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像雕塑一样,静静的站着,凝望着深潭,眸中的光亮被雨打落了,一片黯淡。山民触到他手冰凉,微微打着颤,吩咐两个年轻的一起来扶他,他忽然道:“我想站一会儿。”
于是他们退到了两边,两个年轻的先上去了,身子冷要去烤火。年长的陪着他,看那一袭蓝衫落寞着,不忍的为他披了蓑衣。他浑然不觉,只看着潭水,潭水冒着幽幽寒气,妻子含笑的明眸猝不及防撞上心头,温软的笑语,甜甜的娇嗔,梦一般从眼前飘过。
“你是小鱼儿,告诉大哥,你游向了哪儿?”黑夜之中,他寂寥相问。
“大人,天都黑了,上去吧。”山民打起了火折子,走到他面前相劝道。他刚转身,忽的胸口一阵剧痛,一个趔趄,口中鲜血直喷出来,濡湿了身旁草木,一片沉沉血色。
“大人,大人,你这是怎么了?”山民忙扶住他,急道:“你千万当心身子啊,家里有小哥儿了吧?为了小哥儿你也要保重啊。”
“我没事。”他阖了阖双眸,站定身子,艰涩的跨出步子。
三
“爹爹去了什么地方查案,什么时候回来啊?”展翼停了笔,仰着头问展兰。
展兰停下了刺绣,咬着线,温柔笑道:“二叔去的地方远,没个十天半个月回不来。翼儿不喜欢兰姐姐这儿吗?”
“喜欢是喜欢的,可是我想爹爹。”
初春缱绻盈盈,连日的大雨倒是停了,明丽的阳光洒在窗前,桃杏初绽。老夫人身旁的如意端了糕饼过来,看着翼儿的字,笑道:“瞧翼哥儿的字越发端正了,我虽不识字,也知道这字漂亮。”
展兰笑道:“如意没见过我叔父的字,那才是好看。”
如意笑道:“这翼哥儿长得像爹爹,字也随爹爹,将来考状元。来,歇息一会儿,吃如意姐姐亲手做的饼。”
展翼站起来,行了礼,道了谢,方小心地拿起一块,先让给展兰,展兰不吃,才自己吃了。
如意赞道:“翼哥儿教养真是好,我一个下人,翼哥儿还这么客气。”
展翼答道:“我娘说,天下人原都是一样的,都是父母生的,都应尊重爱护,好人坏人只看他们的良心,而不是看身份高低贵贱。”
“你娘说得真好。”如意叹道:“展夫人人更好,从没把我们当下人看,每次都客客气气的,一点架子都没有。那次来,厨房烧火的陈老婆子偷偷厚着脸找她,给她下跪,求她给孙子瞧病。展夫人忙把她扶起来,立刻随她去给孙子瞧病,一文钱都不收,倒是瞧她家贫苦,还送了些银两。这样好的人,怎么会……。”
展兰忙给她使眼色,展翼已经依依相问:“兰姐姐,我娘的病什么时候会好?慕容外婆什么时候送她回来?”
“快了,快了。”展兰笑着应付着,这时她身边的丫鬟娇云进来,俯身在她耳边说了几句,她忙至前厅,王朝已经在候着了,吴子湘一旁陪着。
“兰姑娘,展大人回来了。”
“叔父回来了?”展兰惊喜道,忙问:“有我婶娘的消息吗?”
王朝黯然道:“那么高的悬崖,那么深的潭水……。”
展兰双眸蓦地涌出泪水,身子摇摇晃晃,子湘扶住妻子,强忍悲痛安慰:“还有希望的,没有见到……。”
展兰哭着打着颤问:“王叔叔,我叔父怎么样了?”
