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沈晗走后,汴梁连着下了三天大雨,整个城市笼罩在白雨之中,店铺檐下挂着的灯笼随着风雨飘摇,微弱的光芒明明灭灭,石板路上的雨水激起一朵朵微小的水花,一双皂靴缓缓行过,雨水打在那人的肩上,斜斜的,湿了半个肩头。
走到门口,他下意识的停了一停,抬头仰望,小楼一片漆黑。一抹深刻的伤痛自他眸中溢出,慢慢的,洇湿了那双清澈的眸子,伸出右手,黯然撑在门上片刻,方轻轻敲门。
“展大人回来了。”王伯开了门,为他收了伞,道:“嫂夫人从常州赶了上来。”
话音刚落,展大嫂就擎着伞急走出来,一见他就急道:“二弟,弟妹出了这么大的事,你怎么不来信和家里说一声?还是兰儿写了信过来,我才知道。”
他略勾了勾唇,什么也没说。
“现今弟妹去了哪里?她这个师父到底能不能治好她?”展大嫂着急上火道:“她这个师父脾气怪可是出了名的,弟妹病得这样重,你让她带走弟妹,行吗?”
“娘,别说了。”展兰跟随在后面,忧愁的看着叔父。从表面上看,叔父依旧英俊沉静,但她还是细微的注意到忧伤扬动在他的眸间,如湖水一般,看似平静无波,实则深不见底。心莲告诉她,自从婶娘走后,叔父便吩咐她把房间锁了,自己独自在书房睡。展兰知道,叔父是受不了睹物思人的煎熬。
“二叔,”展兰柔声道:“我想带翼儿过去。心莲姑姑两个孩子照看不了,翼儿跟着我住,公公婆婆那儿孩子多,也热闹。”
展昭寥落的笑笑:“这两天,我准备搬去府衙住,翼儿就跟着我。”
“这怎么成呢?”展大嫂忙道:“二弟,你那么忙,早出晚归的,怎么照顾孩子?还是让兰儿来照顾翼儿,吴家人多,热闹,是读书人家,亲家公又和你交好,你有什么不放心的?”
“翼儿懂事了,沈晗不在身边,他心里本就难过。在我身边,也多少弥补了一些……”。他沉郁着,绛袍的一角也滞了,四周安静下来,展大嫂抹着眼角,心里酸酸苦苦的,半晌才道:“我这个弟妹,谁不说她好?那模样儿,那脾气……,真正是痛煞人了。”
一个小小的人儿安安静静走到厅里,手里捧着一盏茶,端到展昭面前,轻声道:“爹爹喝茶。”
是展翼,自从娘走后,这孩子一夜之间长大了,大眼睛里闪烁的是令人心痛的通彻和宁静。展昭接过茶,宁和的把孩子搂在身边,展翼乖巧的说:“爹爹,我待会儿给爹爹背书,今天先生还夸我字写得好。”
“好,”展昭温和的抚摸着儿子的头顶:“翼儿是个好孩子。”
“爹爹衣服湿了,爹爹快换衣服。爹爹,”展翼又拿来布鞋:“你快把靴子也换了。”
这宛然就是平常回家时,沈晗伺候他的这一套,儿子都看在眼里,如今学着母亲照顾他。看着他稚气的脸庞,轻轻软软的童音,一脸的懂事,展大嫂和展兰都忍不住又落了泪。展昭眼中一热,滞了一滞,问展翼:“翼儿,爹爹想带你去府衙住,可愿意?”
“我想弟弟。”他坐在父亲膝头,低声道。
“弟弟要和心莲嬢嬢一起去包爷爷府里住,翼儿愿意的话,爹爹送你去。”
展兰忙热忱的说:“翼儿,和兰姐姐回去住好不好?姐姐家里可热闹,爷爷奶奶又那么喜欢你。你上次去,和正亭哥哥、正岱哥哥都玩得很高兴。这一次,爱住多久就住多久,好吗?”
展大嫂也鼓动着:“翼儿,到兰姐姐姐夫家去住,姐夫家里人多,小朋友也多。你爹爹忙,没时间照顾翼儿。”
展翼苦恼的挣扎了一下,兰姐姐说的确实诱人。吴府人多,几个儿子都没分家,大大小小在一块儿,别提多热闹。正亭哥哥,正岱哥哥最欢迎展翼,他脑子活机灵,主意特别多,玩得那叫个畅快。正亭和正岱平时让祖父管得紧,只有展翼一来,祖父能放他们的假,后花园尽他们闹腾。所以他们平时私底下藏的那些宝贝,比如小木头人,木刀木剑等,都等着展翼来炫宝。
展翼觉得自己想了好久,还是看看爹,把手搂住爹的脖子,软软道:“我和爹爹在一起。我不和爹爹在一起,爹爹要忘了吃饭的。”
展昭瞬时把儿子搂得紧紧的,紧紧地贴在他的心口,父子俩的心脏一起跳动着,这是紧紧相连的血脉,紧密地融合在一起,灼热的驱散人世的苍凉。
二
又是个大雨夜,父亲回来时,展翼已经熟睡了。父亲小心的把宝剑挂在壁上,轻手轻脚的点燃油灯,看着儿子无邪的小脸,又为他把被子仔细的掖好。稍稍看了一些书卷,就掀开被子陪儿子睡了。
刚睡下去,就听见急促而剧烈的敲门声,展昭赶紧起床,是王朝和赵虎,两人的脸色都白了。
“发生什么大案了?”他急问。
赵虎想说什么,王朝拦住了他,道:“展大人,翼儿醒了没?”
