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邕州将士,望朝廷之援军,如大旱之望云霓。一月之内,申寇两次来袭,城内百姓战战兢兢,惶恐不已,惨然相呼。三千将士,拼死守城,已牺牲两百余人。孤城血泪,臣落笔之时情难以自已,悲难以自己,邕州亦为王土,百姓亦为子民,臣枉为一城之父母官,眼见将士流血牺牲,百姓骨肉相离,肝肠寸断,悲哉悲哉!唯有俯首流血相叩圣上,万望急速派大军援至,解民倒悬,解邕州于水火之困厄。臣叩首叩首再叩首!”
看到邕州知州孟子杰这封八百里加急文书,在座的人都沉默了。赵祯的眼睛微微湿润,道:“孟卿字字血泪,看得朕心里很不是滋味,是朕——愧对邕州将士啊。孟卿一封封奏折,朕总想着要将西边的将领调回来,不太合适。现在,军情紧急,朕和几位爱卿商量下来,只能用禁军了。”
晏殊、韩琦、吴育、夏竦都把眼光看向李昭亮和展昭。李昭亮和展昭对视一眼,皇帝的意思已经很清楚了,当即齐齐下跪道:“微臣等愿意领兵前往邕州,消灭敌寇,解邕州之围。”
“很好,很好。”赵祯满意的微笑了,他需要这样忠心耿耿的武臣,当然,如果他们有一丝犹豫,他也能理解,但是沛然自内心流出的忠诚当然更让他满意。他和蔼道:“昭亮,展昭,坐。”
然后端起香茶,他慢慢道:“昭亮是将家子,少年时就随你父亲北征过契丹,对于战争你是有经验的。你又做过潞州兵马钤辖,贺州团练使,可谓是历练丰富。展昭朕更不用说了,”他想说襄阳,又马上觉得不太妥当,干咳了两声,向着韩琦夏竦笑道:“展昭是南侠,出生入死都不知道几个回合了,无论指派给他什么,都完成得十分出色。夏爱卿,你也和展昭合作过,展昭的能力你是了解的。”
“是,”夏竦尴尬的一笑:“臣是太了解了。”又道:“李大人,展大人,你们不要觉得突兀,我朝军士实行的是更戍法,禁军早在前朝就有指挥使用作前线将领的事迹。八十万禁军,皇上待你们也算是优厚了,此次为朝廷出力就是抛掉性命也是应该的。什么叫养兵千日用兵一时,这就是嘛。难道说,你们禁军就是平时训练训练,在宫里值值班,有个大庆典在大殿外面站站,也太轻松了吧。何况展大人还拿着两份俸禄。”
听到夏竦不阴不阳的话,李昭亮脖子中的青筋就暴起了。殿前司他是下了很大心血整治,军纪很严明,但是在夏竦口中,禁军似乎是朝廷白养着的了,又听到他说展昭那两份俸禄,李昭亮马上站起来,道:“夏大人你这是什么意思?熊飞的差事换你来做做看,开封府那边一个人就要顶五六个人,殿前司这儿的职责他从没落下过。他身上的伤疤有多少,你数过没有?那年北辽的王爷,一支笔向圣上脸上掷过去,不是熊飞接住,国体大伤,不知有多少兴风作浪的事?恐怕换了你十个夏大人都顶不住!”
展昭淡淡一笑,清澈的眸中波澜不兴,缓缓道:“夏大人道禁军尸位素餐,展某不敢苟同。十五万禁军戍边陕西,妻儿留于京城,只身前往西边边境,黯乡魂,追旅思,所为何来?所求何来?若不是为了国泰民安,何以忍受如此孤寒?好水川,三川口一战,云翼军指挥使卢远,马军副都指挥使李骁和三千禁军士兵都牺牲于此役。英灵尚未走远,却听得夏大人如此言论,不禁让我等寒心。如夏大人此言传至禁军中,恐引起风波,还请夏大人慎言。”
夏竦哑口无言,展昭无一语涉及自身利益,但句句都在理上。吴育也道:“去年大练兵,禁军的训练很出色,李大人和展大人的努力大家有目共睹,也是得到皇上的肯定的。禁军的职责本就在于护卫京城和皇宫,千头万绪,琐琐碎碎,哪一个关节出错都是大事。夏大人是不在其位,不知其中辛苦。”
赵祯闭目听着,始终没有说话。作为皇帝,他不需要发表意见,也不能发表意见。自大宋开国以来,重文轻武的局面已经定下来了,夏竦还是他的老师,展昭的回答已经让他难堪了,他就不必再说什么。他在心里笑了一下,展昭为人冲淡温厚,但在大是大非上你理论不过他,赵祯尝到过味道了。
他慢慢睁开眼,道:“昭亮,展昭,三天的时间,禁军中选拔一万士兵,开拔邕州。”
“是!”
赵祯又将孟子杰的奏折递给他们:“这是孟卿以前上的疏,里面对于邕州的形势分析的很清楚,你们回去好好研究。”
李昭亮和展昭在公事房里看了整整一个下午,李昭亮道:“熊飞,邕州不简单,按照孟子杰的奏疏,匪寇的数量远在一万以上,可是圣上只让我们带一万兵,这分明让我们以少胜多。难道是淝水之战重演?不行,我得找皇上!”
