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乾泰门是做丝和茶叶生意的,在东城外,有他们的仓储。是时大雨,看守仓库的几个人都在耳房中烤着火吹着牛,还用粗壮的树枝搭了一个简易的烤架,将铁钎子穿过半匹羊,搭在横着的儿臂粗的树干上,慢慢转动着,羊肉的香,不时慢慢的溢出。老王坐在土炕上,喝着酒,谈着乾泰门的往事。这是个颟顸的老头子,胖子,酒糟鼻,脸色是喝酒过量的不健康的暗红色,他年轻时在乾泰门下出过力,但是有贪杯的毛病,老了以后,韩子瑜就让他管管仓库,这个差事是最清闲的,清点一下货物即可。他手下还有十来个护院的家丁,是防止有人偷窃货物的,但乾泰门的名声在这里,也没人敢打这个主意。久而久之,大家都有点懈怠了。
老王一盏盏的喝着酒,几个年轻的打趣他:“王头,都等不到羊肉熟了?”
他笑着,道:“臭小子,照着你王爷爷的心思,到村口的小店称个几两不就得了?还搞出这个玩意,非得自己架着树枝烤。也是,托掌门的福,这活儿清闲,你们几个毛头,一腔子的蛮力没处使去,就往这打主意。哎,也是你们的福气,虽说武艺差一点,但是那好的,都死在护粮上了。可惜啊。”他摇头叹道:“就连冠宇都没了,多好的人啊。”
“是惨。”他们唏嘘着:“掌门头发一下子白了许多,大爷又受了伤。”
“咋的不是?老话怎么说来着?越是有本事的人,越是七灾八难多,我们没本事,只能给老掌门看看仓库,但是也太平。”
“老掌门宽厚,待我们不薄。这次打击太大了。”
老王叹道:“怎么不是?光是一家家去抚恤家属,都得多少口舌,精力,这都是老掌门亲自去的。老掌门这人,厚道啊。我昨儿进城去看他了,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大爷还躺在床上,不成器的二爷,除了添乱,别的帮不上忙。老掌门不愧是经过风浪的,还镇定,对我说,老兄弟放心,哥哥经得住。心痛啊,心痛。”他捶了几下胸,又喝起酒来。
几个年轻的还无法理解年长者之间这样深沉炽热的感情,只是笑:“王头,一说心痛,你又喝酒啦。”
“兔崽子,”老王用筷子敲打着离他最近的一个年轻人的头,又向羊肉努着嘴道:“去看看,熟了没?”
“好咧!”那年轻人站起来,走到羊肉边上,他正待割开一块羊肉,看看里面熟了没有,却见旁边的小许站了起来,神情紧张道:“我好像听见马蹄声了,而且,还有很多人。”
众人的神情都骤然戒备,将窗翻转开,向外注视着。白雨如箭,密密麻麻的浇成大片雨帘,充盈了天地之间,前面就是大片广袤和宽广的土地,这整齐划一的马蹄声,在雨夜里听起来,分外的严整,清晰,同时也是惊心动魄的。
老王顿时酒意全无,猛地攥住横在炕边的刀,年轻时的精干回来了几分。乾泰门多事之秋,此时这许多马匹向这儿疾驰过来,是敌是友?几个年轻人也一跃而起,踩熄了炭火,冒雨来到大门边,手持刀剑,全神以待。
马蹄声越来越近,他们的弦也绷得越来越紧。看门的大黄狗开始狂吠起来,随着他们,也飞奔到门边。老王压低声音,语气里是格外的严肃,一个字一个字道:“小子们,乾泰门不能再出事了,如果有人是冲着货物来的,咱们就是拼了这条命,也要保护住丝和茶叶。现下,死了这么人,老掌门等着这些东西要变成现银子,抚恤死者家属。这关节儿,不能出岔子!”
“王头放心。”年轻的脸上是庄重的神情:“命放在这里了!”
马蹄声终于到了门口,来者停下了,纷纷跃下马来。展昭扬首看看在风雨中飘扬的灯笼,上面墨色的“韩”,在夜雨的敲打下,模糊,黯淡,有浓浓的凄楚之意。他眸中闪过一丝凄怆,明白乾泰门的劫难开始了,略滞了一滞,向张龙道:“敲门。”
张龙上前,有节奏的敲了几下,扬声道:“开门,接上面令,刑部和开封府的人共同搜查乾泰门库房!”
