干随从,十分客气的说书吏会一一记录,请各人只管报来。然后,那内府令来拜旭轮与我,还不忘耍宝献丑,把个普普通通的陶响球给摇出了几个音调花样儿,旭轮乐得直拍手,拉着他不许走。
又一会儿,有自称司膳司的人登门,道是因酂国夫人爱吃糖蟹,昨日又给她府上送去十瓮,请蓬莱殿一同记档,日后礼部如果复核也方便。心话这和我想象的皇室生活太不一样了,礼部复核?礼部不是专门搞门面形象工程的机构吗?怎么皇上的老丈母娘吃点腌蟹还得‘惊动’礼部呢?这大唐忒抠门。
又一会儿,来了一人自称是宫正派遣,还拿着一本名册,道是本年内罚戒的隶属蓬莱殿的宫奴,请查看是否无误,就此便封档了。高氏与张娟娘默契对视,心知那名册里必有秦氏。得帝王临幸却未能得宠,一个大活人就像是一阵风沙飘过,变成草纸上的几点墨字,很快便会被人遗忘。
巳时左右,我又饱餐一顿,腆着圆鼓鼓的小肚子,舒舒服服的窝在张娟娘臂弯里。旭轮扒拉我,我装睡,半步也懒得动弹。这时,李显蹬蹬蹬的跑进殿中,另有一女童并一个十分壮实的男孩紧随其后。宫人们担心李显磕了碰了,不住的请他慢行。李显伸手便要抱我,娟娘说我吃过奶才睡下,被吵醒便要哭闹。
李显转而抱起旭轮:“吃吃睡睡,晚晚委实无趣!”
女童凑到娟娘身旁打量我,讶异道:“阿七,这便是你阿妹?春日见时,你阿妹不及我家猧子高大,模样也蠢钝。”
男孩好不羡慕:“赵娘子养有猧子?我从未亲见呢。”
女童不禁得意:“这是自然,猧子何其稀罕?武德七年,故高昌王麴文泰遣使献雌雄各一,中原始有拂秣犬,我家猧子便是那双贡物之后,虽说偶有胡商在西市叫卖猧子,却如何比得我家猧子来源纯正?”
拿我和狗比大小,还骂我长的蠢,我当然很不开心,幽怨的斜睨那个臭屁女童,见她脸盘素净,五官端正,梳着十分俏皮的双螺髻,算不得漂亮却也灵秀清丽。鹅黄对襟绫袄,碧沉襦裙,不看胸前佩挂的一圈金灿灿饰物,单看衣料上繁复的刺绣,就知她家不差钱,绝不可能是李显的侍婢。听男孩称她‘赵娘子’,再联想李显与李贤的对话,估计她就是让李显脸红心虚的赵子嫣,不过呢,我平心而论,她比李贤形容的‘中等尔尔’还要好看一些。
见他二人聊的不亦乐乎,李显吃醋了,高声插话:“宫苑亦圈养猧子,宫人道是水土不服,死猧十之七八。”
“李七!”,赵子嫣直跳脚:“你是咒我家猧子么?!”
李显嘿嘿傻乐:“死便死了,我抱一双送与子嫣可好?”
这般讨好简直比骂人还要恶劣,李显没能换回人家赵子嫣嫣然一笑,却得到一个大大的翻天白眼。男孩见情势太过尴尬,便岔开话题,央李显让他抱一抱我。
我再也忍不住了,咧嘴直笑,众人便知我‘睡’醒了。旭轮赶紧让李显放下自己,锲而不舍的扒拉我,让我陪他玩。
李显才要抱我,旭轮却张开双臂护住我,抽抽嗒嗒的委屈问他:“阿兄要把阿妹让人?阿妹往后便住别家?”