展昭放下奏折,苦笑道:“晦之兄,怎么找皇上?孟大人在奏折中也没搞清楚匪寇的真实数目,用的都是虚词。邕州将士,防卫为主,始终没有探得匪寇实数。”他低叹道:“三千将士,能够守住邕州,亦是勉为其难了。如果我等贸然向圣上提出增加士兵数量,恐怕皇上会以我等为前援,后面自会派人等来支援来推脱。”
“不行!”李昭亮急道:“我得和圣上去要人!这个时辰,圣上也下朝了,我去觐见!”
展昭还来不及制止,他就急如星火的出了门。展昭苦笑着坐下来,按了按发酸的眼角,夏竦是帝师,上午的话已经说得很露骨,想必在赵祯耳边也说了不少话。皇上的性子他了然,优柔寡断,夏竦的话赵祯一定听进去了,一万士兵,已经是和几个重臣定下的数目,不会再改了。
他再静静的看下去,孟子杰的奏折里有几句话:邕州有莫、韦两大土司,富甲一方,拥兵自重,自为城堡,却对我等作壁上观。微臣数次拜访请求,敷衍之外,无一实言……。
正在沉思间,李照亮又风风火火的回来了,大声道:“熊飞,你神了!皇上果然说你们先作前援,不够再派人!害我白白碰了个软钉子。对了,熊飞,你是怎么知道的?”
展昭淡淡一笑道:“今日皇上召我俩去偏殿,韩大人晏大人他们都在,虽未发一言,但显然,皇上已和台阁重臣商定,再难撼动心意。”
“定是夏竦那奸贼,他奶奶的!”李昭亮气道:“怪不得西夏人三千文买他的头!这阴刁麻子!”
夏竦当年初到边关,出榜文,以五百万贯悬赏李元昊头颅,却被李元昊蔑之,命人以文遗市,道三千文取夏竦头。此头彼头,贵贱大不相同,此事传至朝中,传为笑谈。此刻听到李昭亮重提旧闻,展昭也笑了:“军中有一韩,西夏闻之心骨寒。军中有一范,西夏闻之惊破胆。西夏人眼光很准。”
李昭亮大笑道:“都说民心如秤,看来敌心也不差。”
一万士兵,挑选的都是禁军中的精英,榜文张贴在殿前司大殿前面的墙上,小伙子们争看着,围了个水泄不通。他们紧张的攀着伙伴的肩,踮着脚,眼中发着光,看到有自己的名字就兴奋不已,要是不在榜上就满腹失望。王福全也焦急地看着,从头看到尾也没看到自己的名字,他羡慕的看着辛誉宗、孟元彪等的雀跃,默默走了回去。
到了晚上,辛誉宗他们还在激动之中,烛火不息,谈论着关于去邕州打仗的憧憬。辛誉宗道:“这次可是值了!我等男儿入选禁军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保家卫国!好男儿当金戈铁马、志在四方,而且跟着李大人展大人,嘿,够爽!”他激昂的从床上跳起来,随手拿起书桌上的一支笔,做着舞剑的样子,朗声道:“我当学祖逖,中流击楫;我当学去病,匈奴不破何以还家;我当学子仪,屡建奇功!”
孟元彪笑道:“别说大话了!还没怎么样,就把霍去病郭子仪都给学上了。我呀,我谁都不学,我只想学展大人,侠肝义胆、英睿过人,杨将军说过,如果不是展大人,襄阳一定会有兵燹之灾。誉宗,这才是能人,你说能打仗的将领,像狄将军固然是大英雄,但是让仗打不起来,老百姓过太平日子的不也是大英雄吗?”
“那还用说,”辛誉宗道:“上次咱们也亲眼看到了,展大人左手射箭,真帅!这次能跟着他打仗,真是,”他仰天作三声大笑:“三生有幸!”
两人越说越兴起,几乎是手舞足蹈口沫四飞,他们知道战场是血与火的考验,但是对于青春来说,这又是多么令人鼓舞和难忘的经历。在战火中淬炼的青春,一定能有迥异于常人的升华。躺在床上的王福全听他们说着,心里又难过又窝囊,终于忍不住翻身下了床,向门外冲去。
辛誉宗和孟元彪忙跟出去,看到王福全蹲在地上,抱着头,小心道:“福全,福全……。”
王福全呜呜的哭了:“就我没用,我窝囊,你们都给选上了,就我没选上。我知道,展大人瞧不上我……。”
“别胡说了。”辛誉宗劝慰道:“展大人怎么会看不上你呢?上一次的检阅,不是展大人亲自帮你过关的吗?别瞎想。”
孟元彪比较稳重老成,劝说道:“福全,你是独子,又是贾相的外甥,展大人一定考虑到这一点……。”
一听提起舅舅,王福全更激动了:“我没想靠我舅舅混一辈子!我知道,你们都看不起我,以为我是混饭吃的……。你们打心眼里看不起我!”
“我们没有,”辛誉宗忙解释道:“福全,你脾气好,老实,我们平时不是欺负你,是把你当哥们,不分彼此,别放在心上。”
“都是兄弟,为什么你们能去邕州,我不能去!”他直愣愣的说。
辛誉宗和孟元彪给他堵得说不出话来。王福全是老实,但也是一根筋,看到他难受的样子,辛誉宗和孟元彪的喜悦冲淡了一半,辛誉宗脑子活,脑筋一转,道:“福全,你真想去?”
“还是假的不成?”他气乎乎的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