“刑部和开封府共同搜查乾泰门库房?”守在门旁的老王等人心生疑惑,彼此交换了一下眼神,小许精明,高声道:“你说你们是刑部和开封府,我们就信了?这年头,多的是趁火打劫的歹徒。”
黑漆的大门,依旧牢牢的紧闭,仿佛固执而不为所动的铜兽,张龙耐心的扬声道:“我们确实是刑部和开封府的人,持有搜捕令的,不会骗你们,开门吧。”
依旧骑在马上的刑部侍郎陆为章已经脸有不耐之色,对展昭道:“展大人,不要和他们啰嗦了,撞进去就是!”
展昭没有接他的话,只是吩咐张龙:“拿出搜捕令,门缝中塞进去。”
薄薄的笺纸从门缝中递了进来,老王迟疑着接了过来,夜色中,他老眼昏花,贴着鼻子也看不清上面写什么,便递给身旁的小许,道:“小子,你眼睛好,好好看看。”
小许借着雨光,将笺纸略略扬起,看到了上面的官印,还给老王道:“王头,是真的。”
“奶奶的,乾泰门遭了罪,还来查,查个头!”老王向着地上吐了口浓痰,无奈的吩咐道:“开门!”
桐木做的门闩被慢慢的移开,刚一打开,门外的陆为章就带领上百名官兵冲了进去,大手一挥,道:“给我搜!”
官兵们摩拳擦掌的要往里面冲,上百个人,这样没有秩序的冲进去,寻找漕米,混乱过后,定会造成不可收拾的后果。展昭能够预见到他们走了以后,必是狼藉一片,丝和茶叶都是娇贵的东西,这样子一折腾,必定给糟蹋了。刚想制止,却见老王已抱着门栓,站在通往库房的大门前,满脸都是悲愤的神色,颤声道:“你们要是这样子糟蹋老掌门的东西,今儿个,就从我身上踏过去!”
大雨倾盆,老人在雨中站着,粗壮的门闩抱在手中,就像年轻时他带着刀剑和老掌门闯荡大江南北那般,只是,不再是酣畅淋漓的豪情,而是满填着胸臆,使他眦睚欲裂的悲壮。他的白发在雨中飘动着,和他手上抱着的门闩,都带着一股不要命的劲儿,不由让人想起四个字:英雄末路。
年轻的家丁也慢慢围到了老人边上,手持着刀剑,愤怒而悲怆的注视着官兵。确实,乾泰门发生了这样的大事,国朝没有抚恤和安慰,却要来搜乾泰门的仓库,这是什么荒谬而又让人寒心的做法?他们热血沸腾,触目惊心的奋厉在他们眸中闪烁着光芒,都有誓死护卫仓库之念。
官兵们瞠目结舌,停止了向里走的脚步。骇人的寂静中,陆为章傲慢的斜睨着老人,道:“老头儿,你要识相,你现在不肯让我们往里面走,你可知,你护的是什么?”
“我护的是咱们老掌门的财产,乾泰门的根基,也是乾泰门死去弟子的抚恤银子!”老人掷地有声道:“乾泰门死了这许多弟子,是为朝廷护漕粮而死的,你们官府没有半句儿安慰的话,反而要搜我们的仓库,你们安的是什么心?乾泰门赤胆忠心的为朝廷,就落了这么个结果?今天我死在这儿,也不让你们糟蹋老掌门的东西!”
“对,你们官府没有好人!乾泰门的师兄弟尸骨未寒,你们就想要我们的东西,你们这是借着官府的名义抢劫!”
“兄弟们,今儿个跟着王头,豁出性命去了!咱们再怎么说,也是江湖弟子,今日里跟官府的狗腿子拼了!”
此起彼伏的声音,愤怒的面容,句句话都带着血和火,喷向官兵。陆为章轻蔑的一笑,道:“好啊,视死如归。不过,本官要警告你们,你们护的很可能是赃物!刑部尚书夏大人接到密报,漕米就藏在你们的仓库!你们现在这样公然对抗朝廷,死罪!”
他声色俱厉的几句话没有让老王等人屈服,反而更激发了他们的怒火。老王怒道:“放屁!乾泰门多少年来清清白白,怎么可能做这样龌蹉的事?你这是泼脏水,往我们乾泰门的基业上扣屎盆子!”
“老头子,我好说歹说,你听不进去,你是逼着我们闯进去!”陆为章终于发怒了,他即将举起手来,官兵们的腰刀已是蠢蠢欲动,从刀鞘拔出刀的声音,“噌噌噌”,金属的摩擦音,整齐的响起。空气中充满了一触即发的紧张气氛,眼看着一场激烈的冲突即将发生。