“展大人刚到府衙,还没下马,就一头栽了下来,如今发着高烧昏迷着。大人让翼儿赶紧回去,也让展大人心里有个着落。”
他静静的躺着,嘴唇已起了一层薄薄的焦皮,间或,苍白的嘴唇翕动着,手无意识的抬了几抬,似乎在寻找什么。
沉沉高烧中,他已经在梦里找了妻子千百回。
她好似在房里静静地看着书,做着针线,瓶里的桂花暗香盈盈,她低垂着粉颈,娴静而柔美,仿佛一幅画。可是等他走进,她却蓦地消失了,只留下朦胧的光影。
她好似在城南的诊室里,静静的点着香,诊着脉,穿着绿色的衫子,神情认真而专注。这次,他不敢走近,怕一走近她又消失了,只能远远看着她,看她执着笔,写着药方。她的睫毛长长的,合在眼帘上,有密密的影子,像蝴蝶的翅膀,玉雕似的鼻和唇,乌黑的鬓发,鬓上的蝴蝶步摇随着写字的节律轻轻的舞动着。写完药方后,她站起来,像是要走出去,他急了,忙迎了上去,她柔柔的向他笑着,似乎是安慰他,可是瞬时,她便不见了。
再梦到她,便是在深潭,她伸出手,向他呼救道:“大哥,救救我!救救我!”他急如星火的拉住她的手,可是明明拉住了,她还往下掉。他奋不顾身的跳入深潭,想把她拉上来,可是除了铺天盖地的冷,只有黑暗,她又不在了……。
“爹,爹!”儿子的呼唤惊醒了他的梦,他艰难地睁开双眸,看到满屋子的人。心莲带着展淳也来了,胖胖的展淳已经会走路了,牵着心莲的手,一步步挪到他床前,仰头看他,又看哥哥。
“爹,你是不是去抓大坏蛋了,大坏蛋抓住了吗?”展翼搂着展淳,天真的问。展淳刚会说话,看到哥哥唤爹,也学着唤:“爹……爹,爹……爹。”
“展大人,”心莲的眼睛红肿的像桃子一样,柔声道:“放宽心,路还是要往前走的,翼儿淳儿都这么小。”
“叔父,”展兰泪痕满面:“翼儿还是我先照顾着。”
他摇摇头,努力的要坐起来,一旁的赵虎赶紧扶他,展翼也帮着扶他。他在赵虎的帮助下坐起来,手撑在床上,头晕目眩,勉强支撑着。展兰忙拿过软枕,又扶他靠在软枕上,他低声道:“吴府人多,你是新媳妇,不宜一直把翼儿带在身边。”
子湘忙道:“叔父,你放心,我父亲母亲,哥哥嫂嫂,侄子侄女都十分喜爱翼儿,阖府上下绝对没人说半个不字。”
“自己要知道分寸。”他吃力的说:“兰儿,大家族中,最忌不懂事。”
“知道了,叔父放心,兰儿懂的。”展兰含泪道:“可是您现在发着高烧……。”
“翼儿跟我。”语音虽弱,但展兰知道一旦他决定,便是斩钉截铁的事,只能泣道:“好。”
他头痛的像压着生铁,但还是把手伸给展淳,王朝把展淳抱起来,展淳天真的坐在床边,小眉头皱着,终于想起这确实是爹爹,甜甜的咧嘴笑着,清楚地唤道:“爹爹,爹爹。”
他温润的对儿子笑着,轻轻的拍着儿子:“淳儿乖,等你娘回来,爹就接你回家,现在要听心莲嬢嬢的话。”
心莲刚止的泪水又喷涌而出,忙捂住嘴跑到屋外,满屋子都沉默着。包拯抱过展淳,展淳好奇的看着包拯,又拉他的胡子,仔细的端详他,忽然大哭着要找心莲。
公孙策端着药出来,包拯道:“都出去吧,让翼儿和公孙先生呆着,展护卫也要静养。”
展翼摸父亲的额头,父亲的手,烫得吓人。他像个小大人一般,细心的试过药温,一勺勺喂父亲喝。然后和先生一起扶父亲躺下。
父亲沉沉昏睡着,到了掌灯时分,王朝叔叔带他去睡觉,他不愿意,执意和先生一起守着父亲。父亲睡着的样子那样年轻好看,宛如少年,只是眉头紧锁着。父亲的手还是烫得吓人,他忧伤的问公孙策:“公孙伯伯,我爹什么时候可以退烧啊?”
“你爹心里重,心轻了烧就退了,可是放不下啊。”公孙策叹道:“也难怪你爹,怎么放得下?”
展翼有点听不懂,他在公孙策怀里睡着了。下半夜,公孙策熬不住,也睡着了,展翼倒是醒了,见父亲艰难地坐起来,扶着床栏站起来,他忙扶住父亲。
“翼儿,给爹爹拿些水。”
他忙从瓦罐里倒了水,扶着父亲的手,喂父亲喝下,又扶着父亲躺下。父亲很虚弱,他毕竟是个孩子,扶父亲躺下时用足了劲,要是娘在就好了,娘别看娇娇小小的,爹要是受伤卧床,娘力气可大了,扶爹起来躺下根本不在话下。
展翼毕竟是孩子,想到就问:“爹,娘要回来了吗?”
“嗯。”爹爹阖着双眸,轻轻回答着,展翼看到爹爹脸上有亮亮的痕迹,小手轻轻一摸,湿湿凉凉的。
是眼泪吗?展翼以为自己看错了,他从没看到爹流泪,娘病重的时候,爹也只是眼角闪烁着晶莹的光,但就在这夜阑人静之时,爹悄悄的流泪了。
他望了望还熟睡的公孙伯伯,然后用袖子为爹擦着眼睛,他的小手轻轻的握在爹的手里,爹的手指慢慢的屈着,父子俩的手紧紧握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