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封府的偏厅,包拯,夏竦,陈致中。这是帝国的高级官员组成的审判阵容,而一幕纱帘后面,坐的是满面严霜的赵祯。
赵祯很少有这么肃然的表情,宣德殿上,包拯公然上疏,道是冷青的身份有很值得怀疑之处。作为武官,展昭可以不必每日上朝,只要出席每月一次的大朝会即可。可是那次,他分明是和包拯有备而来,包拯在宣德殿上侃侃而谈,展昭作了详尽的补充,罗列了一系列事实,质疑冷青的身份。
朝堂上平静的气氛,被这块巨石一丢,立刻喧腾起来。群臣挺身而出的也有,辩驳的也有,争论的也有,窃窃私语的也有。赵祯头昏脑涨,只见满殿官帽上的纱翅不停颤动,他的大臣们又将掀起新一轮的谏议,他心内苦笑,作为天子,他的一举一动果然是在监督之中,做任何事,都被无数双眼睛关注着。想赐给僧人一匹紫罗,要瞻前顾后;想吃碗羊汤,得考虑到民间疾苦;想给心爱的女人伯父一个官职,被包拯的唾沫子都喷到脸上了。
作为帝王,他严格遵守着道德,法度,规矩,居安思危,戒奢以俭,知神器之重,为万民之表率,来不得一丝一毫的疏忽。可是,他也是个人啊!也有人的喜怒哀乐,也向往人伦亲情,他期待自己的亲生儿子,他心中充满了父亲的柔情,深爱。有谁知道一个个幼小的孩子在他面前夭折的透彻心肺的痛。滴血认亲,证实冷青是他的亲生子,那种欣喜若狂,好比当年他的长女福康公主降生。他似乎看到自己的血脉清晰在这个孩子身上延续,也越来越觉得这个孩子的秀气和文雅都酷似他。张瑶的静硕阁是如此的温馨,充满了暖意的亲情,他考着冷青功课,张瑶在一旁为他们父子准备着点心果子,日影在殿内的家具上移动,百合香在金炉中袅袅上升,漫漶的香味充塞了华丽的殿宇,也将温柔的感情充塞了他的心房。他认定,这是他的孩子!
可这个包黑子真正可恶!谁给他的调查权,让他考察皇子的真伪?一向的尊重,依仗竟让他主观固执于此?他口口声声道,开封府要对皇子的真伪负责,因为冷青是开封府送进来的,这让赵祯更加气恼。他是管京畿治安的,没让他管到皇家来,难道皇帝的儿子还要他包黑子认可?一个个都是反了天了,包拯是,唐介是,范仲淹是,司马光是,骨鲠之臣,社稷之福,他明白明君应有的态度,所以广开言路,择善而从。他克制自己的情感好恶,也牺牲了很多个人的享受,没想到,他们还真的一个个爬到他头上来了!还有展昭,他对展昭是欣赏的,器重的,不是每个君王都能容忍展昭的刚直和侠义,他做到了。他自认没有亏待展昭,但这次的取证就是展昭秘密进行的,也让他心窝子憋着一股火。展昭心思缜密,他如取证,□□成是可靠的,那也如同坐实了,冷青是假冒的。
回到后殿,他头痛不已,只有依赖于季璜的篦发,才舒缓了一些。事情闹得这样大,赵祯认为,季璜不可能不知道。他也想听听季璜的意见。季璜是伴随他长大的,在他的眼中,季璜是老成稳重的。季璜惶恐而恭谨的表示他不能对朝事做任何评价,在他一再担保无事中,季璜才谨慎发表了自己的观点。
季璜只是说,圣上,包大人前些日子不是上奏,请立团练使为太子吗?
他说的团练使是宗实。就是这句话,让赵祯心里蓦地一惊。宗实是曹后抚养的,曹后和老臣的关系稳固而良好,如果冷青登上太子的宝座,最大的利益受害者是宗实,和宗实后面的曹后。莫非……。
他犹豫着,在脑海中断续艰难的思索着。曹后主持后宫,温柔敦厚,端庄朴素,而且十分小心谨慎,连自己的亲弟弟也从没单独会见过,一切都是正大光明,没有半点藏奸窝私,如果说为了宗实污蔑冷青,不是曹后的作风。包拯,国之老臣,耿介忠直,绝不可能颠倒黑白指鹿为马,他上不怕皇亲国戚,下不怕奸佞小人,和曹后勾结诬陷冷青为伪的可能性,是微乎其微的。
他心中滚滚打过一个惊雷,难道——冷青真的不是他的骨肉?但是滴血验亲,怎么可能有假?这是最确凿的证据啊。那道包拯请立宗实为太子的奏疏,又浮现在他眼前……。许多疑虑,如嗡嗡的苍蝇,在他脑中乱舞,混乱了他的思绪。
理智和情感在他心中纠结着,交错着,他虽宽仁,明睿,但也是优柔寡断,多疑的。他的思绪茫然的来回摆动,搞得他心烦意躁。他觉得他应该相信开封府,包拯铁面无私,洞若观火,他在没有十分把握的情况下怎么可能在宣德殿上这样惊世骇俗的奏疏?展昭做事是十分周密干练的,他的证据不可能有漏洞。但是,但是……难道冷青真的不是他的孩子?这让他有浓重的悲哀,对这个孩子,他已建立了深深的感情,他羞怯的唤他“爹爹”时,牵动了他隐藏在帝王外壳中那根纤细的温柔的弦。如果不是他的孩子,让他——情何以堪?
钱明逸跪在殿外,诚惶诚恐失去了一个帝国官员应该有的风度和仪态。他指天誓日,痛心疾首的诉说自己的赤胆忠心,诉说寻找到民间太子的欣喜若狂。钱明逸的表演技巧炉火纯青,涕泪交流,夸张痛苦的词语似乎是从心底流出来,赵祯虽然面无表情,但心中的某个点被打动了,至少,钱明逸了解他盼望自己的儿子的渴慕,他是同情他的。这同情让赵祯感动。
钱明逸匍匐在他的脚下,觳觫不止,惨淡的夕阳照在他紫色的官服上,看来晦暗不清。赵祯叹息一声,道:“当时卿怎不考虑周全?”
钱明逸慌乱的抬起头,委屈道:“当时臣也征询展护卫的意见,展护卫也认为皇子是可靠的。皇上派臣暂时执掌开封府,臣自知才疏学浅,担心有负皇上重托,所以事事请教展护卫,此等大事臣怎敢一人做主?也是和展护卫共同商量,展护卫也觉得皇子真实不虚,臣才敢将皇子送入宫中?臣也不知今日展护卫的言辞为何会迥然不同?这也是臣百思不得其解之处。”
赵祯的脸色顿时变得深沉,他感到受到了戏弄。他不怀疑展昭的忠诚,但他更不怀疑展昭对包拯的忠诚。他甚至相信,在某种程度上说,对于个人的忠诚来说,展昭对于包拯的纯粹度要高。从钱明逸的口中,他知道展昭态度的前后之别,这让他似乎吞进了一只苍蝇,他的脸色阴晴不定,目光森冷的越过琼楼玉宇,望向最后一抹湮灭的夕阳。
钱明逸已在短短时间将皇帝的脸色收在眼底,他松了一口气。这是季璜教他说的话。对于君主,你如果装作弱者,将问题请求他解答,很多事情会向你想要的方向发展。在每个君王的心中,都潜伏着孤独,高傲的神兽,赵祯也不例外。你要做的,是唤醒它。
次日,官家颁下密旨,夏竦等组成的审判团在开封府偏厅秘密举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