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晗明白他的倔脾气,今日是怎么也要走的。她不和他争了,安静的为他整理包袱。展昭看她神色平静,倒是有些奇怪,沈晗的脾气倔起来也是够呛的,可这次,平平静静的,有条不紊的为他拿着衣服,腰带,平放在包袱皮里,好像刚才都没和他争执过。他倒是有些忐忑了,温润笑道:“晗晗,这一次……。”
“我知道,案情如火,人命关天。”沈晗语气漠然道,泪水却不停的滚落,她麻利的整理好了展昭的包袱,又取过一个包袱皮,将自己的衣服,婴儿的衣服,放在那个包袱皮里,还放上一把雪亮的大剪刀。然后看着展昭,一手拎着一个包裹,冷静道:“走吧。”
“你……这是做什么?”展昭蹙眉问道。
“陪你出差。”沈晗的小嘴微微颤抖着,哆嗦着:“走吧。我吩咐王伯准备两匹马。”
“你——你胡闹什么?”展昭扶着桌子站起来,欲夺过她的包裹,她一躲,展昭扑了个空,险些摔倒,沈晗忙丢下包裹,扶住他的胳膊,哭道:“你看你,连我的包裹都抢不过,站都站不稳,还要去出差。大哥,你这办起案来不要命的劲儿我争不过你,我只能陪你去,我得为孩子看着他爹!”
“胡来!”展昭肃声道:“动过几次胎气了,你这做娘的……。”
“生在半路上我自己接生!剪刀都准备好了,不连累你!生好孩子,我继续看着你!”沈晗终于忍不住大哭起来:“我拦不住你,还能怎么样?”
展昭又气又心痛又好笑,妻子的古灵精怪,当年就让他头痛。成亲后,倒是好久没有犯过了,可是偶然发作一次,还真是只能让着她。他苦笑着,慢慢走到床边,沈晗的眼泪还挂在脸上,委屈的,心疼的看着他。
展昭疲倦的眼神中含着无奈的宽厚的笑意:“明早走。”
“明早走?”她惊喜的走过来:“大哥,是明早走?”
展昭颌了颌首,故意板着脸叹道:“展昭有个厉害娘子,还能怎样?”
“就厉害,就厉害……。”她忍不住扑到这个宽厚的怀抱中,又哭又笑,被那灼热的大手轻轻的拥住,深邃的眸中,洋溢着海水一般丰沛的柔情,疼爱的看着她。他纵是百炼钢,在她面前,也化为绕指柔。再刚强的人,也有软肋啊!
烧始终退不下来,展大嫂和沈晗陪在一侧,听着他短促而又粗重的呼吸,看到他急促翕动的鼻翼,心急如焚。他的双手和身体,依旧烫得灼人,沈晗用冷毛巾给他在额头敷着,不停的浸湿,绞干,但好像无济于事。他的双目紧阖着,神志慢慢的陷入迷糊,但心里的弦依旧紧绷着,促使他费力的睁开双眼,向妻子看去。
“退……烧。”他将手伸给妻子,沈晗忙握住,听到那微弱而坚决的命令,她焦灼,心痛,一颗心像要裂开一般,彷徨无计。她已经用上了最大可能的药量,但是如此高烧,一时怎么退得下来。油灯下,一灯如豆的微弱的光芒,衬着那雕塑般的脸颊,越发的瘦削,澄澈的光芒,虽在病中,依旧坚毅,看到她的犹豫,展昭拼力用肘部撑起身体,再次命令她:“退烧!”
