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邦建国,以子弟守四方,亘古通今,何须如此伤怀?不过,我今许卿,再若得子,必留你我膝下,不令出阁,卿可欢喜?”
“妾年岁渐长,恐难生养皇嗣。” 武媚面色微红。
李治莞尔,这时,我松了手,一是不忍旭轮继续吃痛,二是受不了这少儿不宜的帝后情话。生孩子之类的私密话题是不是等进了卧室再说更合适呢?再者,您二位天子已经生了六个娃娃,干嘛还要拼生?难不成是想凑齐七个召唤神龙?
不对,等等等等,如果他俩真的再造出一个儿子,那李旭轮就不是传说中武后的小儿子——唐睿宗啦?完了蛋了,身处暗涌不息的宫廷,又不能预测前路,我岂不是死定了?
众人惊喜,武媚轻轻的将我的胳膊收回襁褓裹着,旭轮仍咧嘴哭疼,李显双眼几乎贴着旭轮的头皮查看。
很快,李显捏起两根头发,颇惋惜道:“唉,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今次却算不清是旭轮不孝,又或晚晚不孝呢。”
李治夫妇喜他稚趣可爱,李贤好忍笑意,被李弘瞧见,便将李贤掩在自己身后,李贤轻偎着李弘单薄的背,双肩一颤又一颤。李弘浅笑,手绕到背后去捏李贤的胳膊,示意弟弟注意分寸。
武媚忽叹:“待三郎与旭轮出阁,月晚又与何人作伴?”
李治也爱怜的打量我:“这。。。内外亲贵嘛。。。景业。”
“仆请圣人吩咐。”
这男人年约半百,衣饰帽靴与李治大差不差,除了他的衣袍是朱色,自入了蓬莱殿,便是此人近身侍奉李治。
李治指我道:“诸亲之女,可有与公主同岁者?”
被唤景业者答道:“纪王妃六月薨于泽州官邸,诞育所伤,纪王又得贵女。”
“纪弟之女。。。” 李治捻须,若有所思。
武媚同情道:“唉,陆妃年十三聘于纪王,凡廿余载,夫妇和睦,育数子数女,未料竟不得与纪王白首。子女最是可怜,妾亦为人母,实在耳不忍闻。”
李治笑视武媚,又看向那景业:“诞育即失恃,委实可怜,官邸寒俭,不比京中王宅,传敕泽州,允纪弟送年幼子女还京,皇后自会遣内职照应。”
“是。”
我有点懵,听李显有时称李贤为‘沛哥’,以此类推,被李治称为‘纪弟’被武媚称为‘纪王’的人应该是李治的某个弟弟,可我为什么并不觉得李治是在为我挑选玩伴,而是问那纪王。。。索要人质呢?
李显和旭轮我是指望不上,我只能观察李弘、李贤的反应,见李贤很是不以为意,李弘的表情却比先前凝重许多,看来,我并没有误解李治的这道御命。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李治带着李弘李贤一齐离开了。武媚起身相送,她抱着我,李显牵着旭轮,母子四人立于宫门,目送李治等远去。
很快,一个女人来到武媚身后,听声音很像那夜与武媚同行的‘南雁’。她二人具体说的什么我没听懂,但看武媚的表情,推测不是坏消息。
缓步回殿,武媚突然道:“我是否。。。错杀秦氏?”
郑南雁道:“殿下多虑。唐承隋制,圣人若无别旨,六宫自是皇后执掌,若后位虚悬,则由内职代行,诸妃嫔无得置喙,皇朝立国四十七载,仅故楚国太妃万氏因得高祖礼遇,特赐皇后之权。秦氏是公主乳婆,却妖行惑主,不守本职,殿下处置秦氏何来不妥?”
武媚叹道:“是啊,太宗晏驾,圣人委六宫事务皆与燕国夫人,次年立后,方以蟒氏主事。” 默了默,武媚轻声问:“韩国近日可曾。。。出入还周殿?”
郑南雁微皱眉:“殿下宽恕,妾未曾探得,窃以为,许是被酂国夫人留于宅邸。”
武媚唇角勾起的笑意若有似无:“阿娘苦劝,何必与亲阿姐争怨心强,然而,是阿姐负我在先。”
“殿下与夫人俱是智者。”
“只可惜啊,有人偏生愚不可医。” 武媚正说着,忽垂眼看向我,笑吟吟问:“阿娘应如何惩罚蠢物呢?”
先别提我说话还不利索,就算我舌灿莲花,此刻也因震恐而唇僵舌硬了。如果我没听错,太平公主的奶妈子居然被。。。难道皇后就能随便杀人啦?!古装剧里不是说后宫的女人都属于皇上吗?!