展昭心里一沉,知道不是因为案子的事,他不敢想下去了,回首看儿子。儿子已经醒了,在被窝里坐起来,揉着双眼,朦胧道:“爹爹,爹爹……。”
王朝笑着走进去,抱住展翼:“翼儿,爹爹有些事要出去,王叔叔来陪翼儿。翼儿乖乖的先睡,明早叔叔送你上学,买香糖果子给你吃。”
“翼儿上学不吃果子的,娘说,到学堂里不能吃果子,先生要打手心的。”
王朝酸涩的笑笑:“好,王叔叔错了,王叔叔买胡饼,买胡饼可以吧?”
展翼认真地点了点头,他知道平时在家,要是有案子,父亲半夜出去是常事,因此乖乖的睡下了。
“展大人,”赵虎着急道:“小鱼儿出事了,复州派人来报,小鱼儿的车在复州翻了!”
苍茫大雨在耳边簌簌的响,他不知道自己到的公事房,包拯和公孙策怎么说,他的耳边只是茫茫一片,复州来人的话尖锐的钻进他的耳中:“车子是从悬崖上翻下去的,本来不知道是展夫人,但是安州那边来人,问展夫人有没有经过,仔细搜寻,才知道……。”
妻子走后,他一直动用自己的人脉派人暗中追随,此时复州来人的话似一个重锤,打得他耳边轰得巨响,他失态的喝道:“我娘子在不在车中?在不在?!”
复州人见他怒目,吓得话都说不连贯:“车里倒是没有人……。”
他好像溺水的人看到一丝丝希望,忙向包拯行礼:“大人,我即刻出发去复州!”
包拯悯然颔首,看他急匆匆出去的背影,复州来人苦着脸道:“包大人,当着展大人的面,我不敢说下去了。悬崖下面就是千尺深潭,人定是从车里翻到了潭里,到哪儿去找啊?”
他日夜不眠,快马赶到复州。因为他的夫人,复州知州很重视,亲自陪他去现场。出事的地点是在远郊的西山,连日大雨打落了一切痕迹,知州把马车的碎片给他看,小心翼翼道:“展大人,马车是翻在悬崖下面的,下面就是深潭。”
他紧紧抿着嘴,五官冷冽如刀刻一般。风如刀,雨如剑,打得他衣衫飒飒作响,眸光直视悬崖,对于呈上的碎片,瞥都没瞥上一眼,道:“悬崖下周大人派人下去过吗?”
“怎么没派人下去?”知州知道,他不仅是开封府的人,而且是上四军的统帅,这个身份对于知州来说更要讨好,忙渲染自己的辛苦:“本府冒着风雨,重金悬赏,派附近最熟悉地形也最不怕死的山民下去,都查看清楚了。下面都是马车的残骸,太重了,山民无法运上来。只找到了马夫的尸体,实在不成样子,只能烧了。”
“劳烦周大人将那日下去的山民再派过来,展某跟着他下去。再要两个能泅水的,展某许以重金。”
“展大人,”知州劝道:“这悬崖壁立千仞,险峻异常,就是生在斯长在斯的山民,也不敢下去,展大人还是保重。”
他冷冷不发一语,知州看了看他脸色,只能命人去找山民。
风雨之中,悬崖滑不留手,果然难行。他攀住石岩,一步步向下走着,雨声飒飒在耳边作响,仿佛撒豆子一般,间或有飞鸟的声音,凄厉的一声叫,划破青灰的天空。他想起当年妻子发着高烧攀崖为他找药草,心里刀割一样痛。
“大人,到了。”山民松了一口气,同情的看着他:“马死在了这儿,车子也散架了。”
马的尸骸粉身碎骨,车也是左一处右一处,轮子摔成了几爿,山民想,马都这样,人怎么活得了呢?早就摔在这潭里头了,这个年轻的大人真是痴情,就不愿意相信也是没法子的事。
展昭细细的在谷底,潭边搜寻着,职业的敏锐占了上风,他的目光雪亮,不放过每一寸土地,十指泥泞的翻着,在一片被雨打得垂了头的植物边,有一个金色的物件。他的心提到喉咙边,蓦地抓到手中。
是妻子二十岁生日时,他亲自设计的玲珑剔透的小金球,可以打开,里面放了他们的头发。如今孤零零滚落在泥中,他飞速用手擦去泥泞,小金球已经摔扁了,里面的头发还交缠在一起,刺痛了双眸。
他木然的站着,木然的听见自己嘶哑的声音:“劳烦两位小哥下水找一找。”
看在他的重情和金子面上,两个年轻山民奋力在潭中游了几圈,精疲力尽的钻出来,牙齿咯咯作响:“大人,什么都没有,这个潭深得很,掉下去没人活得了的。”
年长的山民对他们使了个眼色,意即是说话怎么这般莽撞,见展昭犹站着不动,扶着他道:“大人节哀吧,回去给夫人好好做场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