众人哄堂大笑,赵子嫣佯装要拍旭轮的脑门,口中笑讽:“阿八笨笨。”
李显冲旁人挤眉弄眼,故意吓唬旭轮:“是啊,我将晚晚让与多祚,晚晚便不是你我阿妹!旭轮若能出得宫门,直去务本坊探望晚晚便是。”
李显作势要抢我,旭轮担心被他抢去,偎着我哇哇大哭。赵子嫣和李多祚乐不可支,高氏与娟娘却是苦不堪言,又不敢责备李显,只得哄慰旭轮。
我是真生气了,扬手便挠向李显的脸,留一道浅浅红痕,倒是没刮出血珠儿。不料李显受惊,又是跺脚又是尖叫,李多祚嘲讽李显的胆子比鹌鹑还要小,说他是‘小胆娘子’。
李显觑着赵子嫣的反应,不服气的大嚷:“我何曾胆小!我只是。。。我只是。。。晚晚虽矮短,可食量惊人,终日饱睡,颇有气力,若被晚晚捶打,皮肉大吃痛呢。”
“啧啧,何人竟被襁褓女婴捶打?快教李二见识新奇!”
李弘与李贤两兄弟翩然而至,皆着紫衫,腰系玉带,脚蹬乌靴。东首李弘,内秀若月之将出。西首李贤,熠熠若正午之阳。唯一不同的是,李弘所佩一应玉饰皆为黄白,而李贤所佩玉饰为青黛,倒同李显是一类颜色,姑且推测是因身份之故。
一见他二人,李显高兴,赵子嫣也高兴,格外的高兴。我直替李显悲叹,完了完了,无论李弘或李贤,总之这位骄傲的公主之女对李显没兴趣。上赶着不是买卖,太过殷勤只会惹人反感。
“阿六!” 赵子嫣笑嘻嘻的向前迎去。
李贤面色转黑,伸直了胳膊,不许赵子嫣靠近自己:“贤见过。。。表姑,问表姑安否。”
噗,我又是大笑,终于弄清了赵子嫣的身份!本以为她妈常乐公主是李治的某个姐妹,原来竟是高祖李渊之女,李治的亲姑妈!我好不纳闷,李治有意让表妹给儿子做王妃,这辈份。。。是不是有点乱啊。
赵子嫣摇头晃脑道:“不情不愿,沛王恕我不受此礼。”
李贤火大,却听李弘轻笑:“赵家娘子既是长辈,还请莫与六郎计较。”
“既是太子有令,”,赵子嫣小脸一红,不敢多看李弘:“那便罢了。”
我心中又是一叹,面对李贤如此俊逸夺目的少年郎却不感兴趣,恐怕赵子嫣喜欢的其实是。。。
旭轮伸手要李弘抱,李弘立刻俯身抱起幼弟,得旭轮热情亲吻,李弘粲然一笑,也亲了亲旭轮的脸颊。
李贤也凑过去逗弄旭轮,忽对李弘道:“右舍人所托玩器,弟已送至赵府,殿下大可宽心。”
赵子嫣甚为惊喜:“原疑心阿六为何送礼!子嫣多谢殿下赏赐。”
李弘笑视赵子嫣,空出一手,轻轻的抚了抚她衣袖:“圣人向来礼遇长公主,下月值娘子嘉辰,弘。。。略表心意。”
李显在旁听了半天,又一次展示直男讨好大法:“子嫣子嫣,我亦未忘子嫣生辰,子嫣中意何物?我吩咐奴子购置。”
赵子嫣小脸一皱,颇嫌弃道:“真若未忘,便该及早送至我家,何须今日又问?阿七必然无心。”
人见人爱的女孩子,一落生便似泡在了蜜罐里,便是自傲乃至自负都是那么的有底气,我非常羡慕甚至嫉妒赵子嫣,她看起来至多六七岁的年纪,即使人生这条路还很漫长,但我相信,以她的出身,加之她将要嫁入天下第一的人家,她这辈子都不会懂得人间疾苦。哦,如果嫁给李显可就要倒大霉了,但我怎么记得他老婆姓韦呢?赵子嫣最后到底嫁给了谁?