“二弟,刚喝过药,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一时哪会退得这么快?”展大嫂安慰着,温和地说:“病是要养的。”
“加大……药量!”展昭执着的望向沈晗,那目光是焦急的,也是严厉的。利剑出销,即将踏上征程,他不能让病痛牵绊。而妻子,现在是打退病魔的战士,他需要依仗她。他理解妻子,信任妻子,沈晗会明白他的焦急,他的忧心,会尽一切可能,让他明早顺利出发。
在他剑一般的目光下,沈晗艰难的点点头,轻轻道:“加大药量,大哥,你放心,明早一定能走。”
他放心的舒了一口气,他了解沈晗,在她纯真的外表下,有着不输于他的坚强和执着。她说能退,那就是想尽一切办法也会让烧退下来。在妻子的扶持下,他终于安心的睡下来。
沈晗不是不明白,加大药量意味着风险,但是她只能配合他,展昭是行动力和执行力都十分果断的男人,她必须跟上他的步伐。在用戥子称药时,她的手是抖的。药毒同源,用的适当是药,过量就是毒。她是给孩子诊病的,已经习惯了温和的药量,现在药性的峻厉,让她害怕,但她别无选择,她面对的是展昭,这也许是世上最不听话的病人。亲人之间血脉相连,医者不自治,也因为情感的关系,给家人瞧病也有诸多斟酌。但她现在顾不得了,她的心“突突”跳着,快跳到了喉咙口。她明白,要是这药用下去,展昭有个不测,她也没有活路了,她把最大的风险留给了自己。
“弟妹。”展大嫂也着急的进了厨房,看到灶头上药罐里乌黑的药汁翻滚着,苦苦的药味洋溢着,她赶紧揭开药罐,皱眉问道:“你真的用了猛药?”
沈晗心虚的回避着展大嫂的目光,垂着首,忐忐忑忑的沉默着,半晌,才轻微的点了一下头。
展大嫂又是生气又是焦躁。她对沈晗处处满意,特别是沈晗的柔和,对展昭的深爱和体贴,是最让她安慰的,但有一点儿不放心,那就是沈晗的孩子气。在她看来,沈晗就是个不知轻重的孩子,有时甚至是异想天开的。特别是她着魔一般的做糕,更让展大嫂觉得好笑。天下哪有这么一种食物,又是香甜,又是养胃,干的时候能吃,热水泡一泡冲一冲还能吃?放着自己的身子不养,钻在厨房就和心莲瞎搞这样的糕,让展大嫂很是无奈。展大嫂得出的结论是她这个弟妹还是个孩子,毕竟和展昭相差九岁,要论年纪,是展昭的小妹妹,而展昭,也对她疼爱着,呵护着。虽然方婉罗做的事让展大嫂也赧然,但展大嫂还是不自觉的会把两个人放在一起比较。婉罗只比她大一岁,可是行事的端庄得体,两人还真不是一个层面。
“弟妹啊,”展大嫂声音不觉提高了:“二弟烧糊涂了,你也糊涂了吗?嫂嫂不懂医理,可是伺候过婆母和展鹏,大夫用药哪个不是谨慎的?有你这样的吗?二弟才刚喝过药,你又给他喝,还是猛药,你……太不懂事了!”
沈晗紧紧咬着嘴唇,脸色发白,她心里也是恐惧,懊糟得一塌糊涂,她也怕极了,可还是努力的解释:“嫂嫂,他有任务,明早必须走。我……不能拖他后腿。”
“什么任务?比命还重要吗?”展大嫂痛心道:“二弟不但是你的丈夫,也是我们展家的人。公公婆婆和展鹏都不在了,我得替他们看着二弟,不能让你胡来!这药,不能喝!”
说着,展大嫂欲熄灭灶火,沈晗忙护住药罐,泪水夺眶而出,她心乱如麻,别无他法,挪动着笨重的身体,艰难的向展大嫂跪下来。
展大嫂忙扶住她:“弟妹,你这是干什么?肚子这么大,你,你……这是要折煞嫂嫂了!”