但话又说回来了,李治做的也不对,下嘴之前为什么不三思啊!!!一个是你大姨子,一个是你闺女的奶妈子,你怎么就能。。。唉,这信息量真的是太大了,容我缓几天吧。
夜深人静,旭轮的乳母高氏将吃饱喝足的我们放入小床,因武媚无多吩咐,遂告退而出。这婴儿床着实令我大开眼界,通体造型似一架微型秋千,高约一丈有限,因是供两个婴童使用,‘座椅’的部分格外宽敞,其贵重也令人咋舌,目测是纯金打造。
这是我来到唐朝的第四夜,却是第一次由武媚相伴入眠。她的华美匡床就在一旁,稍伸胳膊就可以触碰我们。这张床距内室的房门隔着一座棠红纱屏,透着隐隐绰绰的人影,是上夜的宫人,供武媚随时差遣。据我观察,除了抱抱孩子、翻翻书卷或吃饭,武媚不需亲自动手,怪不得保养得宜,说她是二十六七的少妇我也信啊。
旭轮还有些精神头,孩子闲不住,手脚并用的爬上大床。武媚把儿子揽在胸前,旭轮小手本能的找拨衣襟,武媚打趣旭轮是人小胃口大。我颦眉注视她母子说笑,见武媚十分慈爱又可亲,心话她与李治倒是般配的紧,哼,夫妻俩都表里不一,杀人不眨眼。
少顷,旭轮斜躺在武媚怀里睡着了,她小心翼翼的把儿子放入摇床,一转眼,却见我正尚未入梦,我打着哈欠,一滴泪落在我额心。
“绮儿每见弘儿便唤哥哥,定是绮儿未忘长兄。从前是阿娘疏失,阿娘今贵为大唐皇后,定千倍万倍补偿绮儿,天下荣华,任绮儿予取予求。”
翌日天清气朗,腊日的午前一丝冷风也无,乳母高氏带着我和旭轮在后苑玩耍,当然还少不了几十号的宫娥。偶见北方天际扬起灰蒙蒙的阵阵尘霰,听宫人议论是在什么太爷池铸三座仙山,高十余丈,还没有要停工的意思。
一连四天都拘在蓬莱殿内,我这平时不咋爱动的人也觉得有点闷,虽说还没学会走路,过过眼瘾也好啊,毕竟身处大唐盛世,尤其脚下便是名盛中外的东方第一圣殿——大明宫,单是皇后的一方居所,其辉煌阔达程度已令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遥想那被尊为九重之上、万国朝拜的含元殿,其巍峨壮丽恐怕更是难以文字描述,而且是去年刚刚落成的哟,教我如何不心痒。
今天算是我第二次来到室外,第一次把这蓬莱殿囫囵的看了一个遍,莫名很像前世看过的某部由国师导演的大制作。入目的第一印象便是晃眼,金光闪闪,仿佛各处都由黄金铸造。入宫门,整体格局类似四合院,但不止一进,约莫四五进,二进即是主人安寝的正殿,两侧配殿、游廊复道、亭台轩榭等无一不全,宽敞中庭、奇观花园点缀其间。
条件所限,我观察最细致的只有正殿,分为外厅内卧,卧房宽适但并不宽敞,华贵匡床也没大到能容人撒欢打滚,似乎古人认为较小的空间更有利于安眠。不过,外厅的半月轩窗却足有一人高,各处挂饰乃至饮食所用金盏玉碗琉璃碟等器皿也都极尽唐世大气奢靡之风。我新奇的瞪着眼睛看啊看,各处都明亮且鲜艳,高墙垂下层层帐幔,似以金丝银线织就,轻薄剔透,无风自动。
愈喜欢愈为之深深惋惜,如此旷世杰作,耗费亿万民脂民膏、集万千能工巧匠累年心血,竟毁于几个野心家之手。大明毁,李唐亡,传国宝玺就此无踪,究竟是不得人心、气数已尽的天谴,亦或横生枝节、避之不及的人祸呢?
我闭目祈祷,老天爷啊老天爷,伪信女顾月晚上辈子也算吃尽苦头,娘死爹嫌弃,也没半个兄弟姐妹互相扶持,阿公阿婆姨妈那么疼我却没一个等到我的孝敬回报,我是百分百抱憾而终啊,这辈子就饶了我吧,情愿终生不嫁,千千万万别教我出国和亲,我只想待在这大明宫里吃斋念佛,在安史之乱前寿终正寝,完美。就这么点要求,还请老天爷高抬贵手。
“高娘子。”
“柴女史。”
来人是一个少女,约莫十三四的年纪,眉眼温顺,浅青衣袄,无多配饰。这柴姓少女与高氏互相问候,随即又向旭轮与我行礼,可能是一路走的太快,鬓角些微出汗。待看清她眉心的一抹丹色,我好不揪心。
这几天曾注意到许多有同样疤痕的宫娥,约莫成人拇指的一半大小,看不清是什么字纹,但无疑是刑烙所致,猜想都是没入掖庭的罪臣女眷,类似豹子头林冲的黥面之刑。
见我不错珠的盯着自己,柴女史有点紧张:“高娘子,公主这是?”
高氏笑道:“许是公主心知女史来此是为送乳母呢。”
柴女史微笑:“郑阿姐命我先行一步,张氏稍后便至。”
高氏问:“未知是何出身?”
柴女史歉意道:“娘子恕若瑕不曾探问。先前在掖庭局,来令对郑阿姐道是。。。呃,其夫坐罪,这张氏半月前诞育一女,奶水足,面相善。知皇后为公主访乳婆,来令因而举荐张氏。郑阿姐亲往掖庭探视,命那张氏入蓬莱殿,请皇后过目。”
高氏道:“郑司言办差向来利落,无怪最得皇后器重。”
旭轮抱了个陶响球摇来摇去,玩的不亦乐乎。宫人故意拿橘子跟他换,他比较了大小,气呼呼的扔了橘子,又怕宫人抢他的玩具,掀了裘披就要塞陶响球。
高氏赶紧制止:“切莫受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