李贤抱着我坐在一旁,看好戏似的望着他三人:“三郎非是不慧,而是蠢笨啊,哼。”
李贤突然坏笑,我抬头鄙夷的看他,倒把他吓了一跳,却又立刻恢复如常,用耳朵亲昵的反复蹭我后脑勺:“香香软软,我最喜欢阿妹啦。”
兄友弟恭,一片和皆啊。
我打量这四个将在未来对大唐影响甚深的亲兄弟,心话我纵不害人,却也不能把这天家当作是寻常人家,说话做事都须留个心眼,看三步走一步,尤其讨好当权者总是没错的,保命为上啊。坦白来说,我不愿与李弘等危俭分子过多接触,等他们一一爆诈时,我可得远远的躲开。
我尚不知自己的身份,但这并不重要,我是顾月晚,永永远远,我不是他们的妹妹,无论他们如何疼我,我所求只是独善其身。嗯,没错,既然历史早已注定,一个无足轻重的公主力量微薄,好如漭漭洪流中的一滴水花,我无需愧疚,也不会落井下石,只要静静的看他们各自凋零即可。至于我心爱的小哥哥,他极有可能是最后的赢家,但在那一天真正到来之前,除了自保,我还必须保护他,免他受诸兄连累。
因见李弘十分喜欢旭轮和我,赵子嫣便也不吝夸奖我们。我心中冷笑,假如没了‘皇太子’头衔加持,她还会对李弘如此倾心?反正,如果是我呢,我就会选抱着我蹭来蹭去的李贤,帅的一塌糊涂,瞎子才不选李贤呢。
唉,这宫墙内的人啊,个个都不简单,心思复杂难测,六七岁的黄毛丫头都懂趋炎附势,当然,很可能是我还没学会宫城的生存法则。
李显对李贤的一件佩饰产生了浓厚兴趣,他兴冲冲的问李贤:“往日未见阿兄佩戴此物,可是兽齿?谁家玉人所赠?”
“非是女子所赠,”,指腹摩挲着那块象牙状的饰物,李贤面露得色:“秋日游狩南山,阿史那道真与伽那向我引荐了一位突厥王裔。。。”
李弘忽插话:“道真与伽那竟随六郎游狩?这般清闲?”
李贤顿时不自在,眼神露怯:“道真正值旬休,至于伽那。。。唉,归义王嫡孙,虽说任职武卫,亦未得大用,我邀其随行,伽那大觉荣幸呢。”
李弘轻叹,未再多言。只听这两人的姓氏,大概率不是汉人,不过,我并不懂李弘在担心什么。
见哥哥不怪罪,李贤接着对李显说:“我见这位新识所佩缨穗新奇,直道不同于大唐风物,此人当即解下相赠,我心中喜欢,便却之不恭喽。他道是离家时姊妹所予,这颗兽齿嘛,乃是头狼之牙,佩之可保主人平安,亦可慰思亲之情。我闻言本欲归还,他却说与我有眼缘,请我放心收下。今日更衣,宫人挑选配饰,便寻出此物。”
李显‘哦’了一声,神态忸怩,一看就知道他想要那条狼牙缨穗。李贤睨着弟弟,明明看透却就是不说透。
李弘问李贤:“诸突厥王裔在京都者,唯伽那身份贵重,这位新识是何出身,能得伽那引荐?”
李贤稍作回忆:“伏念,归义王从兄之子、伽那堂叔,太宗讨高丽时,其父乃怀化郡王李思摩麾下,中流矢而亡,伏念乃遗腹子,突厥人惯以幼子守业,因而尊贵,长于定襄,此次新来长安,对中原风物多有敬叹。”
“阿史那。。。伏念。。。” 李弘若有所思。
少顷,李贤正与李显李多祚夸耀自己的战绩何其丰厚,李弘严肃告诫:“阿史那氏自古居处无常,以射猎为业,故而擅骑马,能助你精益马术,但毕竟是。。。破亡之余,日后少要往来,岂不知万年宫之祸?!”
许是觉得兄长过于谨慎,李贤试图解释一二,却听宫人通传,道是酂国夫人与韩国夫人至。几人纷纷起身,高氏抱了我又拉着不知所措的娟娘,与众皇子一齐到殿外迎候。
很快,一行人沿阶而上,满头银丝慈眉善目的老太在前,另一中年美妇落后半步,亦是珠翠华服,眉宇间虽肖武媚却多了几许柔弱。赵子嫣怔愣愣的望着那美妇,说不出的艳羡。
“阿婆!阿婆安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