“嫂嫂,我也怕,怕得不得了。”她声音颤抖着,大滴晶莹的泪珠,滚落在脸颊:“大哥是沈晗的丈夫,也是沈晗唯一的亲人,两人一命,我,我真是害怕极了。这药的分量,我……,我是知道重的。”
“既然知道轻重,为何,为何还这样做呢?”展大嫂疑惑的,难受的说。
“嫂嫂,他不是属于沈晗的呀,他是天下的展昭。他有他的责任,他的道义。他心头的急,沈晗知道。他没有办法静心养病,如拘着他,他的病情会更严重。沈晗实在没有办法,只能冒着风险一试,天上的公公婆婆和展鹏大哥如果生气,就报应到沈晗身上来吧,沈晗,只能做展家的罪人了。”她的泪水纵横的流着,但碧清双眸中写着坚贞。展大嫂愣住了,她看到了沈晗的另一面,和展昭同样的倔强,执着,无畏。
夜寒如水,厨房内静极了,唯有煎药微微沸腾的声音,展大嫂怔了半晌,长叹一声:“弟妹,听你的。”
“嫂嫂……。”沈晗含着泪欣慰的,惊喜的唤道:“你原谅我了?”
展大嫂的眼睛湿了,她点了点头,什么也没说,只是为沈晗拂去脸颊上的泪珠,苦涩的微笑了一下。
夜里的时光静悄悄的走,铜漏慢慢的流,夜风呼呼的吹过窗棂,吹得院中的大树刷刷的响,吹得梅花花瓣簌簌的落。沈晗将药汁端上来,吹得温温的,将展昭扶起来,慢慢的小心的一口口喂他,在他耳边柔声道:“大哥,这药喝下去,烧准能退下来,你放心。”
展昭微微闭着眼睛,无力的点头,他用发烫的双手握住妻子的手,那纤柔双手传来的清凉和镇定让他心安,又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熬到下半夜,展大嫂也撑不住了,眼皮直打架。沈晗催她去睡,她催着沈晗去睡。沈晗温柔笑道:“嫂嫂,我熬惯夜的,没事,你快去睡吧,我得守着大哥。”
展昭静静的躺着,沈晗心里是打鼓一样,又急又跳,今日的药分量用下去,她其实是一点底都没有,凭靠的父亲所记述的一个医案,父亲也在医案上写明,这是险招,如无万万必要,千万不能用。她现在紧张得要命,在展大嫂面前强作的镇定消失殆尽,紧紧的握着展昭的手,眼睛一瞬不瞬的注视着他。如果这药下去,有个什么三长两短,她是万死不能赎其身了。
到了寅时末,她紧紧握着的大手,终于有了汗意。沈晗几乎狂喜,赶紧摸他的后颈,后颈也是湿漉漉的,有断续的汗涌出。这阵狂喜让她眩晕,她成功了!她用唇轻轻地贴上展昭的额头,温度不再那么灼人了,她含着颤抖的语调,轻轻问展昭:“大哥,心里头感觉怎么样?”
“清爽了些。”展昭低低的答道。
“退烧了!”她含着眼泪,抚着他的额头,柔和地说:“大哥,放心,早晨烧准能下去,一定能去雄州。”
展昭的唇边掠过温煦的微笑,慢慢的拉过她的手,放在自己的胸口。她安静的伏在他的胸口,听着那稳重的心跳,已经不再那么快速,而变得往日般沉稳,她的心定下来了。泪水又打湿了她的眼睛,他们夫妻,又携手闯过一道关。前路漫漫,不知密布着多少或是明显或是隐藏的风险,这把利剑的清光,她唯有用无私的爱来守候。
黎明的曙光尚未降临,夜的黑暗,浓雾一般弥漫着,整个城市都在沉睡着,青瓷油灯的一点烛火,照耀着这个即将出发的战士。他在妻子的守护下酣眠着,剑眉微微蹙起,漂亮的薄唇紧紧抿着,不断涌出的汗使他感到疲累和虚弱,但是高烧的退却,还是有着神清气爽的轻松。妻子一夜未眠,不断的用素巾为他擦去汗水,直到大相国寺的铜钟嘹亮的声音隐隐传来,他又要踏上征程。
天尚未亮,但已有隐隐的光,穿透了夜的浓重。深巷一片寂静,展昭一手牵着马的缰绳,一手执着沈晗的手,缓缓的在巷子里走。马蹄轻轻,弹石路面还有雪的残迹,城市的轮廓还未清晰,偶有早起的飞鸟,一晃而过,谁家枝头的枯叶,又被雪压下几片,在这阗寂时刻,忽觉天地间唯有两人。
“烧还未退尽呢。”沈晗担心的说:“这一路上风尘劳顿,打尖住店的……。”
“无碍,轻松多了,昨天头痛得像裂开一样,现在好了许多。”
“能多歇两天最好了,丸药我和干粮放在一起,在包裹的最里面,吃好午食后,隔上半个时辰再服用,千万别忘了。”
“不忘。”展昭温和的微笑着,又细心的叮咛妻子:“回去好好睡一觉,岳父留下的医案,以后慢慢整理,现在先养着身体要紧。”
“嗯。”沈晗柔顺的点点头,又听他道:“办完了这件案子,我拿个休假,好好陪陪你,等候孩子降生。”
沈晗一听就笑了,调皮的“啊呜”一下,展昭略略诧异的看她,澄澈眸中,是微微疑惑的光芒。
“在咬大馅饼呢,看看里面是空心的还是有馅的。”她俏皮笑道。
展昭也笑了,眸中,闪动着微微负疚的温柔的涟漪,将妻子的手握得紧了一些,轻轻叹道:“这段日子,大哥是前所未有的累,倒不是体力上的,而是心里头,处处不顺……。大人不在府衙,有些事,被缚着手脚,只能和先生在夹缝中寻找时机。斡旋,争辩,安抚……,身为执法者,大哥要端正自己的立场,但是江湖那头……。”他苦涩的摇摇头,双眉微蹙,目光中的疲累,淡淡笼罩着。
“我知道的。”沈晗轻轻的说:“看你回家,都不想说话,我知道定是累得狠了。那天,那天他们围着你,你的胳膊……,她说不下去了,泪水堵住了她的喉咙,展昭轻轻搂住她的肩,抚慰的缓缓的拍着。她默默擦去眼泪,道:“那一幕,我想起来,心里就像刀扎一样。大哥,你真是难。”
“误会难免的,将心比心,我能够理解他们当时的愤怒。好在,都过去了。”深邃的目光,延伸至远方,薄唇微勾,是淡淡的宁静的微笑:“江湖人,血性,但是也重情重义。相比较,官场那帮人,内心的龌龊,手段的卑劣,更让人鄙视,心寒。”
沈晗担心的说:“钱大人是这样的人吗?”
“他是庸碌,自保,遇事先卸肩膀,遇上好处是当仁不让,也是庸官的典型。但是说到手段阴毒,倒不至于。心诈的人,是最难以对付的。”展昭苦笑道:“开封府当差多年,展昭各色人等都见多了,要论人心之恶,官场远比江湖的水深。”
两人携手默默走了一段,不知不觉走到了汴河边。晨光熹微中,汴河的水在黎明的清光中潺潺流着,河水特有的清新的腥气,和清晨饱满的雾气,揉合在一起,桨声搅动着河水,柔波中的木橹,溅起的水声,使这个寒冷的早晨有着寂静的温柔。展昭轻声道:“晗晗,回去吧。”
“嗯。”她不放心的叮嘱道:“路上的冷暖要当心,三餐可以简陋,但是一定要吃热的,吃碗汤面也是好的。要是胃造反了,也要拖累办事的速度,是不是?”
“知道了,你回去也慢慢的走,路上滑,千万不能摔着。”
“放心,摔不着你儿子。”沈晗温柔笑道,晨光中,一夜未眠的她有几分憔悴。展昭轻轻吻了一下妻子的额头,随后,牵着马,矫健的登上虹桥。桥的这一头,沈晗依恋的站着,直到那素蓝的身影渐行渐远,方不舍的转过身子,慢慢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